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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坐在殿上,殿阶下分班站着文武百官,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延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分别排在最前面。
秦王政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历经霸占和政争的磨练,无论心智和外表都达到了成熟的最高峰。
他仍然是长身玉立,长目,隆鼻,龙眉修长入鬓,但额上已出现皱纹,脸上的稚气完全消失,阴鸷之气更深。留上五绺短须后,脸形变得更方,下巴显得更为突出,脸上的神情威严而肃杀。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新式样、新缝制的黑色王袍,上绣彩色金龙,头戴通天冠,双手执着玉圭,完整的一副天下共主模样。
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殿内的群臣,用他狼音豺声的特殊嗓音说:
“如今六国灭绝,天下一统,先父王希望宇内永久和平,不动刀兵的愿望,终于在祖宗保佑及众卿家的协助下由寡人完成。既然天下情势全变,假若不改名号,显不出成功,也无法和前代作区分,更不能让后代明白,一切都是在寡人和众卿家手上作新的开始,所以今天我们要先议定帝号。”
首先是个性较保守的丞相王绾出班禀奏:三皇五帝名称上是天下共主,实际上本身占有的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自商周称王,才真正拥有天下,所以'王'的称号最好。同时,诸侯初破,燕、齐、楚都隔中央太远,不封国立藩,恐怕鞭长莫及,难以治理。周所以能维持八百年,宗法和分封占了很大的功用,臣认为还是依周制比较好。”
秦王政面露不悦的说:
“寡人要的不是商朝七百年或周朝八百年的天下,而是要万世永传。而且商周封建是天下兵祸的根源,我们怎么能再蹈覆辙!这件事稍后再议,先讨论帝号的事。”
王绾还想争辩,但见到秦王政锐利的目光中所透露的厌恶,他不敢再争下去,不过他在心里想——怎么四十岁的秦王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完全变了样?他以往希望群臣发言,就是不合意也会听完,也不会率直反对,而是利用别人的反对来打消,最后才说出他的结论。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当着群臣的面前指责他这个老丞相!他变了!
这时,廷尉李斯带着满脸的谄笑出班启奏:
“昔五帝拥有领土不过方圆千里,而且诸侯是否臣服,是否来朝,天子都不能制。如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都已成为郡县,法令由中央统一,这是自上古以来从未有的事,所以据实说来,陛下功业为三皇五帝所不及。臣曾与博士们讨论过,大家认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尊贵,臣冒死建议王称'泰皇'。”
秦王政笑了笑,沉思一会,开口说道:
“廷尉所言不错,但称'泰皇'仍旧与以前分别不出来,依寡人看,三皇五帝合称最好,今后王号就改为皇帝,众卿家认为如何?”
“陛下圣明,这样更可以显示出一切都是自陛下开始。"李斯躬身赞美。
群臣当然是一片阿谀声。
秦王政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样吧!寡人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算,二世、三世、直至万世,传之无穷。另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
群臣一阵欢呼和恭贺。
此次是御史大夫冯劫出班,他启奏说:
“为了表示一切与古制不同,臣冒死建议,除了帝号以外,有关皇帝的称谓也应更新。臣建议天子自称'朕',其余人不得再行僭用,同时改命为'制',改令为'诏'。”
“可以,就照御史大夫的建议,"秦王政点点头说:“朕闻太古有号而无谥,中古才生有号死有谥,譬如先王在世时号庄王,死后谥襄,名之为庄襄王,这种做法是以子来评议父亲,群臣来议论先王,乃是极岂不妥的事,今后皇帝称世,谥法就可以取消了。众卿家认为如何?”
群臣又响起一阵谄媚声,异口同声地说:
“陛下圣明,见解为臣等所不及!”
接下去,秦王政又交议封建和设郡、统一度、量、衡制度,以及车同轨和书同文字的事。
议定后再召开国是会议议决。
于是,秦王政改称秦始皇帝,简称为始皇。
过了些日子,始皇又召集丞相、国尉、御史大夫及有关大臣开国是会议,与会的人全经过充分的准备,在会议上引经据典或是发表自己独特的看法,最后由始皇做成决定。
议决事项如下——
一、有关立国制度:
·根据太史与阴阳家研究的推论,以周为火德,故一切以赤色为尊贵;而秦代周德,是以水克火,从其所不胜,因之秦的德性是水。于是改一年自冬季十月开始,十月一日为一年首日。
·衣服、旌旗、旄节,皆以黑色为之,数则以六计算,兵符、节符、法冠皆六寸,车舆长六尺,以六尺为一步,皇帝车舆用六马。
·改河水(黄河)名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
·凡事皆取决于法,不讲求人情恩义。
·天下百姓改称为黔(黑)首。
二、有关国家的行政制度:
·封建诸侯是以往天下战祸不息的根源,今后不能再蹈覆辙,不再建封自己儿子为诸侯,象征始皇的公正没有偏心。
·如今秦国版图东至海及朝鲜,西到临洮、羌中,南抵南荒野蛮之地,北据德水为塞,以阴山和辽东为界,所以皇帝治国要能如手之使臂,臂之使指,必需有完美的行政组织。
·中央行政组织以皇帝为首,不受法令限制,可随时交议立法或自行立法。
·中央政府首脑分为三公及诸卿,三公为——
丞相: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总领百官奏事,统理地方上计考课,任免中低级官吏,主持朝议。御史大夫:掌理监察,辅助丞相,又称为副丞相。
太尉:主管军政,在军令方面为皇帝兼统帅的参谋长,发兵与将军任命,由皇帝亲自以符节行之。
诸卿为——
奉常:掌宗庙礼仪。
郎中令:掌宫殿门禁,并统领在殿中侍卫的诸郎官。
卫尉:掌宫门屯卫兵及宫殿安全。
廷尉:掌刑法,并统率全国郡县亭里尉,形成严密的司法网。
治粟内史:掌国家粮谷财货。
典客:掌安抚及处理归顺蛮夷事务。
宗正:掌皇家宗室事务。
太仆:掌皇室舆马。
少府:掌皇家私有的山海池泽税收,以供奉皇室。
并权设——
将军:征伐时任命,平时则镇抚新占领地,不需要时召回归府。
博士官七十人:掌管图书文籍,并备皇帝顾问及参与朝议。
太史:掌史实记载、天文地理报告及其他有关国运吉凶的预测。
·地方行政组织方面,共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三川、河东、南阳、南郡、九江、鄣郡、会稽、颍川、砀郡、泗水、薛郡、东郡、琅琊、齐郡、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代郡、钜鹿、邯郸、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门、上郡、陇西、北地、汉中、巴郡、蜀郡、黔中、长沙与内史(秦国本部)。
地方政府则有——
1.郡:
郡守:最高首长,掌一郡政事。
郡尉:掌兵役、军训及刑法缉盗。
监御史:由皇帝直接派遣至各郡,监察郡守及
郡政。
2.县:万户以上设县令,不满万户设县长,为县最高首长,综理政务。
县丞:主管司法。
县尉:主管军事及缉盗。
3.乡:
三老:掌教化。
啬夫:司狱讼及征收赋税。
游彻:巡禁盗贼。
4.亭(每乡辖十亭)设亭长。
5.里(一亭十里)设里长,辖百家。
并行互相纠举连坐之法。
·划一度量衡,一切以秦制为准。
·统一币制:全国通用两种货币,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
·统一文字:命廷尉李斯主持这项工作,依据秦文大篆理归纳成更为简便的"隶书",通用于狱政通信和私人民间。)
三、为维持永久和平,应采取的重要措施:
·销毁兵器:没收全天下民间兵器,聚集在咸阳,铸成钟等实用器具。并铸成十二个各重二十四万斤的大"金"人,放置咸阳宫廷内,作为这项行动的象征。
·毁弃国内原诸侯所建长城及军事要塞,只休留燕、赵为防御胡人入侵的长城,以防止乱民据用造反,同时铲除交通障碍。
·掘通产各国为军事需要所筑的川防,疏浚以后作为水路交通及农田灌溉水利之用。
·迁移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至咸阳,一方面加以监视,使他们不再在本土产生分化作用,另一方面也可充实首都的财富及繁荣。
·建立驰道:以首都咸阳为中心,建筑辐射通全国的"驰道"。主要干线有两条,一往东通往赵、齐海边,一向东南通往原楚国及新收的南荒地区,以利通讯和军事的需要。
以上议决,始皇交丞相,督导百官一一执行。
秦始皇帝二十七年,始皇巡视陇西、北地两郡,出鸡头山,过回中。在归程中,发现渭水畔风景绝美,于是下令在渭水之南建筑信宫,后又改名为极庙,意为至高无上之宫殿。并由极庙挖通骊山到甘泉建前殿,再筑两边都有围墙的甬道直通咸阳,始皇车马在甬道内行驰,民众都看不到。
在这次巡视后,始皇发现道路崎岖难行,对公文传递、军队调动、运输补给、民间贸易都影响太大,于是下令加快建筑全国的驰道。
所需人力除一般服劳力义务的民众外,更大量使用囚犯及原各国的战俘、贵族和工匠。
二十八年,七十博士集体上奏:
“始皇帝上承天意,下得民望,平定海内,放逐蛮夷,莫不宾服,今既登极,尚望按照古制,行封禅之礼……。”
始皇见到奏章,在南书房召见博士中最资深者七人,讨论封禅及望祭山川事宜。七人中有三人来自旧周,有四人来自原鲁国,两派又起了争论。
旧周派博士主张在甘泉山行封禅之礼,以示秦地为天下之本。原鲁派则坚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举行封禅,这个传统不能破坏。
他们正争论不休时,始皇只在一旁微笑,不加制止也不加评论。负责招待的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七位老博士争得口沫横飞、脸红耳赤的样子,也听不懂他们引经据典的酸溜溜理论,最后她解围地问:
“哀家对封禅仪式尚不十分明了,哪位博士可试为解说?”
她这一发问总算是平息了争论。仆人中最资深的博士,八十二岁的原鲁派鲁青对答说:
“封者祭天也,禅者祭地也,合为封禅即是圣人君祭告天地的仪式。用意在向天地禀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举行。”
皇后看到须眉皆白的老博士牙齿透风,说得辛苦,心中不忍,等他说到一个段落,喝茶喘口气的时候,她又转向较年轻的旧周派领袖——七十二岁的姬周说:哀家小时曾经过泰山,虽觉其雄伟壮丽,但为什么封禅历来都选在此?”
满头白发的姬周躬身回答说:
“据史载及阴阳家传说,泰山高四千九百丈二尺,周围两千里,其中蕴藏芝草玉石、长津甘泉及仙人室,又有地狱六处,曰鬼神之府,从西而上,可见下有洞天,周围三千里,乃鬼神受考谪刑罚之处。传言泰山近天也通地,所以历代封禅都选在泰山。”
这时鲁青已喘过一口气来,他又接着说:
“在泰山筑坛以祭天,表示在极高的泰山再加高,可以接近上帝;在泰山之麓的梁父小山平地为墠,以示地更为宽广,然后用以祭地,以示与地母更为亲密。凡墠皆十二丈见方,坛则高三尺,阶三等。祭祀皆用酱色酒和煮熟的鱼,不用三牲。”
久在一边没开口的始皇徐徐言道:
“封禅以什么季节最好?”
众博士面面相觑一会,最后由鲁青回答说:
“臣等不敏,尚未见过书上有记载。”
“那就是说没有限制,朕可以自行决定了?"始皇捻着短须微笑:“素闻暮春初夏,泰山景色最好,如今准备动身,正好赶得,各位博士有什么意见?”
“陛下真是圣明,凡事都能创新,自有定见!"众博士中选较年轻力壮者随驾,原鲁派及旧周派各三人。
始皇并裁决,这次首次巡幸东部地区,需要注重威仪,凡事以新制行之。
譬如,皇帝穿黑色锦绣龙袍,用黑色旌旗旄节,御用輼輬车以六七纯黑马拖拉,主御车外加备用车共六部,随皇帝高兴使用,副车则为六六三十六部,乘随行近侍及大臣。
并以郎中六百近卫皇帝,六千虎贲军护卫车队,六万精锐部队随行,以应付新收凄楚之地有所不测。
始皇去时路线为出函谷关,经原为韩、魏的郡县向东,直指泰山。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行走在新修筑好的驰道上,上自始皇本人,下至群臣和兵卒,莫不觉得征服天下的滋味真好。
新完工的驰道宽五十步,每隔三丈种一棵树,路基全用碎石,两旁排水良好,再大的雨立即可干,不会留下泥泞。而始皇预定经过的路段,更是早一天就派民众打扫干净,再铺上细黄沙,车马过处,连点飞尘都没有。
每经过一个城市,地方官员在十里长亭前跪迎,进城的城门及街道两旁,黔首皆夹道跪接,齐声高呼万岁。
驻驿以后,始皇并不急着休息,而是欢宴地方父老及舆论领袖人物,征求他们的兴革意见。
但这些人都是由地方官员刻意选出,他们几乎是众口同声地赞扬始皇圣明,痛诋过去君王大臣的昏庸荒淫;歌颂秦法的公正严明,大骂以往官员的贪脏枉法。
他们却隐瞒了民众一时不惯严厉秦法,动辄得咎,触及法网而不自知,而中央派来的执法官吏,好的以苛察为严明,判罪重为公正;不肖的官吏更藉此欲财,欺压剥削百姓,弄得下层民众个个叫苦连天。
再加上战争虽歇,但修驰道,开河渠,毁城垣,起要塞,处处都需要人力,黔首虽兵役减少,劳役却更加重,农民工匠几乎没有时间和余力来重整被战争破坏的家园。农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任由田地荒废,是为了逃避沉重的田赋和徭役,也是想在城市谋求温饱。
始皇一开始听到这些歌功颂德的话,还有点怀疑和感到肉麻,但每到一个地方,这些地方父老和舆论领袖人物都是如此说,不由得他不相信,听惯了阿谀奉承,一天不听,就像缺少点什么。
好在他这次带的大臣是廷尉李斯领班,他总会在适当的时机说出:“陛下圣明,所见创新独特,非臣等所能想像!”
驾车的赵高,也总是在他有所怀疑的时候,为他"解疑"。
譬如有次,輼輬车正缓缓行进在驰道上,始皇想起一路上地方父老的歌颂,总觉得不太对劲,难道地方官员都是这样廉洁正直,就没有一个不肖的?难道劳役如此重,黔首就没有一个有怨言?难道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加在魏起等地散漫惯的黔首身上,一下就这么习惯?
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告诉赵高,赵高一面平稳地驾着车,一面诌笑着说:
“陛下天降圣明,识人立法都是别具慧眼,岂是一般君王所能比的?用人当然都是廉直称职,立法必然放之四海皆准,不会与当地黔首扞格不入,自然人民皆乐于遵守!”
天降圣明?不错,除了天降圣明,谁能在短短十年间灭六国,统一四海!当然他做的无论什么都能上合天意,下顺民情!到目前为止,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黔首谋福利?哪一件不是为了要开万世太平?
黔首看情形似乎都能体会他的德意——这一代辛苦劳累点,牺牲奉献点,后世万代子孙都会享受到这一代留下的成果。
他本身不就是在日以继夜的如此努力吗?
他看赵高是越来越顺眼了,就连赵高那他猥琐的神情也会引发他更多的怜惜,对这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幼时玩伴,他应该对他好点,他们家欠赵高家的太多了。
“赵高,"始皇有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悯,终于带点感情地说:“以后御车的事另外找个人做,胡亥不小了,已该学习政事,你就负责教他刑名狱政之学罢!”
“奴器官居中车府令,能为陛下御车已是奴婢的荣誉,至于教公子刑名狱政,与御车并不冲突,奴其实在不放心别人,还是奴婢亲手驾御才能心安。"赵高诚恳地说。
始皇直接的反应是——看赵高多爱朕!中车府令下辖这么多的车马御者,他为了朕的安全,宁可亲自操此贱役。
但赵高心中的想法却是——只要我为你驾车,我就随时能了解你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南书房的管理,我等于掌握了你——也就是天下的一半。
始皇一行抵达邹城,召集当地儒生上峄山立石,刻下颂赞秦德的石碑,然后下山讨论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
这时候,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和当地十多位儒生又起了争议。
身穿宽大儒服,头带高耸儒冠的鲁儒生共有十二人与会,带头的儒生邹成五十来岁,头发早白,脸色红润,称得上是鹤发童颜,说话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上山顶,所以经过这么多年,尽管有这么多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仍然没有车道。”
这次始皇带来的六位博士,乃是以旧周派姬周领头,他虽然已七十多岁,仍旧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远看上去如五十多岁的人,只是满脸皱纹甚深,白发更为稀疏,挽髻都嫌勉强。他慢条斯理地争辩说:
“老朽翻遍《周礼》、《仪礼》和其它古籍,也没见着这项规定。再说,从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们这里的人有几个能走上山顶?”
其实这两派人所争的并不完全是仪式问题,里面还含带着谁来主持这项仪式的问题。
邹成的这班当地儒生,年龄都不超过五十岁,自从秦灭六国后,法家抬头,儒家式微,专门为别人主持生丧婚嫁、祭祀天地祖先大典的儒生,收入大为减少,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不得不靠农耕渔樵作为副业维持温饱,因此个个锻炼得身强力壮,上泰山如同履平地。
反观这些随始皇来的博士,年纪最轻的也超过六十,几年来在咸阳养尊处优,除了白首穷经,为皇帝解答一些典故仪式上的问题外,儒家六艺诗、书、礼、乐、射、御中的御车、射箭运动,早就碰也没碰过了!当然一个个年老体衰,如何能步行上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的泰山顶?
他们上不去,当然会由鲁儒生司仪。
同时,泰山为天下圣山,尤其在齐鲁人眼中更是天下群山之主,所以鲁国孔子就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语。始皇要是带领群臣驱车轻易而上,泰山如何显得尊贵和伟大?只有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接近的东西,才显得出它的神圣和神秘,也才会受到人们的尊崇。
因此,他们一定要坚持秦始皇一步步地走上山顶,齐鲁虽已亡国,受秦统治,但这唯一留下的圣地,必须要他尊敬膜拜。
六位博士和十二位儒生,纷纷反复引经据典辩论,整整一个下午都辩不出结果来。
归纳所有儒生的意见不外乎是:
“泰山是圣山,只有在这里,人才能接近上帝,为表示对上帝的尊敬,不论任何人都得一步步走上山顶,否则可能会见不到上帝,听不到上帝的指示,更严重的可能会因为轻慢而招致上帝的愤怒,想祈福却适得其反!”
归纳六位博士的意见,结论是:
“儒家古籍对任何祭祀仪式都有详细规定,独独没记载这一项,可见必须步行上山的说法,乃是后人捏造的,作不得准,也就不必遵守。”
始皇原来召集诸儒生的用意,除了讨论封禅祭祀河川的仪式外,也想听听齐鲁的风俗民情和归秦后的反应,想不到这一个简单的主题就整整耗掉一个下午。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饿得咕噜作响,而这些老先生仍争论不休,似乎并不饿。他想,以后召集这些人来议事,应该让他们辰时空着肚子就开始,肚子饿,引经据典会少些,议程也会缩短些。
终于,他忍不住要双方停止辩论,他自己下了个简单的结论:
“泰山为上帝所居圣山,朕为天子,并不是上帝的奴隶。儿子拜谒父亲,自当乘车马直达堂前,然后下车马,上堂跪拜父亲。因此,朕决定,修驰道直达山巅,再筑石阶至山顶设坛处,朕步行那些石阶,也表示子对父的礼敬!”
“恕臣等不能奉命,泰山为天下之至圣,要行封禅之礼,必须步行!"邹成还想力争。
始皇色变,但随即按捺下来,他不怒反笑地说:
“先生怕上帝降祸,就不必随朕上山,封禅仪式由姬周担任司仪。"随即他向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传诏地方官,命他征集民夫,在二十天内将原道路拓宽,能通车辆!”
“遵命!"赵高恭应。
六位博士喜形于色。
十二位鲁儒生个个垂头丧气,内心燃烧着愤恨。
始皇带了李斯及六位博士、六百名郎中、六千名虎贲军上山,到达中途又将六千名虎贲军留下担任警戒,他只带着六百名郎中和李斯驱车来到山颠。再前面就是通往山峰顶的石阶,李斯、郎中不再上去,留在原地等候。
六位博士随同始皇一步步爬上石阶到达山顶,按照仪式祭拜完毕,六位博士再度下来,和李斯等人会合,只留下始皇一个在祭坛前,他要在上面呆一天一夜,祈祷并接受上帝的默示。
他十天前即行齐戒沐浴,祭祀的当天更是禁食,只饮点清水,他的感觉是——开始时肚子虽有点饿,上山后头脑却越来越清新。
他跪伏坛前,祈祷了一会,总感到自己意志不能集中,当然也就发现不到什么感应。
他站起来绕着土坛走了几圈,眼看到脚下的层层群峰,面拂着阵阵强劲的山风,他不禁想起了孔丘所说的:“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中隐老人所说的:“鬼神是种信其有就有,信其无即无的东西"。只是,能够真正相信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会感到有种巨大的力量在帮助他、支持他,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会认为死亡后面展开的是另一个无穷无尽的生命:
但老人又加上了一段话:
“但据我所知,没有几个人是真心相信而毫无一点怀疑的,因此鬼神之说,只有增加人对生命的恐惧和不可知,你无法肯定这生以后是否有来生,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是否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是在始皇自己现在想来,鬼神应该是些智者用来恐吓欺骗愚者的手段,下者用鬼神来欲财,上者用鬼神来使他们的统治权力合理化。
他沉思了一会儿,头都想痛了,没有博士们所告诉他的应有感应。他们说,所有从泰山封禅回去的君王都告诉别人说,他们听到上帝对他们说话,告诉了他们治国之道。为什么他未时上来,现在已是酉时,仍然没有一点感应?难道上帝真的怪他不该乘车上山,还是他祈祷时心不够诚?
他再度跪到坛前,闭上眼睛,凝聚意识,喃喃祈祷:
“上帝,假若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是承你的命代你治理天下兆民,求你指示我,对我说话!”
跪伏很久,他再睁眼抬头,整个心灵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溶化。
他所在的顶峰四周,完全为云海所淹没,像棉絮,更像白色浪花,随着山风劲吹,汹涌澎湃,群峰有的全部盖住,失去了踪迹;有的露出峰顶,就像浮现在大海中的岛屿。更奇妙的景致是,在他头上还有云层,偏西的太阳从上面云层缝隙中照下来,将云海染成了粉红。
“生命多美!"他忍不住赞叹。
“生命多短暂!"想起在邯郸的童年,只不过是转眼间,自己却已步入下坡路的中年,他又不禁叹息。
太阳逐渐下沉,东方已是暮霭凝聚,西方也只剩下落日所留下的一点余辉。
“过不久,我就会像落日一样沉没!"他喃喃着说出口:
“再多的努力,再大的成就,过不久就会和这片壮丽的云海一样,飘散得无影无踪!但是,太阳明天会再升起,云海又会在凝聚出现,而我嬴政呢?”
突然间他心上充满遗世独立的苍凉,他不知不觉地哭了,泪湿透了衣襟。
他看风景感怀,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醒来,他神情恍惚地眺望四周——天上乌云密布,见不到一点星光,四周也是一团黑,仿佛这些重山峻岭只是一幅山水画,在他睡着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突然,天空闪起雷电,闪电像一条条银蛇,扭曲着冲上天,雷跟着轰隆隆的响。
他终于身心都有了感应——一种充满骄傲却又自卑的感觉。他自卑,因为和周围宏伟巍峨的群山相比,他显得多孤独,多渺小无力;他骄傲,是由于他知道,眼前和看不到的无限山川大地都是在他的统治之下!”
又突然,他仿佛听到云端有声音说:
“我将天下兆民都交给你,托你牧养,你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
“我不是已尽心尽力了吗?"他放大声音喊,但怎样也盖不过这个声音的余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借你的手统一宇内!”
“我已经禀承你的旨意做到了!"他自傲地狂喊。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云端不断重复这句话,他提出很多问题,天上响着的仍然是这句话,仿佛不是在和他对话,而仅仅限于单方的宣示。最后,声音和雷的余响一样渐行渐远,始皇想把握住机会问他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他竭尽全身的力气吼着:
“请明示我能代你牧民多久?秦是否能万世不替的传下去?”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仍旧是这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更突然的,一道眩目的闪电亮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似乎就响在他身边。
他不知是昏倒还是又睡着了,也不清楚他自己是否真正醒过。
等到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斜靠在五棵松树下,天正下着倾盆大雨。李斯恭身向他解释:
“因为天闪响着雷电,臣不放心,带人上去看,发现陛下就跪伏在祭坛前睡着了。”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
为了五棵松树帮他和部分从人遮了风雨,他封五棵松树为五大夫。
他从此相信,他是天之骄子,他不但要管人,而且要管宇内一切生物、无生物,甚至是鬼神!
下泰山后,始皇又率领群臣及博士在梁山开地为墠行禅祭礼,并命李斯作碑文交齐郡郡守刻于泰山石碑上,文曰——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与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道诏,永承重戒。
碑高三丈一尺,宽三尺。
这次封禅全程未让鲁生参加,儒生内心怨恨,和始皇结成死仇,将他看成是不遵礼的西方野人和破坏古制的狂妄罪人。
始皇未注意到这么多,他在召集地方官员,垂询地方行政及教化情形后,余兴未尽,于是沿着渤海又向东而行,经过黄县、垂县,穿过成山山麓,又登上之罘山顶,立石碑颂秦德。
接着他又摆驾向南,沿着渤海边到了琅琊山。
琅琊山面对东海,风景秀丽,和泰山的巍峨雄伟又有所不同”
始皇登上山顶的琅琊台,此台为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徙都琅琊时所建,西望群山层叠,青翠欲滴,东观东海,波浪汹涌,浪头如雪。这次站在山顶,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有万千臣属拥戴着,护卫他。尽眼看去,一片锦绣衣袍、鲜明盔甲、旌旗节旄,形成了另一处波浪涛涛的旗海。
迎着阵阵带着盐湿气息的海风,他有着君临宇内的意气风发,也有着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之感。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琅琊郡守齐鲁说:
“这么好的风景,可是穷目之下,看不到一丝人烟,这真是有点美中不足。”
“原来山下有少数人家,但此处不适耕种,也不合渔捞,所以逐渐迁往莒城和即墨去了。"齐鲁躬身回答:“在越王勾践时,琅琊为越首都,人口稠密,琅琊山下,住户人家也多。”
始皇想了想说:如今太平盛世,自当不让越?豕醇烙谇埃涫瞪蕉ゾ爸戮溃铰赐恋胤饰郑趸岵皇视诰蛹腋郑恐皇侨诵远枷不度饶郑硕嗟牡胤饺チ硕选=窳阍谝荒曛卺闳蚧У礁浇匀欢唬丝诨嵩嚼丛蕉啵纬梢环被际校耸侵溉湛纱氖拢庋挪恢吕朔蚜苏饫锏娜私艿亓椤!?
“臣遵命。"齐鲁恭谨地回答。
始皇远眺大海,神情若有所思,很大一会儿,他突然又转向齐鲁、李斯等人说:
“朕幼时居住邯郸,就常听到传言,东海之中有仙岛,上住长生不老的仙人,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斯首先答复说:
“鬼神仙人,信其则有,不信则无,传说虽然众多,但亲眼见到的却无仆人,可见只能当作饭后茶余的闲谈趣闻,不能过于认真。”
始皇看了看齐鲁,意思是要他发表意见。
“廷尉所言甚是,"齐鲁正色地说:“但空穴来风,传闻多少有点根据。现有仆人徐巿,又名徐福,就说他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前些日子曾上书给臣,希望能提供船只人员给他,让他再去寻找仙踪,但臣以为事近荒诞,所以没有理他。”
“徐巿目前人在哪里?"始皇满怀兴趣地问。
“如今还住在琅琊,以为人看相卜吉凶维生。”
“明日为朕宣召,朕想听他谈谈仙岛的事。"始皇笑着说。
“孔丘不言怪力乱神,因为这些事似有似无,谈论多了,常会使人不满现实,想入非非。"李斯在一旁劝谏。不要紧的,廷尉,敢对朕胡扯得太远。”
这时,始皇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似幻似真的声音: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我将天下兆民都托付给你!”
始皇在琅琊行宫召见术士徐巿,李斯及琅琊郡守作陪。
徐巿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面目清奇,肤色白皙,留着五绺长须,飘忽胸前,倒也有一副仙风道骨气派。
在他行礼坐定以后,始皇微笑着说:
“朕听郡守说,先生曾亲身到过东海仙岛,不知是否可以说给朕听听,以增长朕的见闻?”
“臣不敢,"徐巿恭谨地回答说:“臣上次是坐船遇风,在海上飘了数天数夜,偶然在一仙岛靠岸,在上面住了几天,然后加足淡水粮食后离去。”
“停留数天,见闻应该不少,详细说,给朕听听。"始皇大感兴趣地说。
于是,徐巿说了一段似幻的神奇遭遇,他能言善道,脸上表情丰富,始皇听了不禁神往。徐说:
“那个岛上四季如春,花草树木长绿,唯一能分辨季节的是岛中央的一座高山。春天冰雪开始溶化,山溪水涧淙淙而流;夏季山顶的火山口会冒出火焰,高冲云宵,火光烟雾蔽空,甚是壮观,所冒出的石浆,冷却后即是耕种田地最好的肥料;秋季则北方诸鸟纷纷至岛上避寒,一时岛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类,有羽毛颜色特别鲜艳的,也有啭鸣尤其美妙的,站在住处门前就欣赏不完;到了冬季,起温仍旧没多大变化,只是那座高山开始为冰雪所封,山溪也皆干涸,人们就知道冬季已经到了。
岛上所住居民,模样与中原没有多大分别,但男女个个俊秀明丽,随便挑一个最平凡的男或女,到了中原都会是弥子瑕和西施再世。他们虽也有老幼之分,但是到了某种年龄,只要到那座高山上吸饮一种名为'青春之泉'的山泉,就能恢复到十八岁一样,所以有很多祖父看起来比孙子还年轻。为了控制岛上的人数,他们已多年都不再生育,所以那里见到的都是十八岁以上模样的人。”
“这真是神奇!"始皇拍案叫绝:“但为什么不人人都变成十八岁一样,那岂不是更好么?”
“这种泉水不多,所以受到管制,不能任意取用,只有到五十岁才准使用,饮后变成十八岁,然后长壮变老后再饮。陛下看臣多少岁了?"徐巿转口问始皇说。
“先生神清气爽,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和朕差不多,但朕政务繁忙,看上去比先生老多了。"始皇叹口气说。
“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臣怎敢妄比?只是陛下猜错了,臣今年已七十多了。”
“七十多了?"始皇惊诧得差点跳起来:“这么说,先生也喝过'青春之泉'?”不错!二十多年前,臣五十多岁,但身体已衰老不堪,蒙岛上人赐'青春之泉'一小杯,饮后经过三天,脸上、身上的原来皮肤就逐渐枯干破裂,变成鳞屑纷纷脱落,就像鸡蛋剥壳一样,七天后就成为十八岁翩翩少年了!”
“先生能否再说点岛上奇异给朕听?"始皇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其实东海中还不止这一处仙岛,据岛上人说,相互有往来的即有三处,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州,三岛相去数千里,岛上有特制快船不用船帆也不用桨,燃烧岛上洞底一种石头化成的油,巨大的车轮在水底转动,推船前进,一日可往返千里。"徐巿说得口沫横飞,连自己也有点神往。
“啊!那要是用这种船组成楼船舰队,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吗?"始皇三句话离不开帝王的想法。
“那种快船构造复杂,不容易仿造,而且那种石油只有三处仙岛才有,拿到中原来也没多大用处。"徐巿带点遗憾地说。
“朕是怕仙岛人用这种船入侵中国,纵横江海之上,将无法可制!"始皇面露忧色地说。
“那绝对不会,岛上人个个乐天知命,又是长生不老,哪还有侵略别人的野心?他们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岛上处理公共事务的官员全由百姓选出,最高统治者名曰岛长,全是每十年一选。”
“那岂不会个个竞选打破了头?"始皇笑着说。
“正好和陛下想像中相反,"徐巿摇摇头:“人人避之都来不及。臣那次飘流岛上,适逢大选之年,只见那些德高望重者,有的走避深山,有的重门深锁,连上街都不敢。走躲被人发现者,深山山洞外面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跪求,日夜不休,直到他肯出来应选为止。因此常常是找不到应选的人,而现任的岛长和官员一连任就是多次,甚至有连任一百多年者,最后不得不挂冠求去,说什么也再不肯治事,才勉强又拉个人出来。
“那岛长的宫殿一定和尧舜一样,茅顶竹椽,泥土三阶,”始皇忍不住哈哈大笑,"所以许由听到尧要禅位于他,他赶快跑掉躲起来。”
“又正好和陛下想的相反,"徐巿微笑着说:“岛上街道皆铺玉石,下雨不湿,日晒不热,即使是在正午,打了赤脚走在上面,清凉由脚底一直沁人心底,屋舍也皆以一种黑白相间的玉石为壁,檀香木作椽(屋梁),黄金白银为门户。一般百姓家都是如此,岛长的宫殿及办事官衙更不必说了,连男女穿的鞋履都是用珍珠编成的。”
“这种仙境,先生还能再找到吗?朕不想别的,只希望要点'青春之泉'回来就行了。"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这要看陛下是否有此仙缘了。臣上次离开仙岛时,岛上人就曾对臣说过,臣和那条船上的人都有这种奇缘,所以才会飘流到岛上。否则平时由远处看此岛,只是云雾一片,船行到岛前,就会遇到暗流沉到海底。"徐巿回答说。
“你是我的爱子!我的骄子!"雷鸣似的话声又在始皇耳边响起,但他不愿意告诉徐巿和在场的诸臣,他只神秘的笑着对徐巿说:
“朕相信有这份仙缘,要请先生再辛苦一趟,如何?”
“陛下天之骄子,鬼神都当礼敬,何况仙岛上的人!陛下统一四海,君临宇内,建前王从未建过的伟业,乃是上帝的亲命,还怕没有区区仙缘?"徐巿避席顿首说:“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始皇听到他口称"天之骄子",这正与他耳畔的声音暗合,他不禁更为高兴,连忙要徐巿复座,并柔声地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说。”
徐巿想了想回答说:
“臣需要童男童女各三千,大楼船百艘,满载粮食和淡水。”
“楼船淡水可以理解,童男童女要了做什么?"始皇不解地问。
“仙岛男女久不生育,已通人事男女,恐怕会污染仙地,仙岛就不肯在眼前出现了。”
“先生考虑周到,看来必可达成任务。"始皇宽下心来。
接着徐巿又说了些仙岛轶事,始皇交待李斯和齐鲁合办此事,与徐巿商量准备细节。
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白。
始皇在琅琊游山玩水,看海涛观日出,想象着蓬莱仙境,乐而忘忧。一半是舍不得离去,一半是想看看徐巿的准备结果。
李斯和琅琊郡守齐鲁的办事效率真快,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准备好一切。
徐巿出航时有如大将出征,始皇亲自到码头送行,并赏赐徐巿及童男童女不少金银珠玉,因为中原上国到边荒地区,虽然是仙岛,也不能显得太寒酸。
始皇在琅琊停留了三个月,还觉得游兴未尽,他决定由楚地回归咸阳。
经过彭城的时候,他想起周亡时曾将象征权威的九鼎沉入泗水,于是派了成千的潜水夫到水底搜寻,但遍找不着,这时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灭周时曾掳得了周室的九鼎,但据博士中有人考证,这九鼎乃是复制品,真正的九鼎已沉在楚地泗水的水底。
九鼎象征着政权,不能得到,就表示他的政权并非正统,不能持久。
然后,他又率领群臣及护卫军队往西南,经过衡山渡淮水,来到湘江旁。
前导军来报,湘江风浪大作,无法船渡。
始皇不信,亲自来到江边,只见白浪涛涛,江上看不见一艘船,试着强行渡江的前导虎贲军船只,有好几艘打翻在江里,有的被救起,有的又浮又沉,被江水冲走了。
始皇原本就闷闷不乐,此时眉头皱得更紧,迎面吹来强劲的江风,刮起阵阵的沙土,打在脸上生疼,愈发使得他恼恨不已。
“堂堂天之骄子,连条小小的湘江都征服不了,还谈得上什么君临宇内?"他在心中闷闷地想,口中没有说出来。
在一旁的博士姬周禀奏说:
“陛下乃奉天承运的天子,应该是可以下诏要江神气息风浪。”
李斯和诸随行大臣也在旁边凑趣,全都赞成姬周这个建议。
于是始皇齐戒沐浴,傍晚时分率领李斯等群臣,准备好祭祀三牲,由姬周赞礼。
始皇按仪行礼后,将李斯撰写的祝文焚化,灰烬撒在江内,算是告知江神,希望明日能风平浪静,皇帝可按照预定日程回咸阳。
结束之后,始皇要姬周参乘,在路上他忍不住发问:
“姬先生,我们刚才祭了半天,朕现在才想起来,连湘江神祗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先生可知是谁?”
博士到底是博士,姬周虽为周人,但对天下河川山岳神祗了若指掌,述说它们的源流也如数家珍。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湘江江神是女不是男,而且实际上是两位。”
“哦?"始皇听说是女神,不觉好奇:“先生是否可以将来龙去脉说给朕听?”
“湘江江神,人称湘君,也称湘夫人,"姬周婉娩道来,连御车的赵高也不免侧耳而听:
“原为帝尧的两位公主,一名娥皇,一名女英。当年帝尧听说舜贤孝,徵召他来辅政,以考验他处理政事的能力;然后将两个女儿下嫁给他,以观察他的内德。最后经过二十年的考核,明白舜真是个能干贤德的人,才将帝位禅让给他。”
“可见帝位不是人人能立,也不是可以随便私自授受的。”始皇感慨地说。
“正是如此,所以古时立位是以贤德为主。尧子丹朱不肖,尧就不传位丹朱而选立舜,而后舜学尧的样,预先选定禹为继承人,舜死后,禹谦避,一定要让舜的儿子商均为帝,但诸侯不从商均,皆从禹,禹不得不勉强就帝位。但到了禹死后,情形正好相反,诸侯不服禹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益,而拥戴禹的儿子启,于是政权转移由禅贤的公天下一变为父传子的家天下,是为夏朝,等到夏朝传到帝杰手上,因残暴淫乱,诸侯不服,而汤修德,诸侯皆归汤,因此汤遂率兵伐夏杰,将杰流放到鸣条地方而死。于是殷汤开了以武力夺取天下的先河,"姬周滔滔不绝的述说历史:“也造成了以后改变政权,百姓非受战祸之苦的局面。”
博士到底是博士,也到底是书呆子,他只顾口沫四溅说得高兴,却忘了正好触及了始皇的痛处——他不但是武力得天下,而且还想维持家天下万世不再更替。
“先生说了这么久,还未说到舜帝两位后妃成神的经过。”始皇微带不悦地说。
“哦,老臣只顾谈历史,的确是扯远了点,还望陛下恕罪。”姬周惶恐地说。
“先生何罪之有,请继续说。”
“舜帝在位也和陛下一样,勤于巡狩,考察民隐,发现施政有不便民处,立即加以改进,"这次姬周不忘顺带拍一下马屁:“最后巡视到苍梧时,驾崩,两女则投江自尽殉夫,死后为神,是为湘君或湘夫人。据知,湘君祠就在不远的湘山上。”
始皇远眺暮霭四合、云雾围绕的湘山,他要赵高停车,召来副车上的李斯和虎贲军都尉。始皇对他们说:
“朕现在就想到湘君祠去看一下,也许应该祈祷问一问,为什么要兴风作浪,阻挡朕的行程。都尉只要带千人随朕,其余的就在附近扎营,待风浪小了再过江。”
在虎贲军的前导下,始皇只带着李斯一部副车,以及姬周参乘、赵高驾御輼輬车,徐徐沿着湘山山道而行。
虽然天已薄暮,但虎贲军在侧高举灯笼火把,山路及两旁景色都清晰可见。
湘山除了参天古木外,满山都是青翠湘竹,在暮色中尤其显得苍劲,景色美得迷人。
湘君祠建在山腰,山脚下有一道石阙,青石板的引道沿着山坡,蜿蜒到大殿石阶前。
始皇在阶前下车,步行到殿内,只见正殿上果然供着一尊牌位,上书"湘江二君神位"。
始皇只拱手行礼,默默祝祷:
“两位夫人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如其有灵,还望告知!”
他本性并不信鬼神,再加上中隐老人品时的熏陶教诲,他总认为鬼神是聪明人用来欺骗愚人的。不过秦人向来祀天,再加上老人也在勤练辟杀术,所以他倒真信宇宙万物在冥冥中一定有个主宰,同时他也相信——或许说是希望——有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之药。
尤其在泰山顶上"亲耳"听到云端说话,以及徐巿对仙岛活灵活现的描述,他对这两件事更加深了信心。
至于祭山川,祀鬼神,他只不过随俗依例行事,既然他身为天之骄子,即使有鬼神也应该在他的管辖之下。
他喜爱湘山上的风景优美和气候清爽宜人,便下令在湘君祠祭殿前搭起行宫帐幕,他要重温幼时随着老人在野外露宿的情景。
半夜时,他又是突然惊醒,身心的感觉和睡在泰山上时完全一样——似睡似醒,似真似幻,他不知是在睡中真的醒来,还是进入了梦境。
不过,这次不是雷声,而是极美的丝竹乐音,奏的仿佛是韶乐,又像是楚声。
两行十多名俊俏婢女手执灯笼和香炉,前后拥卫着两位穿后服的中年女子出来。始皇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是置身一间布置其实的客室中。
他站起来,迎接两位中年美妇,直觉的感到她们就是舜帝的后妃——两位湘君。
彼此见礼,分宾主就座后,坐在左边主位的美妇微笑说道:
“陛下见召,有什么指示?”
始皇明白是傍晚时祷告有了感应,他有点惶恐地说:
“两位夫人想必是舜帝后妃娥皇与女英公主。”
“妾身等正是。"右边主位上的美妇回答说:“妾身是女英,那是我姐姐娥皇。”
“朕在两位神主前随便说说,想不到两位真的是仙驾光临了。"始皇有点尴尬地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君?右蘩⒂谖萋扛鋈说囊谎砸恍校系鄱加兴锹伎己耍慰鲈阪淼壬裰髅媲八档幕啊!?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两位为何兴风作浪阻朕行程?"始皇有点老羞成怒,干脆和盘托出:“而且朕也曾尽到礼数,齐戒沐浴祭祀过。”
“陛下错了,"娥皇笑着说:“大自然行事按照天时季节而来,如今正是多风季节,湘江自然多风多浪,兴风作浪并不是谁作得了主的,即使妾身姐妹忝为湘江之神,也只不过是负责维持天时季节之运行,不会为了陛下而兴风作浪,更不能为了陛下而平息风浪,正如四季更换,昼夜交替,不会因任何人或鬼神而变换一样。”
“难道为了我这个天之骄子也不能?"始皇想印证泰山云端的声音,有意提出来。
“不错,别说你这个天之骄子不能,就连上帝也不能违背自然!"坐在右边主位的女英好像比姐姐刚直,她毫不容情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始皇惊诧地问。
“因为上帝就是自然,它无法违背自己,改变自己。要是一改变或违背,就是宇宙和上帝本身都要毁灭的时候!"女英又说。
“朕不懂你的意思!"始皇大惑不解地说。
“光凭几句话很难使你懂,但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娥皇坐着说:“人要顺服自然,利用自然,成功就会大而容易,有时候你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需要,设法弥补一下自然对你的不方便。就拿你渡湘江来说,等待风平浪静再过去,就是顺服自然,顺水而下,速度加快就是利用自然;使用舟楫就是弥补自然对你的不便,要是徒手凭河,风浪再大也要强渡,那就是违背自然,只有自取其祸!”
“这样解释你应该多少懂一点了吧?"女英在旁不客气地插口。
始皇被两个女人教训了一顿,真是太不服起,可是一时又找不出话来驳她们,于是他改变话题,问一下他久想知道的事。他诚恳地问:
“两位夫人是否能明示嬴政,我能否找到不老仙药?还有,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
“这就非妾身所能知了,"娥皇正色地说:“不过,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鉴往知来,不必预卜也应该知其大概了。”
始皇还想再问,突然听到女英大喝一声:
“嬴政,先前还认为你是聪明人,想不到竟愚蠢到这种程度!”
始皇一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睡在篷幕中,可是耳边还听到细微的音乐声,焚香的香味依稀弥漫。
他又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感觉里。
第二天气来,他又走到祠内,对着两位湘夫人神主嘲讽地说:
“真耶?幻耶?昨晚真是两位仙驾光临?我总可以做一件违反自然的事,就是要这座青翠葱郁的湘山变成秃山!”
他回行宫后向南郡守下令,派三千囚犯清除掉湘山所有的竹树花草,连根拔去,要它以后寸草不生,全变得光秃秃的。
他也不再等湘江风平浪静,而是自南郡绕道由武关回咸阳。
在咸阳南书房里,蒙武夫妇亲自向始皇辞职,因为经过丞相转呈的辞职书,到达始皇手上,他就扣押住不作批复。
齐虹和皇后的两个表姐妹在一旁喁喁细语,两个男人则是沉默相对,室内气氛沉重凝结。
始皇从席位上站起来,在室内急速走动,蒙武注视着他,脸上表情坚决。
蒙武夫妇对始皇这项行动并不太在意,可是看起来皇后明白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嬴政的雷霆之怒快发作了。
她忧心地停止谈话,柔声地对始皇说:
“皇上,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你这一走动,贱妾好像听到千军万马在调动,怪使人害怕的。”
始皇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他笑了笑又回坐到席位上,也用极其委婉的口气对蒙武说:
“天下刚驻,百废待举,等着我们去做的事太多太多了,难道蒙卿就忍心丢下朕一个人不管?”
“陛下,朝中能臣甚多,何况蒙武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文治武功都没有什么成绩可言。”
“能臣很多,但忠臣太少。"始皇叹口气说:“卿家平定荆楚,主擒负刍,这不就是莫大的武功?如今天下初定,等待你在文治方面去表现的机会更多,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蒙武看了看齐虹,发现她也正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深情和鼓励。他刚想开口说话,只听到始皇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
“蒙卿是怕朕做第二个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
“臣不敢!"蒙武惶恐地说。
“算了,算了,"皇后在一旁打圆场:“他不是怕陛下做勾践,而是他当初向表妹求婚时,条件之一就是要他当范蠡,如今功成了,他也该身退,偕美享受悠游渭上之乐了。”
“这话当真?"始皇转向齐虹问。
“这是臣妾当年和他谈好的条件。"齐虹恭谨地回答。
“的确,这几年朕花了不少心血在武将人材培植上,像你们家公子蒙恬,王剪的公子王贲,只是其中佼佼者,"始皇有所感而发:“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朕绝不会变成勾践,朕平定天下已几年,还未杀害过一个功臣或良将。王翦功成身退,养老林下,王贲和蒙恬都已封为列侯,虽然按照新制度实施郡县,不再列土封邑,但列侯俸禄也够丰富的了,你们应该相信朕!”
“臣绝不敢作如此想,"蒙武俯身恳切地禀奏:“臣只是事先向臣妇许下承诺,如今必须实现而已,臣绝对没有二心。何况,天下宇下宇内莫非王土,臣退到哪里都是陛下的臣子,有事只要下诏,臣必朝闻命夕即至,赶来应命。”
“蒙卿现在说得好,只怕大鱼一放回大海,再也钓不上来了!"说完话,始皇仰天大笑。
室内诸人也陪着笑,看到始皇脸上神情释然,诸人是发自内心宽慰的笑。
“只是,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这些年朕专心培植将才,却忽略了在培养文臣上下功夫,现在真有点难以为继的苦恼。丞相王绾老了,御史大夫冯劫也老了,新的宰相人才还不知在哪里!始皇摇头叹息。
蒙武本来想说,以始皇事必躬亲,大事小事都一把抓的性格,宰相不需要有什么才干,只要会逢迎即可,但他口里说的却是:
“李斯才高性敏,精通治术,不就是最好的宰相材料?”
“李斯才干和智慧都是无话可说的,"始皇沉吟了一会,摇摇头说:“此人见风转舵,利欲心太重,靠不住!”
蒙武当然再接不下去。
“你们都认为朕喜欢事必躬亲,却不了解无人可用、无人可信托的痛苦!"始皇扫视室内诸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朕每次出巡都带着李斯和赵高?这里都不是外人,朕老实说吧,就是不放心让他们留守!这两条毒蛇,只有朕这个玩蛇能手才能操控自如!”
皇后深有同感地点头,蒙武夫妇则惊诧呆住了。蒙武更是在心里想——难怪他小小年纪就能轻而易举地渡过重重政潮,十多年时间就能征服天下,真是天生英明!
始皇又站了起来踱到窗前,他面对窗外自言自语:
“王绾等人留守,也只能处理日常政务,有所重大变故,他们禀命承意行事惯了,到时就会惊惶失措,所以朕人在外面巡狩,心却时刻都是在咸阳的,"他突然转过身来对蒙武说:你明白心挂两头的滋味吗?假若你愿意留下来……”
看到蒙武脸上坚决的表情,他神情有点黯淡,改变了说话的方向:
“朕不能勉强你作言而无信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他看了看皇后,她在赞许地微笑;他又看着齐虹,她眼中充满感激。他断然地说:“去吧,你的辞职朕准了!不过朕还是得感谢你,为朕留下蒙恬、蒙毅这对兄弟。蒙恬已是功成名就的良将,蒙毅在廷尉中也是头角暂露,显然是宰相之才,只是文臣不比武将那样全靠天才,必需经过长时间的历练,所以二十多岁的名将不少,三十岁的名臣却难以找到。像甘罗十二岁为秦使赵,取赵五城不辱使命,封为上卿,但后无建树,终归默默无闻。良将难求,尽忠的能臣更难得!”
蒙武夫妇怕他有所反悔,赶快避席顿首谢恩。
“皇后,命人备酒,朕今晚要喝个痛快,为表妹夫妇送行!”始皇又仰天哈哈大笑,但笑声带点凄凉。
蒙武夫妇相偕归隐渭水边,实现他们男耕女织的梦想去了,秦始皇帝和皇后总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皇后少了一个走动的亲人,而始皇却是失掉了唯一能吐露心声的诤友。
但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蒙武夫妇离咸阳不久,又传来中隐老人病危的消息。
虽然贵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习惯跪坐在老人卧榻前面。十多年来,老人也习惯了隔着屏风和始皇谈话,因为他不愿让始皇看到他老弱的丑样子。
每逢始皇要求让他也看看他的时候,老人就会在屏风后面笑着说:
“那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样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这天,老人依旧隔着屏风,但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弱细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应该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讲话,所以找你来谈谈。”
“嬴政没能常来探望老爹,还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风两边的书童,他们识相地行礼退出。老实说,他们不应再书童,自老人来咸阳,他们就负责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将他们称做书童,一个名"书童",一个名"剑童",两人不但都已成婚,连孙子都有了。
“少将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却轻微地咳了起来。
“老爹有病,应该找御医来看一下。"始皇关心地说。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医,不会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记得一句话,药只是医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却是绝症。”
“绝症?什么绝症?"始皇震惊地问。
“也许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顿了顿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谈我这个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对你的施政有些地方总觉不放心。”
“老爹请讲。”
“你很喜欢杀人?"老人开门见山的说:“你是否对杀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始皇迟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杀的都是恶人,罪有应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别人的眼中不见得都如此!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好人,是亲人。无论你杀什么样的人,你都会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杀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杀人遭致民恨,国家就会难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时之快。”
“……"始皇沉思不语。
“尤其六国新灭,背叛作乱之事必多,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让他们觉得比原来的旧政权强,让他们过的日子比原来好,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顺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时,你应该明白。”
“难道说……"始皇想辩驳,一时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没统一,一国行苛政,还有别国可逃,现在四海归一,无地方可逃,苛政会逼着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吗?各地旧王室贵族带头,各地民众虽然没有了武器,却纷纷拿了农具,削尖了树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试着在脑子里描绘这幅景象!"老人说话有点像梦呓,也有点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严重吗?"始皇想用笑的口吻来缓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旧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其实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爱的,是能够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孟轲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赏、最佩服的。”
“哪句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是为民设的,并不是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认为天下人民都应该为你而活,为你而死吗?”
“不谈这些了,"老人平静下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现在谈谈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点伤感起来。
“我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老人笑着说。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讳,希望老爹能准许嬴政将您葬在骊山陵寝。"始皇诚恳地说。
“听说,为了你将来的陵寝,你大兴土木。现在正是新战之余,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有什么要动用广大民力的事,留待过一些日子再做。你还年轻,等得及。久战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温饱!”
始皇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应该一鼓作品,将应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着,"老人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死后用火化,将骨灰洒在德水,让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样才干净,傻孩子!埋在地下让蚂蚁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让鱼吃,不都是一样吗?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会儿,老人声音微弱的说:
“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个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闻到恶耗,立即赶去。多年来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样子,难怪他不愿让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发和眉须都脱落光了,死后的样子竟是如此难看。
始皇将他的遗体遵照遗嘱火化,亲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为老人服丧三个月,遵照孙辈之礼。
蒙武退隐,他少了唯一的诤友。而老人去世,他却是完全失去了心灵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难以解决的心结,要找谁去打开?
同时,他下令停止构筑骊山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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