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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要去陈娟家。姨妈坚持让阿凤在家多养几天,阿凤坚持与范相国一同去,姨父采取了折中办法:阿娟家让范相国一个人去,阿凤在家养病;等范相国到西柳坪时,阿凤再陪同去。
范蠡骑上欢欢出发了。阿娟家居白马寨,距若耶溪以东20里,范蠡骑马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程,一天即可往返。
范蠡在马上,缓辔而行,欢欢悠闲自得,美不可言。它自与黑黑偷情之后,性情更加温顺。牲畜与人也有共性,阴阳调和,食宿正常;阴阳不调,不是失眠,神经衰弱,就是性情变异,喜怒无常。
范蠡今天,精神愉快,心情舒畅。不知是人的情绪感染了马,还是马的愉快感染了人。总之,范蠡今天的感觉,舒心、畅快。
一路上,范蠡观望着路两旁千百纵横的田野,注目迤逦连绵的山林,谛听着水流鸟鸣……
路上有挑担者,推车者,携儿带女的,都和范蠡,同一方向前行。范蠡问其故,方知今天是白马寨的墟日。
白马寨是附近的大村庄,多有五六百户人家,东南西北四条笔直的大街,构成白马寨的井字市局。南方的墟,就是北方的集市。白马寨逢三(即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是小墟,逢五(即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大墟。范蠡一想,今天正是四月十五日,赶上大墟。所以一路上,缕缕行行,络绎不绝。
这样,范蠡就不便纵马驰骋了,只好随着人流顺序前行。有时他干脆跳下马来,与赶墟乡民聊一聊。
“老哥,”范蠡见到比自己年纪大而又不太老的汉子就这样招呼,“这次赶墟做何呢?”
“老母猪新生一窝猪娃,赶墟把他们卖掉,再买上一公两母三头羊,明年这时候就能变成五头羊。”
“好,老哥会过日子。”
“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干受穷。”
“对,对。没错!”
“大嫂,抱鸡婆赶墟?”
“嗯。这鸡婆老了,不生蛋,宰了它吃肉,舍不得。得墟上卖了它,再买雏鸡,不到半年,又有更多的难蛋吃了。”
“小妹妹也赶墟?”
“爸妈没空闲,让我带了蓝自己家里树上摘下来的柚子,到墟上卖了,再买盐、买菜,割肉,回来给我过10岁生日。”
“十岁是个整数,该过生日。再过十年,过20岁生日时,你不知道就是哪一家新媳妇了。”
“范蠡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这是了解民欲、民情的好机会,也是了解民心的好时机。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民心向背,将决定国家和朝代的兴衰。每当孤鸿遍地,饿莩满野,白骨弃于途,怨声载于道的时候,一个国家的灭亡、一个朝代的衰败,就为期不远、指日可待了。
当今越国,虽处百废待举、百业待兴的发愤图强时期,民心是向上的,民情是奋进的。
本来是半个时辰的路程,范蠡却走了一个半时辰。不过也值得。他想,我一天到晚忙于国务,没有时间到民间走一走,听一听一个普通越国国民的声音,听听他们在想什么,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决定国家大事时心里就有了底,就不会做出违背民心、扭曲民意的决策。
走进白马寨,范蠡见到大街两旁,摆满了摊,南来北往,熙熙攘攘。
他一路走,一路打问,终于找到了陈娟的家。陈娟家几乎居白马寨井字的中心,周围是四通八达的大街。这家没有经商,也没有开店铺,这是一个以屠宰为业的屠户之家。这家两进大院:里院住人,外院屠宰,宰猪、宰牛、宰羊、宰鸡、宰鸭,无所不有。陈娟父亲叫陈大嘴,一串生了五个儿子,一个个膀园腰粗,都是屠宰的好手。范蠡进门没说话,先在院里看热闹。
陈大嘴,不光嘴大,他大头、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可以说,从头到脚离不开一个“大”字。
五个儿子,没有一个串种,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嘴善杀猪,二三百斤的大肥猪,他上去一把薅住,就能把它撂倒,三下五去二就能用绳子把前后腿捆起来。不过,也有闹手的凶猪,遇到这样的猪,他就用铁勾了把猪嘴勾住,任他挣崩,什么时候猪没劲了,他再上手。有一次,铁句子刚伸出去,凶猪反扑过来,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眼看猪嘴就让啃在他身上,他就地一滚,躲开凶猪,起身抓住猪鬃,就把山猪拧倒在地上。
范蠡不声不响,把欢欢拴在外院的马槽上,继续在院子观看。这院里人来人往,乱乱嘈嘈。谁也没注意他进来,也没人问他是干什么的。因为整个一条街上卖肉的,几乎都要从他家里运走新鲜肉,到墟上去卖;又是几乎白马寨附近十里八乡的牲口,或老的不能干活的,或伤或病已成废物,也都要牵到这里来屠宰。逢大墟,这个院子里,这一天的流动人口,就不知道有多少。混进个把没事闲逛的,是常有的事。
范蠡感到,这家是个劳动之家,手艺之家。社会生活离不开这一行。至于说,这样人家,因为与牲畜打交道多,可能粗鲁一点,野蛮一点,还因为吃肉喝酒多,男女有淫荡之行,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接近吃中午饭的时候,陈大嘴一家脱下工装,洗洗手脸,准备吃饭了,范蠡才主动向前打招呼:“陈伯,臣范蠡来打扰了。”
“哪个范蠡?我不认识你呀?有什么事?”
“爸,我听说范蠡乃当朝相国。”大儿子有文化,提醒父亲。
“是吗?怎么我不知道。”
“在下,便是。”
“啊!当朝相国,好大官儿呀!”
“爸,还不快请相国进屋。”
“相爷,咱杀猪的,有眼不识泰山。快请!”
“陈伯,不客气。”范蠡随主人进屋坐下。
“哦,对了,我们家娟子,不就是相国召进宫去了么?”
“正是。在下就是代娟子来问候老伯。”
“问候我什么,吃饭、杀猪,没病没灾。娟子现如今怎么样?”
“娟子经三年训练,被大王选中,送往吴国。”
“啊?还到吴国去了?我这一辈子,就在三里五乡转,连越国的朝廷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相国什么时候来的?”
“来多时了,我一直在看你杀猪,手艺不错呀!”
“不错什么,有力气谁都能干。相国是坐轿来,还是乘车来?”
“都不是,我是微服骑马而来,这样可以减少麻烦。”
“马在何处?”
“早已挂到外院马槽上了。”
“那都是将要上锅头的牛马。三儿——”
“哎,爸爸喊我?”
“你快去把相国的马牵到里院马厩来,多加草料!”
“是。相国骑来的是哪匹马呀?”
“对,还没问。不问也看得出,上锅头的马,马瘦毛长,相国骑的一定是膘肥肉胖。”
“是雪白马,名叫欢欢。”
“欢欢?好名。”三儿去了。
范蠡想,陈伯是操刀人,心直口快,话粗点儿,也倒直爽,坦率。
“敢问相国,这是路过,还是专程来。”
“是专程。不过是,把和娟子在一起的西施、郑旦两家,都代为问侯。”
“西施、郑旦不就是若耶村的两位漂亮姑娘么?”
“陈伯也知道?”
“这两孩子可是远近有名的美女,比我们娟子可漂亮多了。”
“娟子也不错。”
“娟子像她妈,长得白净。就是肉点儿,嘴笨,不爱说话。”
“百人百脾性,不会都一样。”
“这时候,娟子妈进来了。的确是白白胖胖的一个中年妇女。她问,在哪里吃饭?陈大嘴也痛快,说:“你们在外边吃,我们在屋里边喝边聊。”
酒菜送上来了。凉拌猪头肉,溜肥肠,红烧肘子,溜肝尖,炒肺头、炒猪心……一应盘碟,离不开猪身上的东西。外加一盘大葱爆羊肉,一盘牛百叶、一盘牛蹄筋。这后两道菜是范蠡最喜欢吃的,一盘不够,又续了一盘。
酒依然是绍兴酿酒,这是吴越一带的佳酿。
陈伯高兴,开怀敞饮。范蠡也不客气,一盅接一盅干杯。酒下肚,陈伯的话匣子打开了。“相国不瞒你说,这三里五乡、十村八店,没有不知道我陈大嘴的。我当屠夫,杀得是猪、牛、羊、狗,没有杀人,不能算是犯罪吧?”
“不是犯罪,而是有功。谁家能吃带毛猪啊?”
“对!可有人说,家有一口,不杀猪宰狗。这话对吗?”
“不对,你不杀,我不杀,谁杀?总得有人杀呀!这是一门手艺,不丢人!”
“有人不杀生,他们也照样吃肉不是?你不吃猪肉,还吃牛羊肉啊?你不杀生,哪来肉吃?他们说:“这辈子杀猪宰牛,下辈子就转成猪、牛,让别人宰你、杀你。”
“这是胡说,哪有那回事啊!”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大家要吃肉,我就杀。下辈子?这辈还不知道怎么样,还管下辈子干什么?我是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没酒喝凉水,过十五天算半月。一个人一生不就是几十年的事么?人活七十古来稀。我能活六十就知足了。”
“老伯身体这么好,活八九十岁没问题。”
“活那么大岁数有什么用,到时候头发也白了,牙也掉了,腿也走不动路了,还活着有什么劲?”
“儿女都大了,让他们多干点儿,你就该歇会儿歇会儿,别太累。”
“他们干活,我看不上眼。我干得动就干,干不动就算。”
“老伯好福气,有五男二女。”
“人家说多儿多女多福气,我说,多儿多女多冤家。”
“不能这么说。”
“小时候,像小猪一样,开口要吃的,伸手要穿的;长大了,儿子要娶亲,女儿要嫁人,哪个不操心。眼看老大、老二、老三都要办喜事,不得我拿钱,我操持。”
“这是你的福气,将来是三世同常,四世同堂,你就是老爷子,儿子、孙子,重孙子,哪个不听你的,哪个不孝敬你!”
“哈哈,你这个相国倒挺会说话。听你这一说,我就不用发愁、着急了。”
“这就对了。”
陈大嘴往背后的被摞上一躺,打起呼噜来了。
陈大妈进来收拾碗筷,把范蠡引到另一屋,让他休息,并对范蠡说:“他这个人,有嘴没心,吃得饱,睡得着。让你看着笑话。”
“不,这正是他的好处。他心大量宽,所以身体好。”
“那不假,壮得像条牛。干一天活,晚上闲不住,还磨人……”陈妈说完,自己哈哈乐了。她乐起来很开怀,浑身的肉都颤动。
范蠡看得出来,陈娟继承了她妈妈更多的遗传因子,不仅形体、肤色相类似,说话、走路陈娟也酷似她妈妈。什么土壤长出什么苗,这不会有错。
陈家五男二女:男者,牛、狮、豹、龙虎,女者,娟、娥。陈娟到土城时十三岁,之吴时十六岁;陈娥刚十岁。
范蠡当夜,没赶回若耶村,宿在陈大嘴家,他想进一步了解这一家人。
入夜,吃完晚饭,几个儿子都到村里找自己的同龄伙伴玩去了,只有大嘴老两口和刚刚十岁的陈娟妹妹留在家里,妹妹依偎在妈妈怀里,很快就睡去了。
“相国,俺家娟子还好吗?”
“娟子好。娟子在为咱越国立功。”
“女孩家,立什么功?只能跟男人睡觉,生娃娃。”
“西施、郑旦、娟子都是女孩子,都在为越国立大功。大王不会忘她们,越国百姓也不会忘她们。我代表大王,还要感谢你和老伯生了个好女儿。”
“生这七个孩子,他费什么劲,光有舒服,没有痛苦。我一个孩子怀十个月,七个孩子七十个月,快六年时间。挺着大肚子,也没少干活。要让男人也怀孩子该多好,让你们尝尝怀孩子滋味。”
“老娘们,瞎胡扯!没有我,你连个猪也怀不上!”
“离开男人也不行。世界上,都是女人还能成为世界么?男人离开女人也不行,光有男人,怎么生儿育女?”
“还是范相国会评理,没偏没向。”
“我说,大妈、除伯,还有个事,想跟你们合计一番。”
“相国,有话直说,甭拐弯儿。”
“你家中五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样儿的。”
“相家还夸这几个小仔子。”
“能不能匀给我两个?”
“相国膝下无儿?”
“在下尚未婚配,哪来儿女?”
“相国怎么还没成家?”
“国之不存,何以为家?”
“国家有难,家也不可耽搁。”
“无心为家。我倒不是为我自己考虑。”
“为谁考虑?”
“为国家。”
“我们的孩子对国家能有什么用?”
“有用,太有用了!国家急须用人,前几年天台山伐木,调用了几百上千民工,赤堇山铸剑,如今集中了几千人,他们已经干了近三年了。”
“是让我们儿子铸剑去?”
“铸剑现在人手已够了。现在缺少的是兵,是将来舞刀异剑的战士、军人。”
“让两个小儿子当兵打仗去?”
“正是。现在大王新请了孙武子当主将练兵。我看二老的两个儿子身体壮,又机灵,将来有出息,没准儿还能领兵打仗。”
“他爸,你看行吗?”
“行!相国说行,准行!说不定咱屠夫之家,还能出个将军呢!”
“对!是这个料儿,一培养,一训练,还准成。”
“那家里,你就少两个帮手了。”
“没事儿,我卖卖老,一个顶俩。再说,咱机器没坏,再接着生。再生出几个将军来,不是更好吗?”
“这老没出息的,还想让我生。”
“五十八,结个瓜。”
三个人一齐乐了,陈妈怀里的小妹妹都吵醒了,在睡梦里说:“什么瓜,我吃。”
“哈哈,这孩子,吃你妈个腿吧!”
“咱们说好了?”
“说好了。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朝廷里正集中训练。”
“怎么去呢?”
“我通报地方,让他们找两匹马骑上。”
“那好。”
“会骑马吗?”
“从小就玩这东西。立在马上,镫里藏身,没一样不会。”
“明天让他们准备,后天动身。我让他们带上我的竹间,进宫直接找孙武。他一看就明白。我这几天还暂时回不去,还要去曹娥江西柳坪一趟。”
“你忙你的,只要有信,他们就能进宫。”
范蠡真希望这俩小子将来能成领兵打仗的将军啊!”
范蠡睡下了,很快进入梦乡。
“啊!……啊……”范蠡被突然的喊声惊醒,以为出了什么事。猛然坐起身,细听,喊声还在继续;再细听,是女人的声音,是从隔壁陈伯屋里传出来的。从声音判断,不是出了事故的惊叫,也不是痛苦的呐喊,像是做爱时发出的声音。随着喊声,又听见床板吱吱呀呀的响声。因此,他可以断定,陈伯和陈妈在履行制造新生儿的诺言。
范蠡想,他们这么惊天动地,五个儿子能听不见?和他们在一起睡的娟子小妹妹,能不被吵醒?”娟子正是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又多妈妈的遗传因子,她能不沾上一个“淫”字么?
山摇地去持续大约半个多时辰,在一声长叹声中结束了。接着是此起彼伏、一唱一合的如雷鼾声。
翌日清晨,范蠡草草用过早饭,告别陈伯陈妈及五个体壮如牛的小伙子,返回若耶村去了。陈妈自觉昨夜响声太大,不好意思红着脸微笑着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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