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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我要打他一辈子”
发布时间:2024/8/11  阅读次数:48  字体大小: 【】 【】【

第03章 “我要打他一辈子”


太平公主死死记住那个打她一巴掌的小男孩,他便成了她终身的仇人和仆人;然而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神奇微妙的变化。

太平公主得意洋洋地骑在太监脖子上,就像打了胜仗凯旋回朝的将军。不,她觉得比打胜仗回朝的将军更得意,因为打胜仗回朝的将军也只能远远地跪在宫殿下向父皇和母后叩拜,这种情景,她曾多次躲在母后身边透过那薄薄的紫纱看见过。可自己却能坐在母后怀里,还可以去摸父皇的胡子,向他们讲今天看了大象表演,看了跑马卖解,看了乌龟表演叠罗汉,还可以把这个节目当场对父皇和母后表演,肯定会得到他们的夸奖。于是她两腿一夹,小手不停地在太监头上摇,叫他快些,再快些。

但是太平公主今天也有另一种感觉:像丢了什么东西。她想了好久都没想起,直到进了蓬莱宫,一片树叶飘下来无意间打在她脸上,触动了她的痛处,她才想起今天挨了打。从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挨过打,除了母后有时扬扬巴掌做出要打她的样子,很少真的落在身上。至于父皇,反倒挨过她的巴掌,可父皇不在意,打了左脸还送右脸过来让她打着玩。至于其他的宫女太监甚至太子公主皇亲国戚,谁也不敢碰她一根汗毛,她倒是想打谁的巴掌就打谁巴掌,想扯谁的胡子就扯谁的胡子,谁被打了扯了,还笑眯眯地说感谢公主赏光。可今天怎么了?一个野叫化子,居然敢打她,而且还打得这么实在,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脸上还发烧发痛。

小公主终于弄清楚不是丢掉了什么而是增加了点什么时,她几乎疯了起来。

她使劲踢打胯下的太监,揪他的头发,命令他快些,嘴里还不断地咒骂、哭喊,越临近武后的寝宫,她的哭喊声越大,把伺候她的太监们吓得半死,向她陪礼作揖,小姑奶奶,小祖宗,公主爷爷,老祖宗的叫个不停,请她不要哭叫,求她放小声些;可是她反倒叫得更加起劲了。

也不知怎的,武后陪高宗上朝时高高兴兴的,可散朝回到寝宫后好心情一下就没了,她想想有什么不遂心的事,想了半天,没有。她让宫女卸了头上的凤冠,解去袍服缓带,喝了半碗参汤,慢慢走出卧室,下了台阶,在庭院花丛间信步游走,让自己放松放松;可老放不松,连平日她最喜欢的牡丹花,看着都不顺眼。

忽然,她想起了女儿。

“秋月,快去把公主接过来。”

秋月上前两步跪下说:“启奏娘娘,公主蒙娘娘准许早出宫玩去了。”

这时武后才想起,上朝前是自己亲口允许她出去玩玩的,怎么就忘了。但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忘了,便毫不经意地问道:“现在还没回来?”

“还没有,刚才奴才还去看过。”

武后这下才算找着原因了。往常,一下朝回来,女儿就又蹦又跳地扑过来,抱住自己亲个不够,可今天,虽然朝堂上的事务件件处理得顺手,回到寝宫役见到女儿,心里空荡荡得像丢了魂似的。原因找到了,但胸中的那块空洞却更大了,因为女儿出宫玩耍至今未回,这不更叫人焦急吗?万一有个闪失,怎么了得。她立刻吩咐身边侍女:“快叫牛光保来。”

牛光保是武后的心腹太监,已在殿下伺候,听到呼唤,立刻来到武后面前跪下领旨。

“你带上七八个手下,分头出宫去接公主。”

牛光保应声而下。

“回来”,刚走几步,武后又把他叫住,十分认真地说:“顺路去羽林军武都尉衙门,传我的口谕,叫他做好准备,候旨行动。”

“是!”牛光保答应了,但迟疑未动,他从武后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心情烦乱。奇怪,一向沉着冷静的武后,今天怎么啦,没听说公主出什么事呀?

“听见没有?”武后见牛光保没动,厉声喝斥道。

“奴才听见了,这就去。”说罢转身,飞也似地去了。

牛光保走后,武后在庭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站了片刻,做了两个深呼吸,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她才感到刚才那么兴师动众似乎有点小题大作。

她对自己今天在下人面前乱了方寸有失威仪的表现很不满意。怎么我堂堂武则天会在这么点小事面前就六神无主举止失态呢?

这其中有她一段隐衷。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武后还只是个“昭仪”,虽然她深得高宗宠爱,但究竟地位低下,又受到王皇后的妒嫉,日子过得很不轻松。她时刻思虑着如何致对方以死地,然后取而代之。

那年,武昭仪生了一女,王皇后出于礼仪前去贺喜,恰恰武昭仪不在,屋里也没有另外的人,只见床上睡着个可爱的婴儿。王皇后因为自己没有生育,见了孩子分外喜欢,抱起来又亲又逗。因过了好一会儿未见人来,便把孩子仍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就出去了。走前,还在小孩脸上美美亲了一口。

高宗下朝回寝宫的路上,武昭仪半道跪接圣驾,奏道:“臣妾为皇上生的小公主快满一百天了,见人就笑,乖巧可爱。请陛下给她取个名字。”

高宗与武昭仪有着特殊的关系,还在当太子时,就背着太宗父皇与她多次偷情,而今自己当了皇帝,把她正式纳入后宫,二人回忆往日的甜蜜,另有一番情趣。加上去年武昭仪生了一子,今年又生一女,高宗对她更是百般宠爱。今天下朝,正想去与她相会,不想她半道上来接,心中自然分外高兴,忙弯腰把她扶起来,手挽手走迸武昭仪的住处。

一路上,武昭仪又把女儿“鼻子像陛下,眼睛似臣妾”的形容一番,乐得高宗喜笑颜开,刚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女儿。武昭仪走前半步,一边谈笑,一边将被子掀开,抱起女儿一看,只见她双目紧闭,通身冰凉,再摸鼻子下面,无半点气息。

武昭仪顿时腿一软,晕倒在地。高宗及众宫女把她扶上床,又掐人中,又灌姜汤,好容易醒了过来,便哇地叫一声“我的女儿”,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道:“我的女儿死得好冤啊。我来迎候圣驾前,孩子还睡得好好的,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请陛下做主……”

高宗立刻传唤保姆、侍女们来问,她们众口一词说刚才只有皇后到过这里。

“哼,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嫉恨别人,我一定饶不了她!”高宗恨恨地说。

其实,这事纯粹是武昭仪一手策划操作的。此后,她又用了一些手段,促使高宗废了王皇后,把自己立为皇后。

不过为此事武后心中也常常感到内疚,那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为了扳倒对手,连名字都还没有取,便死在自己手中。有几天晚上接连做恶梦,有次梦见亲手掐死女儿,女儿的脖子在手中不停地挣扎摆动,只听大叫一声,原来掐着的是高宗的大腿,他忍不住痛叫了起来。武后惊醒过来后高宗问她,被她几句话掩饰了过去。

武则天信佛,有次到庙里上香,暗地向菩萨许愿:

“大唐高宗皇后武氏祈祷上苍,请再赐给我一个女儿吧,我将会对她倾注我全部母爱,以弥补我对死去女儿的罪过。如果菩萨有眼,遂我心愿,我一定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果然不久她又怀上了。

这天晚上,她腆着肚子对高宗说:“你听听,是男还是女。”

高宗摸着那圆滚滚的肚皮,把耳朵贴在肚脐眼上听了又听说:“是个儿子。”

“为什么?”武后问。

“胎音很强。”

“我在娘肚里胎音就很强。我看是个女儿。”

“那我们打个赌。”

事事在武则天面前都输一着的大唐皇帝高宗,这次却赢了。生下来的是个儿子。

但武后很不甘心,见孩子生得清秀妩媚,便叫他“假公主”,还给他取了个女孩的名字:李旦。其用意诚如一般老百姓一样,想生个男孩偏是个女孩,便名叫“招弟”,好叫她招个弟弟来。

武则天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三十八岁那年,果然生下一女儿。为了她一生太太平平,也为天下有了她而太太平平,便取名为太平公主。

一则因为那段不可告人的隐情,二来因为老来得女,她对太平公主的疼爱远远超过她那些将未可继承王位的太子。武则天对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她贬李旦,废李贤,杀子弘,全不念母子之情,只有对太平公主格外宽厚,从不动她一根汗毛;而太平公主也很乖巧,从小就会察言观色,讨好卖乖。还在一、两岁时,每逢高宗与武后下棋,她都在一旁“观战”。起初,只要看到父皇急得抓耳挠腮时,她便伸出小手把棋局抓乱,高宗高兴得抱着女儿直乐;稍稍长大,她变了,一见母后皱眉,便伸手把棋局抓乱,而且至到现在一直都这样。她太会讨好母亲了。长大以后,更是事事顺着母后的意思,是母亲的心腹和帮手,凡母后所欲,她都尽心尽力去办,甚至连自己的情人,她都慷慨地奉献给母亲。母女俩把大唐江山涂抹得花般妖艳,为历史留下许多欢声笑语。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武后半日未见着太平公主,派出去接的人也还未回,正在担心怕出意外时,忽听墙外女儿哭喊,一时,竟忘了国母的尊严,寻声朝大门跑去,把身边的一群侍女远远抛在后面。

正在太监背上撒泼的太平公主,远远见到母亲,竟忘了平日规矩,叫一声“妈”,从太监背上挣脱下来,一头向武后怀里扎去。母女像久别重逢似的,搂抱在一起。也许是见到女儿太高兴,也许是看到女儿哭得可怜,铁石心肠的武则天这时也长长地流下两行眼泪。

她把女儿抱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给女儿擦了,又给自己擦了。身边宫娥侍女见了,也都拿出手绢在自己脸上擦。

只有几个太监,自知今天闯了大祸,一溜儿跪在阶前,把头埋得低低的,听候发落。

武则天把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太监,搂着还在抽泣的女儿说:“小心肝,快说,谁欺负了你?”

太平公主指着宫墙外面说:“他打我……”

“什么?谁打了你?打在什么地方?”

“一个野孩子,打我这儿。”太平公主指着自己的脸。

武后捧着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一番说:“怪不得我一看就发现左脸比右脸大,原来是被人打的。这简直反了,打起公主来了。你们这些畜牲,是干什么吃的?”

阶前跪的那排太监,听骂“畜牲”,便知指的自己,齐刷刷伏地叩头请罪:“奴才该死!”

“死了便宜了你们。你们快说,把今天公主被犯上作乱的刁民打了的经过从头讲来。”武则天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话,早把那些太监吓得魂飞天外。半晌,也没有一个敢回话。

这时,太平公主从母后的怀中跳下来,指着伏地发抖的太监说:“我挨打的时候,他们一个也不在,要是有他们,那野孩子敢打我?”

“那,我要问,你们一个个都死到哪儿去了?”武则天厉声问道。

一个胆大的太监心想就是死,也死个明白,便说道:“启奏娘娘,公主钻到人堆里去了,我们在外面没看见。”

“那我问你,是公主力气大,还是你们力气大?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都就钻进去,你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的能钻不进去?”

那太监本想说:“公主身子小,从人缝中一钻就钻进去了,我们大人可不容易。”但听了武后那番话,不敢再说,只叩头如捣蒜,连称“奴才死罪”。

“伺候公主不周,全不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还要狡赖卸责。左右,给我掌嘴!”

武后话音刚落,便上来两个太监,架住那“狡辩”的太监,左右开弓,照脸上一阵猛打,直打得鲜血长流。直到牙齿也打掉几颗,武后才命暂歇。

自武后掌管后宫,流血、掌嘴、动刑,乃至杀人,已司空见惯,就连小小的太平公主也见惯不惊,所以她看到不但不怕,还在一旁叫使劲打。武后还为自己有这样胆大泼野的女儿而十分得意。

这时,那领乌龟韩父子进宫的胖老头慌慌张张跑进庭院,在台阶前跪下说:“奴才王伏胜给娘娘叩头。”

看王伏胜如此卑躬屈膝的样子,武后胸中掠过一丝快意。不过她想,哼,你已经晚了。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那父子俩现在哪儿?你看,该定个什么罪?”

“启奏娘娘陛下,那两个该死的东西在外院睡着哩……”关于下面的问题他感到很难回答。他在宫中多年,跟了几茬主子,惟有她难伺候,特别是因为那次他发现她与郭道士整夜在秘室的事向高宗奏知后,她就处处找岔子,尽管自己再小心谨慎,也难免得咎。……

“我问你呐,王伏胜。”武后见他不接着说下去,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说话,给他点压力。

王伏胜明知武后的提问是个圈套,不管你怎么回答,她都可以挑你个不是,便说道:“奴才愚蠢,还望娘娘明示。”轻轻把问题推了回去。

玉伏胜的估计不错,武后因他向高宗告密,惹怒高宗,险些废掉自己,早就想除掉他了。因为他是高宗亲信,又是宫中老太监,不是等闲之辈,不能操之过急,但一时又难消这口气,便在酝酿实行一个除掉他和他的同党的大计划之前,让他先尝尝敢与皇后作对的滋味。今天派他保护公主出宫游玩的差事,表面上看,是对他的信任,骨子里却让他疲于奔命,担惊受怕,吃了苦头还落个不是。

果然,王伏胜劳累了一天,现在却在这里跪着等候宣布对别人、也包括对自己的处罚。

其时,武后对他们已经一一定了罪,作出了处分决定:那父子俩,犯上行凶,杀!几个太监,保护公主不力,各打一百,罚苦役三月。玉伏胜嘛,只在于羞辱他、警告他,罚俸三月。

事又凑巧,武后正在宣示时,被太监提回的笼子突然翻倒,里面大大小小的乌龟纷纷爬了出来。太平公主忙从母亲身边跑过去,从太监提回的布兜里取出小鼓敲起来。那乌龟果然训练有素,听见鼓声就依大小顺序排列整齐,准备表演。但因公主的鼓声杂乱无章,乌龟们无所适从,一个个伸出小脑袋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见乌龟不垒塔,也不转圈,更使劲敲鼓,那些乌龟则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便都伏在那里不动。气得太平公主把鼓一撂,跑到王伏胜身边,叫他把那玩龟的人叫来。

武后也被那些小生灵呆头傻脑的样子所吸引,感到很有趣味,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问王伏胜:

“那孩子有多大啦?”

“启奏娘娘,那孩子说他属猪的,刚满八岁。”王伏胜听武后问话的口气变得柔和些了,不觉松了口气。

“那好,把他去势阉割后,留在宫中,交给你调教……”

“交给我调教,他打过我,我要天天打他,打他一辈子。”太平公主跑回母亲身边,摇着母亲的大腿说。

“好。”武后很欣赏女儿这种有仇必报的个性,抚摩着女儿的头发说,“先让王伏胜教他些规矩,收收野性,然后就让他伺候你。”说罢,继续宣示说:“那孩子的爸,教子无方,流放千里以外,永世不得与其子相见;至于你们几个嘛,姑念初犯,从宽处罚,各各责打二十;还有你,王伏胜,念你年纪大了,这次暂免处分,从此要谨言慎行,多积点口德,以修来世好报。听见了吗?”

下面一片谢恩之声。惟独王伏胜觉得武后对他说的这番话,比打他二十板子还厉害。

此后,尽管王伏胜“谨言慎行”,处处小心,还是被牵进一桩谋反附逆的案件中,判了死罪,斩于市曹。其时间离他跪在阶前聆听武后教训不过半年光景。

不过这半年他做事实在认真卖力,这从二龟的飞快长进可以证明。

韩二龟成为小太监后被改名为韩二桂,也许因为宫里的伙食好,也许是因为他被阉割以后的生理变化,半年间长高了一头。浓目大眼,面如满月,只是说话做事细声细气低眉顺眼,以前的野性全无。他第一次去见太平公主,按照王伏胜反复教导的那样,匍匐在地,口中不断念道:“奴才有眼无珠,冒犯公主,罪该万死。”

太平公主见了他,马上跳下座位,对准他的脸,左右开弓,噼噼啪啪不停地打,直打到手痛发麻举不起来,方才歇下。二桂跪在下面像个木头人,任随怎么打,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二桂练得这般忍耐功夫也实在不易。刚开始时也不知道挨过多少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但王伏胜见他虽来自乡野,却颇有一些灵气,便多方开导他。他不止一次地张开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巴对二桂说:

“小子你看,我满口牙只剩下这几颗了,但舌头还在。你想想什么缘故?”

二桂摇摇头,不知道。

王伏胜接着说:“这牙坏就坏在硬字上,太硬,结果没了;而舌头呢?柔软自如,你看,到现在还好好的。”

对二桂印象最深的还是他说的另一个发生在当朝的故事。

王伏胜说:“当朝监察御史娄师德,位极人臣,但事事以忍为先。他弟弟出京到外地做官前一再叮嘱他要善于忍耐。弟弟一再表示谨遵兄长教导,什么事都忍字当头,哪怕有人把口水吐在脸上,也不发火,自己揩了,这总算可以了吧?娄师德说,那还不行,人家吐你口水要等自干,你要去揩了,人家吐口水的人还会高兴?弟弟听了,佩服兄长见解果然高一筹。二桂小子你想想,那娄师德出将入相,当朝一品,尚且有这般器量,你算什么?你想,当初你要是忍了那口气,现在不是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跑江湖吗?现在已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想活了!”王伏胜见二桂低头不语,戳戳他的脑袋问道:“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这榆木疙瘩听见了没?”

二桂点点头。

“听见就好,”玉伏胜继续说,“不是我啰嗦,看你小子就是当太监一辈子伺候人的料。你看人家娄大人就不一样,幼年担柴卖,养家活口。有次乘船过江,遇上大风浪,众人皆惊,惟有他坦然处之,稳坐不动。同船相士袁天纲之子袁客师见船上众人鼻子下都有股黑气,独他神色高朗,气宇轩昂,便对同行的人说:‘有贵人在此,今天准保无事。’少许风浪平息,大家平安。那天我看你,就一脸晦气,果然闯下大祸,还牵连我们也跟着倒楣。如今,你保得狗命已是万幸。你要认命。我说二桂,你傻里巴几地站着,听见没有?”

二桂点点头。

“再说我自己吧,”王伏胜接着讲下去,“从小因家贫被卖到宫中当太监,当初我也不愿意,可不由你呀。你看,”他撩起衣裤把伤疤显示给二桂,“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伤。以后,才学乖了。天大的委屈,都装在肚里。你看,我小心翼翼几十年,现在也算熬到这个份上,宫里太监一半归我管……”其实,王伏胜的职权这时已被武后剥夺得只管二桂一个了。

在王伏胜开导下,二桂脑筋开始开窍,长进很快。他头次被太平公主左右开弓打几十巴掌,竟然感觉到不是自己的脸痛,而是公主的手痛。于是他连夜赶制了一个木头的小手掌,上面按上把子。第二次去见公主时,双手呈上说:“公主赏奴才的耳光,是奴才的福分,只是怕伤了公主的手,奴才献上这个物件,请公主使用。奴才罪该万死,请公主使劲打。”

太平公主接过那做得小巧精致、手掌似的板子,便照二桂脸上打去。果然又省劲,又不痛手。她挥动那木头不停地打,至到手发酸为止。

以?螅看渭鳎鹁痛夏鞘终菩蔚奈锛殖噬稀?

两人便在打与被打中渐渐长大。

太平公主说过,要打他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倒楣的小太监的两片脸颊恐怕早就被打没了。

原来武后采用斩断手足,投入酒瓮的残酷手段害死王皇后和萧淑妃之后,常常在梦中看到她们披头散发、鲜血淋漓地向自己索命,便从大明宫里搬到新修的蓬莱宫居住。但两宫相距不足五十步,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还是经常来找她。她决定搬远些,搬到东都洛阳去住。当然,她向高宗不能说因为她怕鬼魂的纠缠,她的理由是洛阳交通方便,粮草充足,气候又更适于皇上养病。高宗一贯畏惧武氏,又听她讲出这么多好处,便下诏命太子监国,他与武后等一行离开长安,准备到洛阳长住。太平公主是武后的宝贝疙瘩,自然随父母同去。于是,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从长安东门出发,拖拖拉拉地向洛阳进发。

洛阳离长安有好几百里路,交通工具主要是马车。那时太平公主已有十来岁,有自己单独的马车,上面装满了各种她喜爱的小玩具、小动物。当然,有时也去坐坐父皇和母后的龙辇,那上面虽然宽大,但在父母亲面前总没有单独一个人自由自在,所以多数时间是在自己的车上玩耍。

那些马车都很高,太平公主过去人小,由太监宫女抱上抱下。现在长大许多,便自己上下。不过这对她仍然困难,于是便有太监趴在地下让她踩着背上去。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二桂身上了。

不过二桂更主要的任务是替公主跑腿,干些打杂的粗活,车前马后,跑来跑去,忙个不停。但他干得很欢,脸上还偶尔露出些笑容,这是他入宫以来少见的。

说起来也不奇怪,二桂自入宫以来,已有四、五个年头没有外出了,这一下回到野外,真是如鱼得水,如鸟出笼。虽然大路两旁都是成队成行的卫队,但隔车驾有一定距离。就是说,他的活动范围还是比较宽的。他像回到了乡野,又干起掏鸟逮虫、摘果采花的营生了。大队人马过处,惊起许多小生灵。二桂逮到一只小鸟,编了个笼子,逗它叫着玩。公主见了要要,他便隔着车窗送上。二桂采得许多红鲜鲜的酸枣,公主要要,他立刻送上,酸得公主吐他一脸,他笑眯眯地擦都不擦。二桂捉到两只黑甲虫,把它们穿在一截草茎上,中间安个轴,两只甲虫飞起来像推磨似的不停地转,把公主乐得哈哈大笑。

一路上,公主笑声不断,二桂心里也很快活。

照例,他天天还是呈上那支手掌形状的板子,公主执著地实现着她的誓言,只是渐渐打得轻了,打得少了。有时,只扬了扬板子,似乎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不过,真正取得公主对他的信任和理解,不再把他当作仇人,而当作朋友和知心人的,那还在以后的另一次活动中。

武则天是个不安分的权力欲望极强的女人。到了洛阳后,使她恐惧的那些鬼魂再没有追来,这件心事算渐渐沉下去了,可另外的心事又浮了上来,她上表高宗要求:泰山封禅。

“泰山封掸”是指天子亲赴泰山,向天神地袛报告天下统一,万民平安,祈求上天永保国家安泰的大规模隆重仪式。从历代看,只有文治武功有卓越贡献的天子,才有资格封禅。如第一个举行封禅大典的是秦始皇,以后有汉武帝和汉光武帝,此后至唐,再没有谁搞这种仪式了。

唐太宗有过封禅的打算,但因政务繁忙和考虑到仪式繁琐花费巨大,议论了多次,终未能付诸实现。

可是文治武功远不及创下“贞观之治”唐太宗的高宗和他的皇后武氏,却要去泰山封禅,其主要原因是武则天想要借此机会显示她垂帘听政以来的政绩和威仪。不过那几年也算国泰民安,财力丰润。特别是讨倭战绩辉煌,破突厥战果赫赫,百官臣僚也都上表支持。高宗于是下诏,决定封禅。然而,在仪式安排上,武后提出要破除不让皇后参加的旧例,她提出“皇帝初献,皇后亚献,太宗生母燕氏终献”的主张,高宗完全采纳。朝廷百官看了如此安排,虽觉于礼法不合,但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初冬,封禅的队伍从洛阳出发,千乘万骑,浩浩荡荡。其中有随行文武百官、武士兵弁、歌舞仪仗队,还有来自高丽、波斯等国的使节、观礼代表团。马匹、骆驼、牛羊、车辆组成的队伍,前后有数百里长。一到傍晚宿营时,漫山遍野的帐幕,多如繁星的灯火,顿时把大地装扮成一座喧闹的城市,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恰好那几年丰收,一斗米才卖五钱银子。市场上豆麦杂粮,鱼肉禽蛋堆积如山,更使封掸典礼大增异彩。

武后的爱女太平公主是这支庞大封禅队伍里的当然明星。她的美丽,她的仪态,她的“方额广颐”酷似其母的长像,使那些有幸一睹她芳容的人永久难忘。但她的价值远不止此,更主要的是她那至尊至贵的身份。人们努力找借口去接近她,都明白巴结讨好她就等于巴结讨好当朝皇后。这样一来,作为太平公主贴身太监的二桂,也就身价陡增,整日车前马后忙得团团转。

由于上一次由长安到洛阳的愉快旅行,太平公主和二桂都在寻找自己的感觉,都感到这次封禅之行虽然也快乐,但快乐中却增了许多难以言说的神秘。比如说太平公主上下马车,在踩二桂那富有弹性的背脊时,感觉就与那次大不一样;又比如有时因二桂事务太多,一两个时辰不见人,她就感到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

可二桂的感觉又不一样,他已十四五岁年纪,开始懂得更多的事了。因此,上次由长安到洛阳一路的天真与野趣,已完全没有了,代之的是有不少人向他陪笑脸,使他陡然产生的“人”的感觉,原来自己也有价值,也有人向我陪笑,向我献殷勤。他感到虚荣心的极大满足。

不过这种情绪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了。

那是封禅队伍路过山东寿张县的时候,因有一个九世同堂的家族,老者张公艺已一百三十岁,高宗特地到他家去看望。在问及张家如何维持九世共居的秘诀时,张公艺指着一幅他亲手写的《百忍图》说:“这就是我的秘诀。”高宗很受启发,命赐绢百疋以示鼓励。

当时二桂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联想道:“我韩二龟这辈子就因为这个字。”他看到张公艺家子孙绕膝,好不热闹;而自己身子已毁,不男不女,这人生还有什么味道?想下去,便把一腔委屈指向太平公主。

这太平公主自小生活在宫中,耳濡目染宫中许多艳事,刺激她早熟,虽然她比二桂小两岁,却对异性分外敏感。但在宫中所接触的异性多是太监;太监虽是被做过手术,但终究是男人。她上下马车脚踏着二桂的背,手扶着二桂的臂,柔软光滑却又实在坚韧,使她产生一种直透心脾的眩晕。有一次,她故意失足,在二桂背上滑了一跤,两腿便骑在二桂的脖子上。吓得二桂魂飞魄散,又不得不用手紧紧握住公主的双脚。顿时,他感到心跳加快,四肢无力。幸好旁边有个力气大的宫女扶住,公主方未跌倒。如果在以前,这可算二桂一次严重过失。但这次公主却一笑了之,并不追究。

如这类“失手”、“失足”的事,每天都要发生一两次。二桂渐渐悟出其中的奥妙,也就有意无意地给以逢迎和配合,还巧妙地示意太平公主,使她明白他只是个不中用的男人,也让她感到些许遗憾。这时,他感受到报复的畅快。

他们这种“游戏”一路玩到泰山脚下。这时,已是十二月,有关官员已在泰山山顶筑好登封台,在山南筑圆坛,在社首山筑方坛。第二年正月,高宗登泰山祭天地。高宗首献,武后率后宫眷属亚献。先献豪华礼物,再唱歌跳舞,搞得很隆重。可大臣们觉得滑稽,因为从来没有女人出席过这种典仪。

封禅的最后议程是高宗登朝觐台,接受百官朝贺,宣布大赦,改元乾封,文武官员都得到晋升。全朝上下,皆大欢喜。而其中最欢喜的要数武后,因为她参与封禅大典是自古以来共七次中皇帝带着皇后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次快乐的就算太平公主了,因为父皇母后忙于庆典,完全放松了对她的管教,她便放心大胆地与二桂做游戏,她觉得比上次逗鸟逮蝈蝈好玩得多。

最不开心的当数二桂,在正值当男人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很悲哀,他盼望有人能解救他。谁呢?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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