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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嬴柱浑身散架倒在卧榻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日暮时主书来报说,已经密查清楚:目下王宫谒者芈椋是华月夫人的族叔,当年跟随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冄属下做主书吏;魏冄被贬黜之时,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宫补了谒者王稽的职爵;此次便是向驷车庶长传送密诏的芈椋向华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书惊讶道:“安国君自当会事廷尉府,指实华月夫人与芈椋勾连犯法,方能救得华阳夫人也!”嬴柱喘息着坐了起来:“王族以护法为天职。你知会家老并府中人等,从此任何人不得过问此事。芈椋之事万莫外泄,只听廷尉府查处裁决便是。”说罢对一脸茫然的主书疲惫地挥挥手便闭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个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只有气无力的躺卧病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太医几番望闻问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阴虚阳亢脾胃不和心悸虚汗等几样老病,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这种有(症)状无(病)因的“病”究为何物,只有先开了几剂养心安神温补药,而后立即报请太医令定夺。储君得无名怪疾,太医令何敢怠慢,当即上书老秦王,主张请齐东方士施治。谁料秦昭王却只冷冷一笑,咕哝了一句谁也不敢当做口诏传给太子的话:“人无生心,何如早死?秦岂无后乎!”撂过太医令上书竟是不置可否。
转瞬河消冰开,启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风瘫在榻,近年来的启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礼,而今太子卧病,启耕大典却该何人主持?便在国人纷纷揣测之时,王宫颁下了一则令朝野振奋而又忐忑不安的诏书:秦王将亲自驾临启耕大典,大典之后举行新春朝会,再于太庙勒石!且不说启耕大典由高寿久病的老秦王亲自主持已经令朝野国人振奋不已,更有多年中断的新春朝会与闻所未闻而又无从揣测的太庙勒石两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奋之心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秦国要出大事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风瘫之躯勃勃大举三礼,他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卧病榻?果真如此,不说老父王有无心劲再度罢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侧目而视与非议唾沫也足以使人无疾而终,其时自己何颜面对国人面对天下!素来遇事左顾右盼的嬴柱这次不与任何人商议,夜半披衣而起振笔上书,力请代父王主持三礼,否则自请废黜。书简连夜呈送王宫,嬴柱便守着燎炉拥着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红日高挂,一辆辎车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门。老内侍带来的口诏只有两句话:“本王振事,与汝无涉。汝病能否参礼,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气弥漫了嬴柱全身。
那领无价貂裘滑落到燎炉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着。
二月初十,咸阳国人倾城出动涌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大桥,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带,鸡鸣时分便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于朦胧河雾中第一个守侯在了进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红日初升,当须发霜雪的老父王被内侍们抬下青铜王车时,嬴柱无地自容了,一声哽咽热泪纵横地扑拜在了车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横栏,随行在侧的桓砾便前出两步高声道:“秦王口诏: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监礼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对着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驾轻就熟地开始了诸般礼仪。祭天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当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秦昭王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大礼时,欢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时,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着新春朝会。朝会者,聚国中大臣共同议决国事也。依着传统,这种朝会一年多则两三次,至少一次。这一次便是启耕大典之后的新春朝会。自秦昭王风瘫以来,秦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朝会了。这次远召郡县大员近聚咸阳百官而行新春朝会,实在是振奋朝野的非常之举。清晨卯时之前,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冠带整齐地候在了正殿外的两座偏殿大厅。相熟交好者便低声询问议论几句,问得最多的话是:“足下以为今日朝会当首决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确的话是:“伐交逼赵,迎还公子。”嗡嗡低语中卯时三声锺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们便依着爵次络绎出厅,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却是一句话不说,进入王座只一摆手,长史桓砾便开始宣读近日尚未发出的几卷诏书,唯一稍能引起朝臣关注者,便是前将军蒙武被升爵一级,调任离石要塞做守关副将。宣读诏书便是将已决之事通告朝臣,而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那个真正要“会议”的轴心话题。谁知接着却是纲成君蔡泽向朝臣知会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绩,桓砾再度宣读了一卷诏书: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长,兼领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调驻蜀秦军随时讨伐苗蛮之乱。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依然在等待那个“会议”话题。
谁知等来的却是老秦王淡淡的四个字:“移朝太庙。”
太庙勒石虽是已经预先通告的大礼之一,然则谁也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新春朝会之上。盖勒石者,无一不是念功念德以传久远。而太庙勒石,自然便是念兹念祖追昔抚今。老秦王高寿久病,忆旧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庙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题中应有之意,作为开春大礼也不会有谁非议铺排过甚。然则,朝会无“会”,便行此等“虚举”,眼看便是将太庙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国事,朝臣们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战国之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习,当下便有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秦王多年未曾朝会,念王老病之身,臣等无意责之。今日既有朝会,便当会议迫在眉睫之国事,何能因勒石太庙而疏于国家大朝?”领头说话者便是那个“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却只有一句话:“今日朝会便在太庙。勒石之后卿等再行会议。”
如此一说,便只是个先后次序之事,朝臣们再无人异议,鱼贯出宫各登轺车便浩浩荡荡地到了太庙。太庙在王城之内王宫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苍郁殿阁层叠恍如一座城堡,第三进的中央大殿供奉着秦人嬴氏王族的历代国君的木像,香烟缭绕肃穆静谧。秦昭王车驾当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车马,被六名内侍用一张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着进了太庙。随后官员们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们不禁便是一阵惊愕!
太庙者,邦国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国君亲临,也须前殿祭拜方能进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闲臣子不奉王诏则根本不得进入太庙。如今既来,如何能“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虽是惊愕疑惑,然终究只是一件关乎礼仪的事。在“礼崩乐坏”的战国之世,在蔑视王道礼治的秦国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这般越老越见强悍的国君能下如此诏令,必然有着比礼仪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说甚!
一条石板道将大殿庭院分做了东西两片柏林。朝臣们从石板道络绎进入庭院,便见东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红绫覆盖的两丈大碑巍然耸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烟缭绕,秦昭王的坐榻已经落定在大殿与柏林之间。兼职司礼大臣的老太庙令将朝臣们分派成两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历来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队的传统规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们便又是一阵惊讶迷惑。
“太庙勒石大礼行!乐起——”老太庙令一声号令,大殿高台下的两方乐队骤然轰鸣,宏大昂扬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柏林弥漫了太庙。蔡泽听得明白,这乐声不是各国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乐》,而是秦风中的《黄鸟》,心中不禁便是一动,左右一瞅朝臣们也是眉头大皱,便知今日勒石必非寻常!《黄鸟》是春秋时期风靡秦国朝野的一首歌谣,是老秦人追思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良臣而传唱的挽歌。至于战国,《黄鸟》依然是秦国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终因此歌隐隐包含了对秦穆公杀贤而导致衰败的谴责,从来不会在礼仪场合被当做开礼之乐。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庙,太庙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着赫赫穆公,开乐便是《黄鸟》,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话!”乐声未到一半,王族队首的老驷车庶长嬴贲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庙大礼,如此乐声暗含讥讽伤及先祖,是为司礼失察。臣请重奏大乐开礼,后治太庙令之罪!”话方落点,王族大臣们便是一声呼应:“臣等赞同老驷车之见!”蔡泽注意到,只有默然肃立的太子嬴柱没有开口。
“我王有诏。”未等迷惑观望的非王族臣子们出声,秦昭王身边的长史桓砾便哗啦展开了一卷竹简,一字一顿地高声念诵,“王道礼乐之论,多文过饰非之颂。不开责己求实之风,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贤令》,历数先祖失政之过,方能脱秦人之愚昧,开千古大变之先河。祖先之过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议,君何以正?国何以强?卿等毋做迂腐之论,当襄助本王立万世规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赞同!”蔡泽目光一扫,非王族大臣们便异口同声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们一阵寂然,终是默默认了。
“大乐重行——”太庙令悠然一喝,忧伤悲怆的《黄鸟》重新荡开。大臣们已经从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诏书中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老秦王精心谋划有备而来,责穆公而扬孝公,这太庙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开之后再说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庙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带整齐的嬴柱肃然上前,双手搭住红绫两角轻轻一抖,那幅殷红的丝绫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龟上——凛凛青石历历白字便赫然眼前!随着太庙令一声“太子诵读碑文”的司礼令,嬴柱对着大碑肃然一躬,便高声诵读起来。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嬴柱的诵读声盯着碑文移动,那一个个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颗颗铁钉砸得人心头噗噗做响!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为国本君为国首本首之道变异相存 国之富强根基惟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来乱法自君伊始 君乱法度国必亡焉法乱国安未尝闻也诚为此故告我子孙 嬴氏王族惟大护法法度岿然万世可期坏我秦法非我族类 乱法之君非我子孙凡我王族恒念此石一年一诵惕厉自省 乱法之君人人得诛生不赦罪死不入庙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铁则世代不移
嬴柱高声诵读着,满面通红,汗水涔涔。苍苍柏林一片肃然,朝臣们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无论是因何而发,无论是因谁而起,痛切深彻的碑文都像长鞭抽打着每个人的魂灵!直到嬴柱念罢最后一个字,朝臣们还是肃然默然地伫立着,连大典礼仪惯常呼喊的秦王万岁也忘记了。
三月初,渭水草滩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刑场,咸阳国人大为惊奇。
秦法虽严,然真正的大刑杀只有商鞅变法之初与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复辟势力的有数几次。从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杀形式便逐渐回复到了古老的传统——每年一次,秋季决刑。百年下来,渭水草滩的大刑场已经变成了国人记忆中的一片落叶,除了春日踏青时凭吊讲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经历过的肃杀岁月了。如今正在热气腾腾的春耕踏青之时,渭水草滩陡起刑场,国人不禁便是一个激灵!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大刑杀的两个征候:渭水草滩,开春时节。可是,也没听说有甚株连大罪案生出,杀何等罪犯用得着如此铺排?口舌流淌的议论最后沉淀为一个传闻:老秦王行将就木之前要清算旧账,大杀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轨人犯,为身后太子清道!便在传闻由咸阳的巷闾市井弥漫村社山野时,两丈见方的内史书令张挂到了咸阳四门城墙,赫然告知国人:春刑将决王族高爵人犯,许国人观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国中哗然。人们自觉官府书令验证了口舌传闻,果真如此,秦国还能安宁么?
施刑那日,农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关闭,整个咸阳倾城而出涌向了刑场。加上闻讯赶来的邻近各县庶民,几里宽的渭水草滩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所料,斩决的只有一个王族公子遗孀——华月夫人。尽管这个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却只是个仅仅进入宫廷的楚国女闲人,纵然犯罪,杀了也便杀了,如此大铺排实在是白耽搁一天好日头也。但是,当老廷尉在行刑之后奉诏诵读了老秦王的太庙勒石文后,万千人众渐渐地鸦雀无声了,只有掠过原野的河风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响。陡然之间,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声浪淹没,“秦王万岁!”“秦法万岁!”“护我秦法!万世不移!”的种种呼声便春雷一般轰鸣起来。
暮色时分,当漫无边际的人海在夕阳之下流向咸阳四门时,一首古老的歌谣在人海中轰轰嗡嗡地弥漫开来:“南山汉桑,北山胡杨。我有君子,邦国之光。愿此君子,万寿无疆。”绵长的歌声浪涛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饮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一日的踏青观刑便酿成了日后永远不能磨灭的美好记忆。
春刑次日,华阳夫人便被无罪开释了。
嬴柱本当驾车接人,想想却还是派家老去了。晚来小宴为夫人压惊,嬴柱却蓦然觉得再熟悉不过的妻子变得陌生了。华阳夫人谈笑风生目光流盼,频频与夫君把爵对饮,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趣事乐事,与素来娇痴羞怯只蜗居在甘棠园小心侍奉的那个可人女子竟是判若两人!嬴柱说没有亲接夫人心下过意不去。华阳夫人便咯咯笑着连说没事没事何足挂齿。嬴柱说阿姐就刑深为惋惜。华月夫人却笑说生死在天,阿姐将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说太庙勒石震动朝野,日后我等得谨慎小心才是。华阳夫人点头笑应,只要不犯法小心个甚来,该当如何还是如何,放不开手脚,没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晓得无?见夫人不象疯癫之态,嬴柱心下稍安,却总是觉得没了那种熟悉的诱人风韵便打不起精神抚慰夫人。华阳夫人却是浑然无事,将笑吟吟红扑扑的脸膛埋进了嬴柱胸前,一展细柔的腰肢便将他背进了寝室。
甘棠香弥漫的春夜里,嬴柱又一次感到了这个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鲜。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腾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层出不穷,全然不是那个软绵绵娇生生静待他用罢方士药酒之后扑在她身上大逞雄风的细腰楚女了。酒意朦胧的嬴柱蓦地一个闪念——女人在一身两用奋力重演着夫君最为痴心的三人嬉戏!陡然之间嬴柱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了热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浑身颤抖一阵咯咯长笑一阵咝咝哽咽,猛然喊出一声阿姐,便是放声大哭……
春寒料峭的鸡鸣时分,嬴柱没有呼唤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给沉睡的妻子仔细裹好了丝绵大被,轻轻掩上了寝室房门,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厅。太庙勒石对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国事碑,嬴柱实在是寝食难安。一柱将永世流传的太庙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孙的耻辱,更是自己这个储君的耻辱!除非自己奋发惕厉登上君位后以煌煌政绩证实自己并非不肖,这种刻于青史立于朝野万众的口碑耻辱便永远无法洗刷。而要洗刷耻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随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对老而弥辣的铁面父王,再也不能让“庸常无断”这四个字钉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庙勒石回来,嬴柱便开始了闻鸡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奋生涯,一个月下来虽说清瘦了许多,却也自觉精神矍铄另有一种未曾经受过的新鲜。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风气为之大变。素来慵懒松懈卯时还不开中门的太子府,忽然变成了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便灯火大亮,中门隆隆大开,仆役侍女洒扫庭除一片忙碌,连大门前归属官府净街人洒扫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收拾得整齐利落一派光鲜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阳内史大是赞赏,立即书令知会城内所有官署大加褒扬,各官署立即闻风向善,争相振作门庭,一时传为佳话。
“禀报安国君:一应公文齐备。”
看着主书备妥的卷宗笔墨,煮茶侍女捧来的滚热酽茶,嬴柱也不说话,坐进案前便开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虽然不多,除了王宫长史发来的必须办理的诏书,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府等一班相关官署的知会书简。多少年来,除了老父王诏书,嬴柱历来不看那些仅仅是让他知道一番的知会公文。太庙勒石之后,嬴柱非但是每有书简必看,且每看必有批书。不管送来的书简是否需要他的批书,也不管这种批书是否有用,嬴柱都一丝不苟地认真批书,心下只将这批书公文当做他未来为君的磨练。不想一段时日之后,每日清晨坐在书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种肃穆,心下便大为感慨,竟是愈发地认真起来,
“禀报安国君:纲成君请见。”
“快请。”嬴柱抬头搁笔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门厅廊下。
“君别三日,刮目相看矣!”摇到庭院的蔡泽老远便拱着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纲成君何须谬奖也。”
“老夫没那般乐趣。”蔡泽摇头感慨,“人有生心,夫复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纲成君,父王又批说我么?”嬴柱心头猛然一紧。
“杯弓蛇影安国君也!”蔡泽嘎嘎一笑,“有大事,进去说。”
入厅坐定,不待嬴柱发问蔡泽便念诵了一句:“奉秦王密诏,安国君纲成君当即赶赴离石,礼迎吕不韦还都。”惊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没有异人么?”蔡泽故做神秘地摇摇头:“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问:“吕不韦能驻离石,为何回不得咸阳?你我亲迎,礼数何其大也!”蔡泽肃然道:“老秦王口诏:吕不韦生死之功,两君代本王相机礼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礼数还大么?”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说何时北上!”蔡泽笑道:“安国君若无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国事当先,有何不便?一个时辰后便走!”“好!”蔡泽嘎嘎大笑,“老夫车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离石要塞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而恢复防区巡查之谓也。这是秦国西北四郡(陇西、北地、上郡、九原)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京师民治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驻军便进入了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密诏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来春三月,陇西山地与河西高原虽然依旧是极目无边的黄色天地,但昼夜鼓荡的浩浩春风已经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也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来。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匈奴胡骑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使毗邻北疆的秦赵燕三国有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中开营,厉兵秣马以备胡骑南下。
战国之世,秦国关隘要塞有四处最为要害,老秦人称为“驻军四塞”。其一函谷关,其二武关,其三离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驻扎精锐主力者,惟有函谷关与离石要塞。所谓精锐主力,一是兵种齐全骑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备整齐,三是久战沙场之师。此中根本因由,便在于防守之敌不同与地形不同。函谷关面对中原魏韩两大战国以及随时可能结成合纵的六国盟军,自然是重中之重。武关主要防楚且地处山隘,便只驻扎两万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驻扎三万轻装骑兵与五千攻弩兵。离石要塞正当河西高原中段,隔着峡谷大河与东北的晋阳遥遥相望,面对战国后期最强大的赵国,驻军便与函谷关等同:最精锐的三万铁骑、两万重甲步兵、五千军营工匠(工兵),各种大型兵器一应俱全。就实而论,函谷关是秦国东大门,离石要塞便是秦国事实上的北大门。两处主将也历来都是秦军名将。目下的函谷关守将是老将桓龁,离石守将是老将王陵。蒙武以前军主将之职被调任离石要塞副将,爵位相同却被看作升迁,原因便在于大军战将悉听统帅调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将则要独当一面,是显然的方面统帅。
蒙武马队重新赶回离石要塞之日,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蒙武立即进入中军幕府参见主将王陵,交接罢诸般军务,又低声对王陵说得一阵。左臂还挎着夹板的老将军只一挥手:“该去!东南步军营,不用我说你也认得出来。”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来寻吕不韦大帐。
离开咸阳时,年轻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宫。坐榻拥枕的秦昭王听他仔细讲述了接应公子异人的经过与百人马队一路死战的惨烈情形,不禁悚然动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头颅微微颤抖,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啸,一双白眉耸动的老眼晶亮地闪烁着泪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栏一字一顿道:“其一,异人暂居吕庄,不许回太子府归宗;其二,蒙武随带太医北上救治,一俟吕不韦伤愈,立即护送还都;其三,诸般事体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做处置。”蒙武一时多有不明,却终是鼓着勇气只说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与末将同年,南归后暂住末将处心神颇安。吕公未归,居于吕庄多有不便。末将之见,公子当回太子府先举认祖归宗之礼,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颠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岂有二致?吕不韦破家舍生,老秦人岂能薄情?臣不负国,王不负臣,此大道也!今吕氏伤病未愈,异人先行归宗,宁伤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宫外心头还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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