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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关西有大都
仲夏,苏秦终于到咸阳了。
夕阳下的咸阳城郭,竟是分外壮丽动人,背靠莽莽苍苍的北阪,南面滚滚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桥披着金红色的霞光横亘水面,恰似长虹卧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楼,与青苍苍的南山遥遥相望,气势分外宏大。苏秦驻车观望良久,竟是大为感慨——人言金城汤池,天下竟非咸阳莫属!
驾车上得长桥,却见桥面两道粗大的黑线划开了路面,车马居中,行人两侧,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内。放眼看去,十里城墙的垛口上挂满了风灯,暮黑点亮,宛如一条灯火长龙,照得城下一片通明,俨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苏秦惊讶的,是咸阳城门没有吊桥,渭水大桥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宽阔官道而直抵城门!城门下也没有守军,而只有两排带剑门吏在接应公事车马。寻常行人无须盘查,便径自入城,在战国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进得城中,正是华灯初上。但见宽阔的街道两边,每隔十数步便是一棵大树,浓荫夹道,清爽异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铺,都隐在树后的石板道上,街中车马通畅无阻。但最令苏秦感到意外的,还是咸阳的整洁干净——车马辚辚,却满街不见马粪牛屎!炊烟袅袅,道边却无一摊弃灰堆积!偌大都市,弥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气,令人心气大爽。
在中原士子眼里,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临淄、安邑、洛阳四大城。洛阳不必说,大则大矣,其衰老破旧与萧条凋敝早已不堪为人道了。安邑乃魏国旧都,繁华锦绣有之,然则终是要塞扩展,其格局狭小重叠,却是任谁也不敢恭维。大梁新都,王城铺排得极有气势,其繁华商市也堪称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乱,常见杂物草灰随处堆积,脚下亦常遇马粪牛屎,大是令人尴尬。临淄鹊起数十年,齐市已经号称“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华拥挤,曾令苏秦惊叹不已。他游齐归来曾对老师说:齐市之人海可“联袂成帏,挥汗如雨”。老师被苏秦的绘声绘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临淄除了稷下学宫与王城有树林掩映颇为肃穆外,街市却是狭窄弯曲,全无树木,花草更是极少;冬春两季,光秃秃的街巷常有风沙大;。夏秋暑日,烈日暴晒下难觅一处遮荫,虽时有海风,也教人燠热难耐。
相比之下,咸阳简直是无可挑剔!地处形胜,气候宜人,肃穆整洁,繁华有致,一派大国气象。山东士子都说秦人愚昧肮脏,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黄,脏衣服上虱子乱窜,街道上牛屎遍地。临行时,大嫂还特意给苏秦塞了一包草药末,笑着叮咛他:与秦人见面时,药末便撒在领袖上,防备秦人的虱子满身爬过来!可置身咸阳街市,行人整洁,街巷干净,竟是比山东六国的大都会清新多了。刹那之间,苏秦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这个西部战国的天翻地覆,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腾鼓涌,正崛起于万里狂涛!
“先生,住店么?街边不能停车。”
苏秦回头,却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身后,长发黑衣,满脸笑意盈盈。
苏秦恍然拱手:“敢问大姐,这是何街?距宫城多远?”
“长阳街。端走到头,东拐一箭,便是宫城,近得很呢。”女人比划笑答。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苏秦爽快答应。
“小店荣幸。先生站开,我来赶车。”女人从苏秦手里接过马缰,熟练的“唷”了一声,将马缰一抖,轺车便左靠,拐上了大树后人行道的一座木门。女人一个清脆的响鞭,两扇木门便咯吱拉开,轺车轻快的驶了进去。女人返身出来笑道:“先生请从这厢进店。车上行装自有人送到房内,不用操心呢。”一边说,一边领着苏秦走到客栈正门。
苏秦方才在端详街市,没有看到这家客栈,及近打量,见客栈门前风灯上大字分明——栎阳客寓!街灯照耀下,可见三开间大门敞开,迎面一道影壁却遮住了门外视线。门口肃立着两个黑衣仆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苏秦恍然道:“这是栎阳老秦人开的客栈?”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这客栈正是栎阳老店,与国府一道儿迁过来的。”
苏秦点头笑道:“如此门面的客栈,在大梁、临淄也不为寒酸呢。”
女子却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实,不重门面。先生且请进去,看实受的。”
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大庭院,两排垂柳,一片竹林,夹着几个石案石礅,很是简朴幽静。从竹林边的鹅卵石小道穿过,迎面却是两座没有门扇的青石大门,门口风灯高悬,每座门口都端端正正站着两个少女。左手风灯上大书“无忧园”,右手风灯上大书“天乐堂”。
苏秦止步笑问:“这无忧、天乐,却是何讲究?”
女子笑答:“无忧园是客官居所,高枕无忧嘛。天乐堂是饮宴进食处。哪个夫子说的?民以食为天嘛。”
苏秦不禁大笑赞叹:“好!尽有出典,难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与国府驿馆不相上下。在咸阳,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女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先生谬奖呢!我这客栈连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噢?第一谁家啊?”苏秦不禁大为惊讶。
女子道:“自然是渭风古寓了。魏国白氏在栎阳的老店,搬来咸阳,让秦人买了过来。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领你过去。”
“一日十金?”苏秦内心惊疑,嘴上却笑道:“秦人做商来得奇,却给别家送客人?”
“量体裁衣,惟愿客官满意了。”女子明朗笑道:“渭风古寓多住商贾,我这栎阳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轺车清贵古雅,定是游学士子初来咸阳,不然,不敢相请呢。”
苏秦看着朦胧灯影里的这个商贾女子,竟对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点,我就住在这里了,只是日期不能确定。“
“哟,甚个夫人?不敢当呢,还是叫我大姐吧。”女人亲切的口吻象是家人亲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远门,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请。”
进得无忧园里,苏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新颖别致。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栈,寻常都是厅房连绵,修葺得富丽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这里却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树林草地中掩映着一幢幢房屋,夜晚看来,竟是灯光点点,人声隐隐,好似一片幽静的河谷。恍惚间,苏秦好象回到了洛阳郊野的苏氏别庄,倍感亲切。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座竹林环绕的房屋前,苏秦借着屋前风灯,看见门厅正中大书三字“修节居”,不禁大为赞叹:“修节明志!好个居处!”
女子看苏秦高兴,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个先生,他给取的名儿呢。”
“噢?此人高姓大名?”
“名儿很怪,好象是……对了,犀牛?不对,犀——首。”
“犀首?”苏秦颇为惊讶:“姓公孙?魏国人?”
女子歉意的摇摇头:“我再想想。”
苏秦却笑了:“不用,你想不起来的,他没说过。”说着便进了门厅。女子却灵巧的绕到了前边高声道:“鲸三儿,接客官了。”话音落点,一个朴实整洁的少年挑着风灯便从屋内走出,向苏秦一个大躬:“鲸三儿侍奉先生。请。”女人利落吩咐道:“你且侍奉先生入住。我去让人送先生行程过来。”待少年答应一声,女人又向苏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顿,我先去了。”便一溜碎步摇曳而去。
这座独立的房子三间两进,颇为宽敞。中间过厅分开,形成两个居住区间。少年将苏秦领到东手区间打开门,毕恭毕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换房呢。”苏秦原没打算换房,然少年一说之下,倒也想看看这犀首住过的“修节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见进门便是一间大客厅,红毡铺地,陈设整洁。最令人满意的是东面墙上开了两面大窗,窗棂用白细布绷钉得极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厅东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绕进去竟是一间精致的小书房!两面都是乌木书架,很是高大坚固。长大的书案上除了常备的笔墨砚,竟然还有刻刀与一箱单片竹简!绕过屋角木屏,便是寝室。中间一张极大的卧榻上吊着一顶本色布帐幔,四周墙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实,更显屋中洁白明亮纤尘不染。
“噢?为何只有寝室做成白墙?”苏秦问。
“回先生,寝室图静,没有窗户,白墙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苏秦点头,暗自佩服主人的细心周全,正要举步走出,少年却道:“先生,还有一进。”
“还有一进?”苏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栈住房,最华贵的也就是厅堂、书房、寝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这里竟还有一进,能做何用?再说,满墙洁白,也没有门,如何能还有一进?该不是少年懵懂,误将后院也当作一进了吧。苏秦疑惑间,少年一推屋角,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少年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边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水汽进入寝室,这里装了一道假墙,一推即开,方便呢。”
“茅厕间?!”苏秦更是惊讶,茅厕间哪有安在房内之理?看来,秦人的蛮荒习俗还是没有尽扫。刹那之间,仿佛恍然窥见了野狐尾巴,苏秦几乎哑然失笑。想了想,还是进去看看再说,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进得屋内,却见很是敞亮,几乎有两个书房大,三面墙上均有大窗,却装得很高,房中微风习习,丝毫没有寻常茅厕间的刺鼻异味儿,想来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窗户如此之高,却是为何?”苏秦仰视问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着,竟有点儿窘迫。
苏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厕,自要高窗。小哥见笑了。”
“不敢。”少年恢复了恭敬神态:“先生,这边是沐浴室,我每晚会送热水来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两部分。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中间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中还有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只长柄木瓢。苏秦一看即知,这是制作极为讲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来,另外小半就是厕间了。苏秦小心翼翼的绕过高于人头的石板,眼前却是豁然一亮——原来,墙上挂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大的风灯!地面是明亮如铜镜般的黑色石板,墙面却是木板到顶;靠外墙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满荡荡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盘中一摞折叠好的柔软布头;石瓮石案旁边的地面上筘着一个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别无长物,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这?便是茅厕间?”苏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到哪里入厕?
“先生请看——”少年俯身将凸板揭开,隐约的水声立即清晰可闻:“这里是入厕处,完后盖上即可。”少年又指着石瓮石案,“这里清洗,这些软布头用来擦拭。”
苏秦却俯身盯着入厕处,只见黝黑中水波闪亮,怔怔问:“这水哪里来?竟无恶臭?”
“回先生,这是咸阳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经宫城、官署、官市、作坊与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农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从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秽物都积存不住,没有腐臭气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苏秦听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叹,“好!就住这里,很中意了。”
少年高兴了:“多谢先生。送饭来?还是到天乐堂自用?”
“我自去天乐堂,看看秦风嘛。”苏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迟,夜市热闹呢。”少年轻快的出去了。
犀首好动,用过晚饭左右无事,便换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阳街市漫步而来。
咸阳的夜市颇为特殊,与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热闹非凡。这是因为秦人勤奋俭朴,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间,除了确实需要购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预备黎明即起操持百业。但是,秦国对外国客商与入咸阳办事的本国外地人却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华灯初上,外国客商、游学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来咸阳办理公务的吏员等,便聚在了各个酒店客寓,尽情的饮酒交游。
犀首出来,也是想找个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块垒。
午间晋见秦公后,他已经明确无误的知道了秦国不会采用他的“霸统”方略,心反而定了下来。从加冠那年,他便开始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约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还是官高无事的尴尬。他精明过人,又加办事认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毫不费力的将管辖事务处置得精当无误,同僚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国君也总是时常褒奖,谁与他都一团和气,议爵时也都众口一词的荐举他,人望口碑一片蒸腾。然则,奇怪的是:无论他的爵位多高,却怎么也掌不了实权,做的尽是些少傅、太傅、少师、太师、太史丞、太庙令之类的“望职”!谁都知道,他的长处在兵家在权谋在治国治民,可上将军、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类的实权重职,就是轮不到他,结果总是不堪无聊,挂冠辞国。
这次入秦,是犀首最为认真的一次谋划。可是,秦公当场封他做上卿时,他心中却不自觉的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便立即在心头隐约弥漫。上卿一职,在春秋时期颇为显赫,象晋国的上卿赵盾,本身就是相国(丞相)。但在战国之世,权力结构相对稳定也相对简化,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鼎立治国,上卿早已经变成了虚职。秦国素于中原隔膜,官职名号与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没有虚职,太师、太傅、上卿等统统没有。自从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秦国的官制才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了“君——相——将”三权共治,官员设置的怪诞名称也渐渐淡出。对于秦国的这些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个例无执掌的“上卿”,显然是灵机所动当场周旋的权术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搁置“霸统”,诉说困境,犀首已经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国呆下去,前景依旧是高爵无事。
时也?命也?蓦然之间,犀首生出了一种浓厚的宿命感——一个立志掌权做事的策士,却无论如何不能摆脱无聊的富贵,岂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得志时的自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乐天知命的豁达,求官不成便下棋、编《诗》、揣摩《周易》、教导弟子,倒也忙得不亦乐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还记得小店?”一声清脆惊喜的问话,便见一个长裙女子当道一躬。
漫步之间,犀首竟不自觉的来到了住过的栎阳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热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旧地重游,痛饮一番呢。”
“刚刚进得一车安邑烈酒呢!先生请。”女人高兴极了。
栎阳客寓的天乐堂,实际上是间很讲究的食店。大厅呈东西长方形,南北两面没有墙而只有红色圆柱,形成两道宽敞的柱廊;靠南一面临着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临着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木屏将很大的厅堂分割成了若干个幽静的座间,每间座案或两三张或五六张不等,但却都恰到好处的临竹临水,各擅胜场;晚来柱廊上挂满红灯,每个座间外面还各有两盏写着名号的铜人风灯,明亮璀璨,整洁高雅;大部分座间都有客人,谈笑声隐约相闻,却丝毫不显得喧闹嘈杂。
犀首对这里很熟,信步而来,便走到临池的一间:“好吧,还是这‘羡鱼亭’。”
女子一路跟来,笑道:“这名儿是先生取的,先生准到这里。翠子,侍奉先生。”
一个女侍飘然而来,蹲身一礼笑问:“先生,老三式不变么?”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栎阳肥羊、秦地苦菜。”
“这名号取得不好。”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噢?”犀首惊讶打量,才发现座间还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红衣散发,自斟自饮,颇为悠闲。
“哟,是先生啊!”女店主惊喜的笑了:“先生,这位先生今日住进,就在修节居呢。先生,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两位先生……”
犀首没有理会女店主的绕口辞儿,盯住红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当取何名?”
“结网亭。”红衣人也淡淡回答。
“结网?”犀首心念一闪,肃然拱手:“先生何意?”
“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红衣人也拱手一礼。
“好!临池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先生高我一层了。”
女店主看这两位开始都大有傲气,骤然之间又礼敬有加,左右相顾恍然笑道:“哟,两位先生都喜欢打鱼啊,没说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湾,一网打十几斤鱼呢!”
一语未毕,犀首与红衣人同声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兴起来:“一言为定,明日打鱼!”犀首笑得大喘气:“此鱼,不是彼鱼也。将这两案合起来,我要与这位先生共饮。”
“也是呢。共舟打鱼,同案饮酒,忒对窍呢。”女店主也没叫女侍,竟是一边说一边亲
自动手,快捷利落的将两张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盘而来,摆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开捅斟酒。
“二位先生,慢饮了。”女店主笑着一礼,便径自去了。
“请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满,便是肃然一拱。
“不敢当,在下洛阳苏秦。”红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苏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乃魏国犀首。”
“先生进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则何敢唐突?”苏秦也同样兴奋。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来,你我竟是天缘呢,来,干此一爵!”
苏秦连忙摇手:“我饮不得安邑烈酒,还是用这兰陵酒吧,醇厚些个。”
“也罢,君子所好不同也。来,干!”咣当一声,铜爵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苏秦置爵笑道:“公孙兄弃楚入秦,气象大是不同。苏秦当敬兄一爵,聊表贺意。”说罢从女侍手中接过木勺,打满两人酒爵:“来,苏秦先饮为敬!”
犀首摇摇头,却又毫无推辞的举爵一饮而尽,置爵慨然道:“苏兄莫非入秦献策?”
“正是。”苏秦坦然点头。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无策可说?”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两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苏秦微笑的迎着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苏秦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必是胸有奇货也。”又突然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问:“苏秦兄,可知我所献何策?”
苏秦悠然一笑:“称王图霸而已,岂有他哉?”
“你?从何处知晓?”犀首不禁惊讶。
“秦国强盛,但凡有识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测探听?”
此话表面轻描淡写,实则傲气十足,犀首岂能没有觉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变化,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苏秦直率可亲,乐哈哈笑道:“如此长策,苏秦兄却看得雕虫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则,苏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犀首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轻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难,苏秦既能料到他的献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态度,足见他对秦国揣摩之透,也足见自己献策之平庸无奇。刹那之间,犀首心头一闪,觉得与苏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败名裂!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犀首辞秦,指日可待,原不足为虑。然则,苏兄入秦,却是何策?可否见告?”
“无得新策,却有新说。”苏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惊,继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说动秦公?”
苏秦当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与怀疑,却依旧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诞。秦国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说辞不透而已。但凡长策立与不立,在可行与不可行也。公孙兄惟论长策,忽视可行。秦公顾忌难处,自当束之高阁。”
犀首听得仔细,觉得这个苏秦的话虽在理,但却自信得有些不对味儿,便想警告一下这个年轻气盛的名门策士,便喟然一叹道:“犀首看来,苏兄若别无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国游说,以免自讨无趣了。”
苏秦不禁大笑:“公孙兄既在咸阳,何不拭目以待?”
“无论身在何地,犀首都会知晓的。来,再干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胧了。
“此爵便为公孙兄饯行了。干!”苏秦豪气顿生,一饮而尽,高声吩咐笑盈盈赶来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车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铜轺车终于辚辚启动了。犀首扶着轺车伞盖的铜柱喃喃自语:“呵呵呵,竟是王车?难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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