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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里的周显王也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象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竟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竟然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苦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汤文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天,竟是什么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点儿气象,一搭手,竟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锺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便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便与尚坊官员计较商议。谁料尚坊官员竟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便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是谁?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阳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身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贵族阶层。于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阳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程度?
周显王却只是慵懒地一笑:“苏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个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禁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请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显王竟打个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高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便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泄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喷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赤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的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内,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强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八十余万,任何一个战国都不足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的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缝隙之中,稍有动静,便有灭顶之灾,谁敢做仗马之鸣?”摇摇头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难矣哉!”周显王摇头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日?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完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竟有些湿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了。”说罢竟是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吧,尚坊青铜轺车。”便回过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阳光之下,两人便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际,一根玉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长纤细却又丰满柔软。如此简单的衣着,如此单纯的色调,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高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竟使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便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阳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天上宫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阳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乱,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革。然则,尚算安定。”
“苏子离周,欲行何方?”
苏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个最具实力的国家,一展胸中所学。“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王城府库。这是一座有上千间坚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粮食,所有的朝贡物资及王畿尚坊制品都收藏在这里。周平王东迁初期,这座天下第一府库当真是满荡荡盈积如山,铜币、衣物、兵器、车辆等,多有锈蚀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沧桑巨变,这座天子府库便象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间便瘪缩了下来,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个王城,只有这里驻守着数百名老军。箭楼下,府库城堡的大石门紧闭着,只留了一车之道的小门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着一座司库官署,不时有侍女内侍出入领物,倒略有些人气。
燕姬将一面小小的古铜令牌交司库验看,宣明了赏赐苏秦的王命。
老司库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我王不知,封赠赏赐用的青铜轺车,惟余六辆了。还都是轮破辕裂,却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禁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白马瘦骨嶙嶙,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班驳的轺车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身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呢。”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高车骏马熟悉不过,生平第一次驾如此破旧的王车,竟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燕姬却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阳城北三十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阳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内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脱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则,苏秦当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呢。”燕姬望着枯枝杈丫的老树,竟是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却抬头望望王城宫墙:“苏子,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完便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内,竟是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便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阳,已是日暮,眼见夕阳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大片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竟是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禁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那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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