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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桥之盟定后,大唐与突厥之间表面上相安无事,然而暗中的较量却从未止歇。 武德九年八月底,贞观皇帝李世民敕令十六卫府、十二军府各抽调二十名从军三年 以上兵弁入内廷受训,名曰“御训”。让长安文武百官惶恐不安的是,皇帝竟然将 训练地点设在了东宫显德殿外的广场上。九月初四,由萧瑀、封德彝领衔,三省宰 相联名上奏,请罢御训。李世民当日便召百官入朝,宣敕曰:“朕待天下臣民以诚, 天下人必不负朕;突厥大军南来,掠我州县,虐我百姓,兵锋直抵畿辅,此亘古未 有之奇耻大辱也。故朕决意卧薪尝胆、整军经武,岂有惧谋刺而远天下之理?王者 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 忌乎?”
贞观元年十二月,奉命出使突厥的鸿鸬寺少卿郑元寿回到长安,上表曰:“突 厥之兴盛,以羊马牲畜为标志。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其内外离怨,诸 部多叛,兵渐弱,臣算其败亡,不出三载……”
贞观二年元月初一,贞观皇帝李世民免去了一年一度的年筵,开承天门放百官 入太极宫,在太极殿公议突厥事。太上皇李渊也意外地参与了此次朝会。
在朝会上,群臣纷纷上奏请击突厥,赵国公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独持异议,他 道:“贞观元年之前,突厥岁岁犯塞,而朝廷未长出兵惩之;而贞观元年,突厥未 犯塞,如此弃信劳民,非王者之师所为也。如此蛮夷之族再不信朝廷,则突厥虽灭, 边塞难安也……”
李世民斟酌再三,在请示了太上皇李渊之后下敕:“朕与突厥方盟誓不久,而 即背约为失信,乘人之危而发大兵征讨为不仁;此时行天罚,虽胜亦非武。纵使其 六畜皆亡,诸族皆叛,亦不可攻;非待其有罪,朕不罚也……”
事后群臣议论纷纷,一致以为皇帝之所以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发兵,政治考虑明 显多于军事考虑。一者长孙无忌所言确实是谋国之言,二者朝廷此刻的军事准备确 实还不够充裕。皇帝关注的不仅仅是一个突厥,而是周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夷邦,大 唐若要一一荡平这些外族,消耗必大,这与皇帝偃武修文的本意背道而驰。要宾服 四夷,德化怀柔的手段是不可或缺的,要保证这样的手段能够有效,就必须注意维 护军事行动背后的道义基础。
尽管李世民没有趁此时机发兵平灭突厥,但相应的军事行动却一步紧似一步。 贞观二年,趁突厥内乱之机,唐廷以霍国公柴绍为元帅,以右骁骑大将军薛万均为 副元帅,发马步军八万奇袭朔方,仅半月时间便迫使梁师都麾下大将军李万宝来降。 随后薛万均率万骑迂回统万城,抄了梁师都的后路,也切断了突厥大军南援的必争 之道。柴绍则率唐军主力包围朔方城,围城二十余日,梁师都外援断绝,为部将所 杀,朔方遂破。
贞观二年年末,突利可汗领地内薛延陀、回纥两部落反,突利出兵平叛,反为 所败,单骑逃往颉利牙廷请兵。不料颉利竟将其关押十数日,并加以挞责。自此冒 合神离的两位可汗终于公开决裂。突利后来回到自己的领地后,当即便斩了颉利的 使者,其后颉利数次向其征兵,突利均不加理睬,却暗中向唐廷上表,表示愿意归 附。
贞观三年八月,代州都督张公谨上表言突厥之可胜,表曰:“颉利纵欲逞暴, 诛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设、欲谷设皆得罪, 无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糇粮乏绝,四也。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反 覆,大军一临,必生内变,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 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
九月初一,贞观皇帝发布任命敕,以南阳郡公兵部尚书李靖为河西道行军总管, 以代州都督张公谨为行军副总管,发大兵五万征讨突厥,此次抽调的是在洛阳集训 多年身经百战的玄甲军,其锋锐彪悍,天下莫有能抗。仗打到九月,颉利麾下九名 俟斤率三千骑来降,十月,拔野古、仆骨、同罗、奚酋长等部落纷纷来降,进击颉 利的外围障碍基本上被扫清。
十一月,颉利以大唐背约为借口,发兵进犯河西,肃州、甘州两地守军在刘弘 基节度之下鏖战月余,终于击破了来犯之敌。至此,突厥牙廷的影响力被压缩在定 襄郡周围不大的一片地域内,来自大唐西面、西北、北面等几个方向的军事威胁均 被消除,与突厥决战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贞观三年十一月十四,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设中朝,向文武百官宣示颉利十大 罪状,当即任命并州都督李世勣为东路行军总管,左骁骑大将军薛万均为副总管, 率并州军八万北渡滹沱河,经博陵、雁门、马邑三郡进击襄平;兵部尚书检校中书 令李靖为西路军行军总管,霍国公柴绍为副总管,率六万精兵由灵州出塞,经朔方、 榆林向襄平方向进击。东西两路大军共计十四万人马,都是从大唐军中精选出来征 战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兵。为保障此次军事行动的后勤粮秣,李世民下敕由尚书右仆 射杜如晦领衔组建了北征行台,专办大军粮秣供给事宜,尚书省户部自尚书以下堂 官、兵部自侍郎以下堂官、中书省兵房舍人、门下省兵科给事中均在行台轮值办公, 凡涉及北征大军所需人、财、粮、物,从兵部上呈表单到三省五花判定再到皇帝正 式敕旨发出,前后竟不超过一个时辰,如此效率,自三省定制以来尚属首次。
十一月底,西路军在榆林以北以优势兵力击破颉利一部,斩首万余。李靖当即 代唐廷向北面盘踞的突利可汗发出劝降敕,十二月初八,突利可汗率五万部众自缚 请降。初十日,东西两路大军在定襄以南马邑会师,十四万大军随即展开,李世勣 在桑干河北岸一月之内连续击破突厥四个游骑部落,俘获两万余人、羊马近五万头。
十二月底,由霍国公柴绍亲自护送抵京的突利可汗在东宫显德殿向大唐贞观皇 帝李世民递交了降表,称:“臣本域外之民,自此归服王化,永为天子藩屏,使朝 廷不复北忧!”。李世民对突利归顺大唐的大义之举大加赞赏,在设宴以叙兄弟之 谊的同时,正式以敕书形式册封其为突厥可汗,享郡王俸禄,食邑五千户,赏金千 两,帛百匹,牛马三万头,将五原周围方圆三百里赐为其游牧场所。
在厚待突利可汗的同时,李世民下敕给前线的李靖、李世勣两位统帅:“卿等 宜乘胜追击,克复定襄,擒颉利收北地归朝奏捷,天下自此长安!”,同时明敕两 路大军合兵,以李靖为总管,李世勣为副总管,薛万均为长史,并授李靖兵符节钺, 有便宜行事临机决断之权。
贞观四年正月,李靖亲率三千轻骑,自马邑出发向北,悄悄绕过了正面突厥大 军的防线,不眠不休连续行军三昼夜,于正月十一突然出现在定襄城南八十里的恶 阳岭。这支骑兵人数虽少,却公然高擎“大唐兵部尚书定襄道行军总管李”的大纛, 招摇过境,以不可挡之势连续击破数股突厥游骑侦骑。
颉利可汗不意李靖大军猝然而至,一日数惊,惶恐不安。他料得李靖以唐廷宰 相北征大军统帅身份敢于率孤军深入腹地,必是唐已倾全国之力来攻,前方突厥诸 部均已被歼或陷入苦战,惊慌失措之下不及详查,仅率百余亲兵逃出了防务空虚的 定襄。李靖趁机轻松攻克定襄,生俘寄居于此的前朝隋炀帝皇后萧氏及皇孙杨政道。
就在李靖轻骑奔袭定襄的同时,李世勣率一万骑兵字云中郡出击,在白道设伏, 将刚刚收拢兵马意欲再战的颉利击溃,颉利数日之内在自家腹地内连败两阵,不知 唐军究竟来了多少军马,仅率数百骑仓皇北窜,最后总算在帻口站稳了脚跟,再设 牙廷。
然而牙廷虽设,颉利与麾下各部之间的联络均被唐军打断。眼见唐军将十余万 失去统一指挥节度的突厥大军分割包围在定襄周围逐一聚歼,颉利又是心痛又是恼 怒,为了争取时间求得一线喘息之机,他遣使乘快马星夜向长安发出了求和降表。
贞观皇帝接到颉利请降表章,连夜召集重臣廷议。廷议中文武臣僚发生了激烈 争执,以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河间郡王李孝恭、梁国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侍中王珪、秘书监参预朝政魏徵为代表的一派势力主张接受颉利归顺,封其于榆林 之北以制衡突利;而以江夏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李道宗、赵国公开府仪同三司长孙 无忌、右卫大将军参预朝政侯君集、大理寺卿参与朝政戴胄为代表的一干臣子则主 张乘胜追击,不给颉利以喘息恢复之机,总揽征北粮秣事的尚书右仆射莱国公杜如 晦病重,未能参与廷议。
李世民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召突厥使臣上殿,严厉斥责颉利可汗背盟不义残民 弃友十大恶状,同时允其归顺,召其来朝待罪。他当殿任命武德旧臣唐俭为鸿胪寺 卿、出使突厥使臣、假节钺。翌日,风烛残年的唐俭在一队唐军的护送下离开了长 安,与突厥使臣一起赶奔千里之外的突厥牙廷宣示大唐皇帝敕旨。
然而令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唐俭一离京,皇帝似乎便把这个茬忘了,绝 口不再提起此事。就是朝堂之上有臣子提及,皇帝也往往将话头岔开,顾左右而言 他。更加令臣子们纳闷的是,皇帝竟然连一道暂缓进兵的敕书都不给前线发出,似 乎完全忘记了前方还有十四万大军在等待着他的最后命令……
……
李靖在中军大帐门口跺了跺脚,又跳了几下,将浑身上下的积雪抖落,又左右 扭动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脖子,这才迈步走进了大帐。
偌大的中军帐内鸦雀无声,定襄道行军副总管并州都督李世勣长身站在中央, 大大小小十几员将弁负手跨步立在两边。李靖一进来,众将齐齐抱拳行军礼:“参 见大将军!”
李靖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李世勣道:“长安那边有消息过来么?”
李世勣抬手抱了抱拳:“大将军辛苦了,朝廷至今没有只字片语发来,倒是下 个月的粮草按时运了过来,半日也未曾迟延!”
李靖走到帅案后坐下,口中哈着白气说道:“钦使那边有消息么?”
李世勣点了点头:“唐俭大人的侍从几个时辰之前到大营报信,言道颉利已然 答应随他赴长安面圣请罪,只是目下辖境内头绪繁多,需少待几日方能上路。这几 天颉利以及突厥各部落首领特勒勋族每日均陪同天使夜宴,款待甚欢!”
“扯淡!”李靖低低骂了一句粗话,抬头问道:“定方,道路打探清楚了么?”
苏烈大步出列,拱手躬身答道:“回禀大将军,打探清楚了,往颉利牙廷共两 条路,由此直向西北的大路有两万多突厥骑兵巡曳把守……”
“两万多?到底多多少?”李靖皱着眉头问道。
苏烈脸上一红,硬着头皮禀道:“风雪实在太大,我们的斥候又不能靠近,未 能确实祥知……”
李靖无奈地摆了摆手:“另外一条路呢?”
苏烈迟疑了一下道:“另外一条是小路,可直插帻口之北,只是需要穿越阴山 之脊,人马本来便难以通行,现下大雪封山,走起来便更加困难了!”
李靖听毕,半晌方淡淡说道:“我们困难,突厥就不困难么?这条路既然在, 我们便能过去……”
李世勣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语气平缓地开言问道:“大将军决意要用兵了?”
李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叹道:“我们拖不起呀!十几万大军,每多停一日便 要消耗掉二十万斤粮食。中原刚刚从几十年一遇的大饥荒中患过一口起来,皇上此 番是拿出了全天下的家底供我们扫北之用,从去年十一月至今,这仗打了将近四个 月了,好不容易有今天这么一个局面。如今大雪封境,大军调度机动极为不便,将 士们冻伤的好多,再这么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真要把全军的士气拖没了,就不是我 们饶不饶颉利的事情了。颉利若肯放我们平平安安返回中原,你我便要叫一声侥幸 了!”
李世勣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药公,你要三思而行才好。皇上虽说一直未 曾明敕我们罢兵,可是目下唐俭就在颉利牙帐之中,名为天使,实际上也可以视为 人质。他是太上皇时的元老重臣,侍奉三朝之人,我们这边发兵倒不打紧,若是一 个不慎伤了他的性命,这个责任,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李靖认认真真听完了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懋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 是你我如今身在前敌,敌情瞬息万变。我们虽说打散了颉利的指挥节度建制,但各 处突厥游骑并未被彻底消灭,敌人主力尚在。颉利在这个时候讲和,摆明了是缓兵 之计,这段日子仅我们截住的知会各部落族众归建的传令骑便有十几起,或许还有 我们不曾截住的。颉利狡猾多智,不把他彻底打垮,他万万不会诚心归顺。我们若 是拖延耽搁贻误了战机,不仅钦使性命不保,便是我们现下统帅的这十四万人马, 能有一半活着回到长城以南便不错了!只要我们打垮了颉利,他求我们饶命还来不 及,又怎肯残害唐大人性命?对这些化外蛮族,礼义廉耻不管用的,他们只相信实 力,只要你有实力,他们便会跪在你的马前,认你为主人!”
苏烈抬起头想说话,嘴唇动了动,却又咽了回去。
李靖摆了摆手:“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不要欲言又止的!”
苏烈小声道:“话虽如此说,大将军,这毕竟太冒险了,突厥人凶狠狡诈,又 历来顽劣。万一他们恼将起来,真的害了唐大人性命。纵使得胜回朝皇上不追究大 将军的罪责,御史们却是万万不会放过大将军的!”
李靖沉思了一阵,冷然道:“唐大人的性命重要,全军十几万将士的性命更加 重要。我是北征大军主帅,现在想的是此次扫北的整体胜负之事,万不能因为一个 钦使便坐失战机。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唐俭?我决定了,这个局面不能 再拖下去,我们须即刻发兵直捣帻口。此事由我决断,令由我出,自然不要你们负 责任,我是皇上任命的持节钺大总管,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李世勣哈哈大笑道:“笑话,你李药师敢担责任,难道我徐懋功便是没有脊梁 骨的软汉子么?既然你决定了,自然是我们两人一起下令,你若把我这个副帅撇在 一旁,我可不依!”
李靖笑了笑,也不再多说,简要说道:“还是老章程,你带主力向大路佯攻, 吸引颉利和突厥主力的注意力,我率一万精骑,带足二十天的口粮,由小路穿越阴 山,直插帻口。”
“不行!”李世勣干脆利落地驳回道,“你是大军主帅,又是朝廷宰相,不能 再涉险了!这一遭咱们换一换,我率军奔袭,你来率主力正面佯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你今年已近花甲之年,我却刚刚四十冒头,无论 怎么说,奔袭这种苦差事都应由我来才对!”
李靖板起面孔道:“懋功,不要再争了,冰天雪地大军远袭,主帅不在军中, 将士们哪里来的士气?这是我的将令,不是和你商议!”
他冷冷扫视了一眼帐中的将军们,缓缓道:“此番是天下太平的最后一战,如 若不胜,我李靖上辜圣上隆恩朝廷厚望,下负苍生托付将士期盼,自无面目再回中 土。诸公用命,则此战便是我们晋侯封公的最后指望,诸公懈怠,这冰天雪地万里 化外便是我们的埋骨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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