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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和巴夏礼两个人都太大意了。十三行这处码头,是道光二十三年才过手给买办伍绍荣的。伍绍荣自三元里之战后吓破了胆,移居香港深居简出。他的几处货栈货仓店面码头都委了自己的亲信跟班,自己只跟港英总督和英国高级职员打交道。鲍鹏是中国官面上吃洋饭的人,侄儿鲍雕是他的“秘书”,见《南京条约》订立,“吃码头”的徐虎徐彪被官府缉捕追拿,好大一个码头落到英国人手里,缺人管理,便央挽鲍鹏向伍绍荣说项,当了码头总管。但这是乱世时节,英国总督来回换,不依不饶一定要进广州城。几任两广总督也像走马灯似的来回换。码头工人几乎人人都恨伍绍荣。鲍家爷们在他们眼里也是汉好。什么青洪帮、天理会,暗地里各伙工人有分有合。徐虎、徐彪武艺高强,讲义气,又是三元里抗英首领人物。所以尽管十三行是个日进斗金的地面,鲍雕只是靠了英国旗,又在“教”,依势作威而已。这里办公室,工友们叫它“工所”,两层楼下五上三的房间,周匝回廊,中间全用楠木隔起,虽然考究,陈设豪华,但却不隔音。这里侍候的人耳濡目染,人人都是半拉子懂得英语的,因此他们说话都被听了去。第二日下午便传到了高保贵耳中。高保贵是一见鲍雕、胡世贵就直动杀心的主儿,形格势禁勉强在码头混饭。现在徐虎回来,心里咬牙叫劲儿要把这几个假洋鬼子“大班”塞麻袋里丢进珠江,听见这信儿,耐着性子等到下班,布衫子往肩上一搭便赶回茂升酒店。
广州人吃饭讲究个一早一晚。早是早茶,晚是晚餐。白天忙,中午饭是马虎的。晚饭吃罢,趁凉风儿回家,打水冲凉然后睡觉。这时分不到六点,店中稀稀落落没几个客。高氏正在指挥伙计们搬柴洗菜捅护子升火,葛花儿绾袖端盘擦抹桌子。高保贵进来扫视一眼,果见汤姆独自坐在南窗者地方喝茶等菜,也没说什么,对高氏道:“你进来一下。”扬长便进后店。高氏从不见丈夫这样的,丢了手上账簿子便跟进来,直到内卧房,觑着他脸色问道:“你怎么红头涨脸的,吃了炮药似的?”
“二虎兄弟呢?”高保贵问道,“他这会儿在店里不在?”
“在呢!昨晚江道台回来,和他说了办团练的事。今上午他又去了一趟总督衙门,把三彪也带回来了,现在还在西厢那边商议拉队伍设营盘的事。”高氏道,“——你神气不对,别是又和人生气打架了吧?”
高保贵喘了一口粗气,端起茶壶就嘴咕噜咕噜吸了一通,说道:“我得马上见他们——丢那妈的,果然是戏里有戏,是他们害了林大人!”因一长一短将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高氏立时苍白了脸,叫了声“老天爷!”见高保贵掉头就走,忙喝叫一声:“回来!你忙什么?说说清爽,烫脚水烧不糊的!”
“你还得想想,这是多大的事体。”高氏坐了椅上,放缓了口气说道,“胡世贵上头是鲍大裤衩,再上头是伍绍荣,这根筋是洋鸡巴,朝廷都惹不起!——这是一条。
“再条是你们拼了命,也救不转林大人。这个叶制台爷,我怎么瞧都是罐子里的屎壳螂——愣充黑老包过阴。你们立功劳,他兜着;你们惹出事,他杀你。指望他保你,别想。
“你还得想想,你和二虎他们一样不一样?两个光棍,三刀六洞,出了事上山当土匪,奔洪秀全,扔崩儿一走完事。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我和葛花儿。你叫我们怎么过活?”
高保贵怔了一下,立刻掂出了妻子的话的份量。徐虎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他要砸十三行,自己是拦着还是跟着?鲍鹏鲍雕是叔侄,又通着官,自己竟是谁也惹不起!他捶了一下大腿,蹬在床沿上低下了头。
“你也别那么熊包势。”高氏思量着,说道,“听我说,我也是胳膊上走得马的人,只是事件太大,我们背不得。这个江大人我看也是个有种的,就要怎么的,你不要上台面,由他们折腾,咱们助着他们,也不丢了你的义气,岂不四面净八面光?”
高保贵思量着,沉吟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怎么个办法呢?”“你是个木瓜脑袋!”高氏手指顶了一下男人,“明晚上叫局,码头上那群朋友都来。你就装任事不知道,是给二虎三彪接风压惊的。酒筵上三杯一过,你不说他们也收不住口!”高保贵一听便笑起来,说道:“就照你的主意办。”正说着,葛花儿进来说道:“嫂子,彩云姐在前头等着,她要裱糊房子,前头咱们账上还有钱,问能支用一点不能。”高氏笑道:“这是要和二虎成亲了。我这就给她!”说着挑帘出去。高保贵见葛花儿也要走,叫住了问道:“你别忙出去——那个英国佬是怎么回事?”
“他是食客,常来咱们店的。”葛花儿起先没在意,禁不住哥哥这样的看自己,脸一红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说道:“你和嫂子背后说这个?别听他们嚼蛆……”
“是每天都来的吧?”
“差不多……有时偶然也不来的。”
“他对你有意?”
葛花儿良久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呢?”
“我没有!”葛花儿一下子扬起了脸,说道:“哥,你别这么审贼似的盯着我。这个汤姆先生,虽说是外国人,我看是个君子。倒是你手里那班朋友没安好心,动手动脚说风话儿,那副嘴脸叫人恶心——还要告诉你一句话,如今码头上人心变了,和三元里时候大不一样。你那些个狐朋狗友暗地里和鲍大裤衩子……勾扯套近乎的有的是!他们有奶就是娘,义气跟银子一比不值分文!何朝贵是你的‘贴心人’吧?把二虎哥从西偏门送出去,一转身他就去了公事房报信息儿.这会子只怕英国总督都晓得了!还有马老六、申大麻子,三天两头贼似的溜进胡家烟馆,又不抽大烟,做什么去的?这群人呐,嫂子比你清爽。好人带着能做点好事儿;跟了歹人,银子一喂,什么歹事也都干得出!”葛花儿说罢,一转身便出去了。
高保贵听得呆若木鸡,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理一理思路,竟似乱麻一般没个头绪——替林大帅报仇,跟着徐虎,挤走伍绍荣,重振码头雄风,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模糊,那么不可企及……他的心凉了下来,擦着一根洋火看着,烧到手指跟前才丢掉了,的得一疼,心里清明起来;妻子和妹妹见识世务比自己要清楚得多……猛地想起回来还没和二虎三彪兄弟见面,他站起身来出门径往西厢房二虎卧房里来。隔门便听妻子在里头说话,他提了一口气,在门外笑道:“三弟,我的酒不好,没有灌醉你吧?”进来看时,二虎却不在,满桌残杯剩盏边坐着头脸剃得精光一个瘦小汉子——就是刚刚出狱的徐三彪了——时子支桌端着酒杯正听高氏说话,因笑道:“你在这里——二虎兄弟呢?”
“在北屋里和彩云说体己话呢!”高氏努嘴儿笑道,“三兄弟在这儿着恼。我正劝他少喝,你跟我拧反劲绳子!快倒酽酽的茶来——”
高保贵吩咐伙计们收拾桌面,坐到三彪身边问道:“这是怎的了?大狱里刚出来,欢喜还来不及,这又是和谁搁气?”“是冯小五他们,说胡世贵放出风来,二虎三彪再回码头,他要请洋枪队厮拼,还不三不四说二兄弟三兄弟都是乱民,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连江大人都裹了进去……三兄弟是个火性子,为这几句闲话,又要过去拼刀子——”她又面转向三彪,“好兄弟你哩,如今世道人心和烧鸦片时候儿可是两回事了。告诉兄弟一句话,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如今官府还处处让着洋人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单为你坐班房,嫂子疏通给你送饭,不知道给人家磕多少头,送银子说人情。好容易出来了,还要再进去?”
“我兄弟从湖南来闯码头,十三行是凭拳头打下来的天下!”徐三彪手指抹一把鼻子,说道。他和哥哥徐虎一母同胞,却远没有徐虎英武,五官身材不说,背也有点驼,只圆脑袋上嵌着的一双黑椒豆眼,小小的瞳仁透着精悍煞气。乍一看,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身负六条人命债,威震湖南的“黔阳下山虎”,连累得二虎丢了“生员”功名跟他逃亡广州,死拼硬杀打掉十三行原来的码头舵主沙家“老六爷”势力,坐定码头二龙头的主儿。他个子虽小,说话却瓮声瓮气显得底气十足。“踩刀山,坐火盆,油锅里捞铜板,蒺藜镖打香火头,他胡世贵成吗?!他不过是洋人饭桌底下啃骨头的一条哈巴儿!”
高保贵这才听明白就里,笑着劝道:“这谁都知道。如今洋人得势,鸡犬升天的时世,我看该忍的忍,该咽的且咽了。你嫂子的话还是对的。江道台拉团练,队伍扯起旗来,就有吃粮人,像兄弟这般本事,又是乱世,大展前程还在后头哩!”徐彪吐出一口闷气,说道:“我听大哥和嫂子的!”
正说着,二虎和彩云一前一后进来。高氏双手一合,笑道:“真个天地般配、郎才女貌好一对儿——”说半截戛然而止。
“林大人果然死得不明白。”二虎阴沉沉说道。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冷得像结了冰。
高保贵夫妻都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三彪一拍桌子呼地站起身来,问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高保贵忙说道:“兄弟且不要发躁性——是彩云妹妹听来的消息?”
“嗯。”彩云肯定地点点头,“我到翠华楼去清账,几个戏院里的伙计都在嘀嘀咕咕,一边吃酒一边议论这事。是总督衙门里蔡师爷前日晚上和胡世贵一处喝酒,喝红了脸拌口儿。蔡师爷抱怨,说胡世贵私吞了伍老板给他的三百块银元。胡世贵也喝醉了,说蔡师爷贪心,该给下药的厨子八百块,只给了人家五百。三百换三百谁也不亏谁。蔡师爷说,这是身家性命钱,单是潮州官府上下,还有个医生沉思源,不是他按住了,江忠源当时就把事情弄明白了。现在江忠源就在广州,不成就抖落出来,英国人、叶制台还有伍绍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把巴豆叫广东兵荒马乱,谁也收拾不起。鲍鹏、胡世贵还有伍绍荣,广州人都要拿来点天灯……蔡师爷醉得胡天胡地,骂骂咧咧走了。胡世贵也是酩酊趔趄,指着他后背当着众人说‘方才说的事你敢透出去,伍爷剁碎了你喂王八!”彩云絮絮说完,又道:“我起先听不明白,问翠华楼的老章——你知道,就是京胡拉得好的那个掌台的——老章说:‘你别管,这事比天还大!林大人在潮州归天,他们说的就这个。’”
高保贵听了没一半就已经心里清亮,两件事一卯一丁锲合,坐实了林则徐是新斗栏老总伍绍荣主谋,鲍鹏串通一帮人暗算而亡,却装作不知道,咬着嘴唇盘算着该怎么说话。
“这是分赃不均他们窝里炮!”二虎说道,又问高保贵:“胡世贵原来也是林大人在时候团练里头的人,他是个小人物,怎么会勾上伍绍荣这样的大佬?销烟他不也去化烟池了么?”
高保贵冷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他这‘琼崖仙馆’起家的本钱是哪来的?——就是销烟时捣弄来的!这小子就在销烟池边当差。有些烟怕销不毁尽,关大人叫人用竹篙棍子把烟土往卤水石灰盐池子里捣烂搅开,他的竹篙中间的节里头都打通了,捣烟捣得满竹筒都是,每天这么换一根。你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捣了四十九竹筒的烟!烟价当时一斤二十两批价,一竹筒能捣十五斤,你一算就知道他发了多大的国难财!他这犯的是死罪,伍绍荣兴许就是抓了这把柄拖他下水的!”
“嫂子,给我再弄两碗者烧缸!”三彪已经脸色变得铁青,刷地脱掉小褂子,露出疤痕累累一身黑红练肉,束了腰带蹬上软靴,“我今晚就叫姓胡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高氏慌得说道:“好歹有个计议,兄弟你不能莽撞!”三彪恶狠狠说道:“如今这世道还叫个‘世道’!老子跟林大人销烟,朝廷下的旨意;三元里打义律,朝廷说是功劳。功劳叫他们抢走了,老子的码头丢给了伍绍荣、鲍大裤衩子这些王八蛋。老子兄弟有功的人反而逼走的逼走,坐牢的坐牢!这到底是中国的地面还是英国的?我要弄弄明白!”
二虎咬着牙道:“耐一耐再看。”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有点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响声。“江大人不是要办团练么?拉起队伍来我们就有了势。有了势,又有官府照应,查明案子实情一网打尽。这是上策。”他微微摇着头,皱眉又道:“我兄弟三元里一战太出风头了!江大人也未必能说通叶制台让我们带办团练……如果那样,我们把码头上贴己的兄弟拉出一帮。洪帮我还是龙头嘛!他暗算,我们也暗算,叫他们不明不白进珠江种荷花!”
“现在要做些准备。”二虎继续说道,“一条是我和三彪搬出茂升店,我和彩云的事办下来——新斗栏我赁了一处宅子,算是徐家门户。
“二一条是高哥帮我串连一下,那些变了心的、三心二意的是一套说话;真心还愿跟我兄弟做事的我都要见见。江大人要拉团练,没有我兄弟俩,广州不同湖南,他拉起也是乌合之众。但要我们出头,叶制台未必准允,英国人那头也要搅缠,江道台的算盘未必打得响。所以要视情形再动。我们回来,肯定已经惊动了伍绍荣,他们酒后泄露机密,醒来肯定加倍小心,说不定也在盘算对付我们。他们有枪有权有势而且在暗处,我两个孤立无援摆在明面。妄动起来,比剁砧板上的鱼还容易……”
他说完了。局面如此凶险复杂,二虎思虑这样缜密周全,都是众人想不到的,一时都陷于沉思当中……
“在这里,要演一出戏。”二虎果决地说道,“撒一把土,迷一迷众人的眼!”他眼望着院外暗夜风中婆娑摇摆的柚子树影,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狞笑,“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二十八……后天二十九,我们砸胡家烟馆!”
众人都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二虎。三彪道:“你方才还说——”
“砸他的烟馆,给姓伍的瞧瞧颜色。”二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嫂子你要带茂升的伙计们一窝蜂出去‘护邻居’。当面跟我吵,要像那么回事……要讨债跟我和彩云翻脸,闹他个一塌糊涂,我再砸了你的店。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笑着过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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