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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御史说干就干,在确定了抓捕名单后,中秋节前一天,即八月十四日夜,冯御史决定,抓捕白马寺这一伙乌合之徒。
夜色庄重,夜凉如水,在右台大院里,排班站立着上千名参加抓捕行动的官兵们。大家伙磨拳擦掌,对白马寺那帮混蛋,早就憋着一股气。空气中于是弥漫着重大行动之前的紧张气氛。
“五魁首呀……六六六呀…巧七的梅呀……八匹马呀--”白马寺大雄宝殿的旁边,所谓的“聚义堂”里,一帮土匪无赖刚下夜偷人回来,正在觥筹交错,大呼小叫,猜拳行令,直喝得得意非凡,脸红脖子粗。
流氓头子薛怀义坐在主位上,望着眼前这兴旺、热闹的场面,乐得哈哈大笑,吩咐旁边的小喽罗:
“快把偷来的狗剥皮下锅煮,狗肉还是偷来的香啊。”
话音未落,突然从周围的黑暗中,窜出来上百个荷枪拿刀的官兵,迅速地把大殿团团围住,其中几个人首先用钢刀逼住了只穿着一条短裤的薛怀义--
“别动!动一动就宰了你!”
薛怀义捂着裤裆,果然不敢动,只是直着脖子叫:“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老子是谁吗?”
官兵们不理他,只是把冰凉的钢刀往前送了送。薛怀义顿时觉得大腿、小腿内侧凉冰冰的。
又有上百名官兵荷枪持刀冲了进来,殿里殿外那些假和尚们,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掀翻在地,一个个像棕子一样被捆了起来。这时,一大队官兵,打着火把,簇拥着冯思勖御史来到了薛怀义的面前。冯御史望着薛怀义的狼狈相,笑着说:“薛和尚,你的这些手下作奸犯科,已被人告下了,本御史要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讯问。至于你,还是好自为之,好好地反省反省吧。”薛怀义听话音,知道这些人还不敢逮他,不敢怎么他,不禁气壮起来,吓唬冯御史说:“姓冯的,你摸摸你头上有几个脑袋,敢动我薛和尚的人。武三思见老子也都匍匐礼谒,低三下四的。”
“竟敢当众辱骂皇亲国戚,诋毁朝中大臣!”冯御史当即命令左右:“来人哪,把这小子也给我捆起来,嘴给他堵上。”
立即有官兵拿过麻绳,结结实实地把薛怀义捆了起来,有人找了一块抹桌子的破布,还故意沾着地上的尿液,给薛怀义塞进了嘴里。等官兵走后,一些伙伕工匠才颤颤抖抖地走上来,给薛怀义掏出了嘴里的脏布,解开了绑绳。
无可奈何之下,第二天,薛怀义只得登门找武三思给说情,一些轻罪的白马寺的和尚才被放了出来。而罪证确凿的恶和尚,却被冯御史给投进了大牢,按律惩处,或流或杖,一时间,大得人心。白马寺流氓和尚的嚣张气焰不得不收敛了许多,洛阳城的治安也恢复了许多。
东宫的后院里,儿皇帝睿宗李旦,闲来无事,正和一群宫女在一块玩投壶的游戏。所谓投壶就是用专门的箭往一个精美的壶中投,投中者为赢。投壶的箭用柘、苦棘母去其皮制作而成。壶也都精美绝伦,或玉或金或瓷,颈为七寸、腹五寸、口径二寸半,容斗五升。投壶时,壶前设障,隔障而投。为防箭入壶中反弹出来,壶中装一些小豆。投壶游戏为搏戏的一种,在唐宫室中极为盛行。睿宗当了皇帝,却屈居东宫,常常在东宫里和宫女一块投壶自娱,消磨光阴。宫女们谁投中了,就能得到睿宗的一个长长的热吻,当天积分最高者,还能得以侍寝。此刻,睿宗在宫女堆里,左搂右抱,边玩投壶。
该睿宗投箭了,睿宗三投三中,直乐得他合不上嘴。正在这时,院门口来了宰相刘祎之和武承嗣。刘祎之边走边道:“皇上,皇上!”
看刘老头那劲,好像有什么大事,睿宗忙停下手中的活,问:“有什么事?”
“皇上,喜事啊喜事。”刘祎之手拎着一张圣旨,激动地直抹眼泪。他来到睿宗的面前,展开圣旨以颤抖的声音宣读道:
皇太后懿旨:
昔高宗大帝遗制,颁朕临朝称制,今睿宗业已成人,朕意欲退身修德,特诏令天下,还政于皇帝。
睿宗一听圣旨的内容,也大出意外,忙抢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不相信地问:“太后真的要还政于我?”
“真的!”刘祎之撩起大襟擦擦眼角,拿过睿宗手里的投箭,一折两半,扔到一边,说:“皇上,你以后就用不着再弄这些投壶的游戏,消磨时光了。”
睿宗李旦也激动得很,回顾左右说:“这下好了,朕是真正的皇帝了,也用不着再住在东宫了,这诺大的皇宫,普天之下,真正地属于朕了。”
君臣一行来到前院,又坐下来喝些茶,说了一会儿话,刘祎之说还要安排一下皇上明天早朝亲政的事,先告辞走了。同来的武承嗣声称要陪皇上说会儿话,留了下来。睿宗李旦望着坐在下首的武承嗣说:“承嗣,你以后跟着朕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你的。你过去有时候自以为是太后的亲侄,见朕也不下跪,也不行礼,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朕不怪你。以后,你只要好好听朕的话,朕还是愿意委你以重任的。”
武承嗣干笑了一下,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说:“我说旦--”
听武承嗣喊自己的小名“旦”,睿宗皇帝惊地愣了一下,指着武承嗣责问道:“你胆敢对朕如此大不敬!”
“我说旦--”武承嗣又是一声干笑,说:“你以为太后真会归政于你吗?”
“这,这……”睿宗李旦结结巴巴,“这懿旨上不写得清清楚楚的吗,还政给我。”
“那是扬州地生毛,天下人乱嚼舌头,太后故意下旨还政于你。你最好赶紧奉表固让,不然,你要小心了……”
听武承嗣这么一提醒,睿宗这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情绪一落千丈,闷着头不吱声。武承嗣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往睿宗跟前的桌子上一抛,说:“辞让的表都替你写好了,玉玺也都盖上了,明儿上朝,照本宣科就行了。想必你没有忘记李弘、李贤吧!”
武承嗣说完,倒背着手出门扬长而去。睿宗孤坐在屋中,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朝时,没等刘祎之等人山呼万岁,睿宗李旦就站起来向帘子后面的武则天奉表固让,说自己年轻,才三十来岁,还不懂事,恳请母后收回成命,继续摄政。
武则天满意地望着老儿子,谦虚地说:“皇上,你这两年跟着朕,在政事上,也锻炼得差不多了,还是你亲政吧。”
李旦哽咽着,再一次恳请皇太后收回成命。武则天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群臣说:“既然皇上再三固辞,朕也不难为他了,只得权且再听政三年、五年吧。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包括刘祎之这才明白过来,皇太后演的是一出子戏。既然昨天已下诏还政了,为何今日又来设帘上朝?既然想退身修德,为何张嘴就说再干个三年、五年?众大臣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眨眼间又暗淡下去了,都垂手低头,默不作声。这时,武承嗣迈步上前,恭手奏道:“太后陛下,最近扬州地生毛,月有蚀之。天下小民,不识好歹,议论纷纷。更有人趁机妖言惑众,潜图异谋。臣请太后颁制天下,广开言路,接待天下奏言,以褒善惩恶,扬美发奸,维护国家之一统。”
话音未落,刘祎之上前,连连摇手曰不可,奏曰:“先帝太宗和高宗大帝均反对告密。太宗曾说:‘无识之人,务行谗毁,交乱君臣,殊非益国,自今以后,有上书讦人小恶者,当以谗人之罪罪之。’高宗时,也曾下令禁酷刑和匿名信,并说,‘匿名信,国有常禁,此风若扇,为蠹方深。’老臣以为万不可行告密之风。”
武则天摆手说:“事无定制,当改则改,岂能墨守一时之规定。本宫决定,设立举报箱。”
武承嗣这时忙捅了捅身旁的侍御史鱼承晔。鱼承晔心神领会,急忙出班奏道:“太后,臣的儿子鱼保家有巧思,设计了一个名为‘铜匦’的举报箱,非常精巧实用,臣斗胆举荐于太后。”
武则天一听,颇感兴趣,当即传旨令鱼保家晋见。鱼保家早已在午门外等候,一会儿就传进大殿。叩头施礼后,保家掏出一张设计图纸,恭恭敬敬地呈上去。武则天看了看,看不懂,问:“有样品没有?”
“回太后,有样品,是木头做的。”鱼保家从怀里掏出样品。武则天特许他上御台指点给自己看。
“太后,这铜匦形成一个箱子,内设四格。箱子四面分设四个投书口。东面名曰‘廷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面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面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且表疏一旦投入铜匦,就无法收回,只有用专用的钥匙才能打开。”
听鱼保家的介绍,武则天拿着这个木制的样品,翻来覆去地看,连连称善,问鱼保家:“鱼爱卿现在官居何职?”
没等鱼保家说话,他爹鱼承晔忙代为回奏说:
“犬子虽然有巧思,但仕运不佳,只是在工部临时帮忙。”
武则天望着鱼保家,说:“如此有才之人,本宫封你为从五品顶戴,即日起,在工部供职,监造这‘铜匦’,三天之内完工!”眨眼间被封了个从五品的官衔,激动得鱼家父子忙给太后叩头,千恩万谢而去。
垂拱二年(686年)三月八日,“铜匦”这个巨大的怪物,被正式立于宫门前,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密奏。
铜匦的日常管理工作由正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担当,他们负责铜匦的开启,密奏的整理,直接向太后负责,收到的密奏也全部交给太后处理,他人不得过问。为了让天下人都明白铜匦的作用,朝廷又专门向全国各地发出通知,并号召民众投递密奏。凡有上京告密者,臣下不得问,沿途皆给驿马,免费供给五品官的饮食标准,免费住宿。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
自此以后,全国上下告密之风盛起。
由于吃、住、行全免费,来京城告密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告密信也很多,有时不到一天就收到满满一铜匦。面对着这源源不断,堆积如山的告密信,武则天不辞辛劳,亲自拆阅,召见告密者,一个月安排十天的接见时间,仍不够用,只得把休朝日也利用起来,直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忙得上官婉儿她们吃饭的空都没有,但看到太后也一样的忙乎,大家都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强撑着对付这大量的来信来访。这天,又是太后的召见日,首先是索元礼向武则天揭发道:“臣叫索元礼,臣告神都工务局那帮人,贪赃枉法,收受赃赂,偷工减料。周村到张店的官道,花了上千万钱,没过三月就翻浆了,不能行走了。百姓的血汗钱就这样白白地打水漂了。臣恳求太后立刻派人去查,把贪赃之人绳之以法。”武则天转脸看了上官婉儿一眼,问:“竟有这等事?”
“启奏太后,”上官婉儿忙说,“这件事御史台上个月已派人下去查去了。现在结果还没有出来。”
索元礼趴在地上又磕了个头,双手撑地,仰脸奏道:
“这件事若派臣去调查,臣当天就能查出结果,报与太后。”
“你有这个本事?”武则天不相信地问。
“臣苦心研究了一整套审讯的法子,有‘凤凰晒翅’,‘猕猴钻火’,‘狱持’和‘宿囚’等等,无论使用哪一样,管叫那些犯罪嫌疑人乖乖招供。”
“何谓‘狱持’和‘宿囚’?”武则天满有兴致地问。
“‘狱持’就是泥耳笼头,枷研楔毂,折胁签爪,悬发薰耳,卧邻秽溺,曾不聊生。‘宿囚’就是让犯人累日节食,连宵缓问,昼夜摇撼,使不得眠。”
听这索元礼说话,武则天眼睛不禁为之一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索元礼,果然是与众不同,武则天对旁边的上官婉儿说:“婉儿,记下这位索壮士的名字,看看大理寺有职位空缺没有,安排他去做。”
索元礼一听这话,心里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深深施了一礼,告退而去。
是晚武则天和薛怀义在一番亲热后,吹了灯,躺在床上歇息,沉寂了一会儿,突然,黑暗中,武则天笑了起来。薛怀义好奇地问:“太后,您笑啥?”
“鱼保家作法自毙,发明了铜匦,今天却有人往铜匦里投书密告他,指控他曾经替叛贼徐敬业造兵器,致使官兵死伤惨重。朕要派人审问,一旦属实,就让那鱼保家成为铜匦的第一个牺牲品。”
“太后,这事交给索元礼办吧。”
武则天问:“你认识那索元礼?”
“认识!他蒙太后恩遇,到大理寺,可他不大识字。托我给太后说说,他想干制狱工作,专干审问人什么的。”
“好,看在你的份上,朕就放那索元礼为游击将军,鱼保家的案子也交给他了。”
成了索将军的索元礼,一朝有了权,便把令来行。此刻他大腿翘在二腿上,坐在桌子上,慢声细语地问跪在地上的鱼保家:“鱼公子,我问你最后一句,你招还是不招?”
鱼保家哭丧着脸,辩解道:“索大人,没有影的事,你让我上哪招去?我发明和改进了一部分武器是真,可那时徐敬业还没造反,还是朝廷命官,还在兵部任职,主管武器制造。我向他推荐一些武器的改进方法,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他后来造反,与我无关,也不能据此认为我也谋反,帮助他发明新武器打官兵。”
“小子,嘴还挺硬,老子我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来人哪!”立即闻声窜过来几个长着胸毛的赤膊大汉,手里还提着铁笼头、木楔和铁锤之类的东西,虎视眈眈地看着鱼保家。
索元礼一歪头,立即有一个大汉拿起铁笼头,“刷”地一下,套在了鱼保家的头上,动作准确利索,显然是训练有素。
“索大人,我真的没跟徐敬业一块造反。徐敬业利用我的发明,对付官兵,是后来的事,我确实是冤枉啊,我……”
看着鱼保家那委屈的样子,索元礼咧嘴笑了笑,说:“你不招供,本将军想在你身上试试我的新刑具。”
索元礼又是一歪头,打手们立即又把铁笼子套到了鱼保家的头上,加上木楔,刚砸一锤,鱼保家就疼得大叫,第三锤,他就撑不住了,连说我招、我招。
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落到索元礼这个活无常手里,鱼公子只得痛哭着拿起笔,按索元礼的意思,屈招了自己参与了徐敬业的反叛。写完后,念给索元礼听,索元礼犹不满足,意犹未尽,说:
“有无同党?”
鱼保家带着哭腔,说:“索大人,我本身就冤枉的,我还上哪找同党去?”
索元礼坐在桌子上,笑了笑,说:“供不供是你的事,用不用刑是我的事。--来人哪!给鱼公子再试试咱的‘猕猴钻火’”。
望着那可怕的铁笼子和木楔,鱼保家没等打手们上来,就慌忙举手说:我招,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两天后,鱼保家被斩首于都亭。他于是成了自己的发明--铜匦的第一个牺牲品。
这股告状风倒是替一些奸邪小人帮了不少忙。长安城里有一个名叫来俊臣的。此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却因为无中生有状告东平王李续,而被早已想清除李氏宗族势力的武则天授以八品司刑评事。还有一些地痞无癞也如是效彷,一时间,长安城被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怨声四起。
这天,薛怀义这天来到索元礼的府上找酒喝。席间,几杯酒暖肚,薛怀义弹了弹自己的锦衣华服,感叹地说:“干爹,现如今咱爷俩一个是白马寺主,一个是游击将军,都不再是洛阳街头上讨饭吃的光棍儿了。”
索元礼一听,忙起身离座,作揖打躬地,焦急地说:“薛师,您可别再叫我‘干爹’了,太后知道了还不杀我的头。不如我改叫您老人家是干爹吧。”
“我这是叫顺嘴了,”薛怀义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以后就兄弟相称吧。你现在是游击将军,是朝廷命官,兄弟最近有一件窝心的事,想请你给办一办。”
“啥事?薛师您尽管吩咐!”索元礼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就是那个冯思勖上次抓我的人的事。你能不能想法治治他,替我出出这口恶气。”
索元礼挠挠头,面露难色,说:“我刚干这个游击将军,根基还不大行。再说这冯御史,官比我大,只能他管我,不能我管他。不过,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啥主意?”薛怀义探过光头来问。
“你多带几个人,瞅着那姓冯的回家的时候,在路上截住他揍一顿,不就出了这口恶气了。”
“能行吗?”
“行,出了事顶多惩办你的手下,却没有人敢动你,你想想,这满朝文武,谁敢动你薛大爷。”
“是啊。”薛怀义面露得意之色,说:“谁敢沾我一指头,就连武承嗣、武三思见我都一口一个‘国师’地叫,点头哈腰的。”
有了索元礼这个歪点子以后,薛怀义整天带着十几个手下,在冯思勖回家的路上守候着。这天,瞅见冯思勖骑着马迎面而来,身边只有两三名随从,薛怀义大喜,当即喝令手下动手。这些无赖们巴不得惹事生非,都一窝蜂地围了上去,把猝不及防的冯御史拉下马来,拳脚相加,拚命往死里打,薛怀义则在一旁跳着脚地骂,还不时地上去踹上一脚。
及至金吾卫和御史台的人接到报告,火速赶到后,薛怀义一伙早作鸟兽散,可怜冯御史被打得气息奄奄。足足在家里将养了个把月,才能上朝。事后,正如索元礼所料,虽然抓了几个打人凶手,但主犯薛怀义却逍遥法外,没人敢动他一个指头。
自从打了冯御史后,薛和尚更加自以为了不起。这天,薛和尚闲来无事,骑着御马,信马由缰,闯到则天门外的礼部、工部大院里,一进大院,武承嗣等人闻声搁下手里的活,武承嗣执僮仆礼,牵着薛怀义的马缰绳,边走边对马上的薛怀义说:“薛师,您怎么有空到这里玩,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刚进了二道门,却见匍匐跪迎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直着身子跪在地上,看着光头薛怀义直摇头,薛怀义大怒,马鞭一指那人骂道:“那人把头摇得跟拨榔鼓似的,可是见本师不满意?”
“大胆宗楚客,快过来给薛师赔不是。”武承嗣也跟着吆喝道。
但见那宗楚客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走上来,在马头前,一揖到底,说:“臣宗楚客非对薛师不敬,而是惊讶的。”
“你惊讶我什么?”薛怀义好奇地问。
“臣惊讶薛师之圣,仿佛从天而降,臣准备为薛师写本传记,以传世人。”宗楚客摇头晃脑地说。
薛怀义一听大喜,叠声说:“写,写,好好地写!我不会亏待你的。”
环顾周围,亦是伏地躬迎之人,独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旁若无人,带着一帮随从,从薛怀义身边大踏步地过去了。
薛怀义问武承嗣:“这老头是谁?这么大的架子,见了本师也不跪拜,也不打招呼。”
“这是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苏良嗣,原先是西京留守,新近提拔上来的,八十二岁的老头了,性子倔得很,薛师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姓苏的瞧不起老子,抽空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在众人的簇拥下,薛怀义犹如众星捧月,来到了武承嗣的房内。薛怀义当仁不让,坐在武承嗣的宰相椅上,把脚伸到办公桌上,抖动着腿,跟武承嗣说了一会儿话。
胡扯了一会儿,薛怀义起身就走,武承嗣等人忙又躬身把他送出门外,却在这时,苏良嗣苏宰相又带着随从迎头从外面走过来。薛怀义心说,先撞你老小子一下再说。遂倒背着手,顺着甬道,只顾昂首向前走,毫无避让之意,眼看就要把老宰相撞个人仰马翻,众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想过去劝又不敢劝……
这苏良嗣苏大人向来执法甚严,不畏权贵。早年在周王府为司马时,周王年少不法。良嗣数次谏王,以法绳府官不职者。甚见尊悼,连高宗大帝都佩服他。还有一次,司农欲以冬藏余菜卖与百姓,拿高宗的批示给时为仆射苏良嗣看,苏良嗣坚不同意,在皇帝的墨敕旁判曰:“昔公仪相鲁,犹拔去园葵(谓不与民争利),况临御万邦,而贩蔬鬻菜乎。”从这两件事来看,可见苏大人甚有胆略,如今升为宰相,封温国公,同样没把薛怀义放在眼里。
“左右,把这个无礼的东西拉到一边去,与我好生地教训一顿。这南衙朝堂难道还是他横行无忌的地方?”老宰相停住脚步,喝令道。
闻听此言,早已磨拳擦拳气愤不过的手下人立即冲上去,有两个人专门扯住薛怀义的胳膊,让其不能还手,另外一些人,亮起巴掌专门往薛怀义的俊脸上打。薛怀义两个胳膊被扯得牢牢,闪不及、躲不及,被打得鼻血横流。武承嗣在一旁一个劲地劝解:“老宰相,算了吧,快别让人打了,打重了太后那边也不好交待啊。”
苏良嗣见打得也差不多了,便喝令左右停手。
于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饱受重创的薛怀义捂着脸,连御马也忘了骑了,跌跌撞撞地向后宫跑去。
武则天正在后殿里批阅文书,见跑来一个衣衫不整,鼻青脸肿的人,正待询问,薛怀义已扑到武则天的脚下,放声大哭。
“苏……苏良嗣,他……他打我!”薛怀义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
武则天望着薛怀义血肉模糊的脸,问:“他为什么打你?”
“我从南衙路过,正好和他路遇,他……他就打我。”薛怀义滚到武则天的怀里,还指着自己的头,一边哭,一边说:“太后……您看看,您看看,他把我打的……满头都是面疙瘩。”
武则天抚摸着薛怀义的伤处笑道:“南衙是宰相办公的场所,你上那里干什么?记住,以后干什么都从北门走,南卫宰相往来勿犯。”
“那……那苏良嗣打我还能白打了吗?”
“难道还像打冯思勖似的,你再去打他一顿?”
“嘤……他打我就不行。嘤……”见太后不为他报仇申冤,薛和尚顿觉万分委屈,又抱住武则天的腿大哭起来。
武则天拍打着他,安慰道:“别哭了,晚上让御膳房多做几个好菜,你也是,满处惹事生非,我正琢磨着给你找个事干。”
第二天早朝时,有个叫王求礼的补阙出班奏道:“太后,那薛怀义身为和尚,无官无职,整天在宫中乱走一气。昨天他又窜到南衙,见到苏宰相也不行礼,还差点把老宰相给撞倒了。臣身为补阙,觉得有责任、有必要提醒太后,得下个敕令,不能再让这薛和尚进宫了。”
武则天说:“这薛怀义心灵有巧思,安排他在宫中搞一些营造的事。”
王求礼一听,又恭手奏道:“太宗时,有个叫罗黑黑的弹琵琶高手,太宗非常喜爱他,将其阉割去势后,才准许他入宫,教宫女弹琵琶。陛下若觉得怀义有巧思,想留在宫中使用,臣请先将怀义去势,再招入宫,庶几不致秽乱宫闱。”
武承嗣忙上前说:“这些小事不要来烦太后。”
“这怎么是小事?”王求礼正欲据理相争,早有几个大臣过来把王求礼劝了下去。
朝散后,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中书侍郎刘祎之对同行的凤阁舍人贾大隐说:
“贾兄,中午没有事,到我家喝两盅去。”
贾大隐和刘祎之一向是要好的酒友,岂有不答应的,当即随着刘祎之来到了刘府。
两人脱鞋上床,隔桌盘腿而坐。一会儿菜上来了,热气袅袅,肉香扑鼻。刘祎之端杯在手,说:“来,贾兄,干一杯!”
说话间,从门外挑帘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刘祎之命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向贾大隐介绍说:
“这是巩兵,以前在徐敬宗府里,最近我才把她买过来。”
旁边有女人斟酒助兴,两个人便推杯换盏,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起来。窗外雨声簌簌,屋内暖意袭人,刘祎之乘着酒兴说:“今天在朝堂上,那王求礼真迂腐,竟然要求太后给那薛和尚去势,不想想,太后能给他去势吗?”
“是啊,太后是有点那个了。”贾大隐附和着说。
刘祎之仗着酒劲,继续道:“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为何还要临朝称制?依我说,太后不如还政于皇帝,以安天下人之心。这样,太后也可以在后宫里颐养天年。”
贾大隐一听这话,没敢接茬儿,倒是旁边斟酒的小妾巩兵劝道:“老爷,喝闲酒就是喝闲酒,别提什么国家政事。”
“不提,不提,”刘祎之忙拍了拍嘴,以示惩戒。喝完酒,用完饭,贾大隐告辞而去。坐在轿子里,老贾边打着酒嗝,边剔着牙,心里犯开了嘀咕:你刘祎之乃是太后器重的股肱之臣,竟然也说出让太后归政大不敬的话,这样的话若让酷吏们侦知,还不得定成谋反大案。就是我贾大隐也难逃干系。不行,我得到宫中给太后说说去,免得将来东窗事发,连累了我。
主意一定,贾大隐命令轿夫掉头直奔皇宫,去向太后告密。朝堂里,听了贾大隐的密告,武则天还不大敢相信,追问:“果有此事?”
贾大隐忙又磕了个头,信誓旦旦地说:“大隐有几个胆子,安敢欺骗太后,那刘祎之确确实实说这话了。大隐怕连累自己,才急急忙忙跑来向太后汇报的。”
武则天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本宫对你们这些人,是多么的好,怎么就是赢不了你们的心,像祎之,早年就是我亲自引用的,如今也有背我之心,岂复顾我恩也。”
“是啊,是啊,这刘祎之也太不知恩了。”贾大隐附合了一番,又恬不知耻地问:“太后,该怎么处分这刘祎之。”武则天挥挥手说:“这些你就不要问了,你退下吧。”
没奈何,贾大隐只得趴地上磕个头,怏怏地告退了。
自贾大隐告密之后,武则天虽未立即对刘祎之下手,但仍暗中让武承嗣搜集刘祎之的黑材料。不久,武承嗣拿来两份诬奏,请武则天御览。
这诬奏一是说,刘祎之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归诚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二是说,刘祎之生活不检点,与已故大臣许敬宗之妾私通。
武则天看了这两份材料,沉吟了半晌拿不定主意。武承嗣在一旁说:“太后,把这事交给来俊臣办吧,这来俊臣心狠手黑,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要不然,交给懿宗办。”
武则天摇了摇头,说:“祎之我亲手提拔的,为我效力多年,我还不想把他交给酷吏,置他于死地。我只是想借此提醒他,我能让他官至宰相,也能令他刹时间一无所有。”“那,太后准备罢他的相吗?”
“罢相要罢之有名。这样吧,我写个敕令,把这个案子交给来京城述职的王本立办,让本立晚几天再走,先办办这个案子。”
垂拱三年五月庚午,一道诏令下达,将刘祎之赐死于家。刘祎之被使者从监狱押到家里后,对使者王本立说:“我先洗个澡,换上寿衣,干干净净地上路,省得死后再麻烦人给我净面换衣。”
王本立征求其他三个监刑官的意见。其中贾大隐也是监刑官之一,忙表示赞同说:“刘公,你尽管沐浴,这点小事,想郭大人、周大人不会不同意吧。”
在一旁的监刑官麟台郎郭翰、太子文学周思钧鄙视地看了贾大隐一眼,对刘祎之说:“刘大人,您请便吧。”
洗沐完,换上寿衣的刘祎之从里屋走出来,神态自若,他喝了两口茶,对一旁的儿子说:“我说你写,给太后写个谢死表。”
儿子含泪点点头,准备好了纸笔。刘祎之口述道:“臣祎之不才,赖太后错爱,委以重任,今赐死于家,皆无憾也。然臣虽诳妄为辞,开罪官家,却从未聚人曰财,私人嬖妾……”
说着说着,儿子却在一旁哭出声来,伤心地无法下笔,手抖抖着,半天一个字也没写成。一旁的贾大隐对王本立说:“时间不早了,太后还在朝堂上等信呢。”
“快点写,快点写。”王本立随即催促道。
刘祎之见监刑官在一旁催促不已,于是夺过儿子手中的笔,自操笔纸,刷刷刷,援笔立成,一篇词理恳至的谢死表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刘祎之把笔一掷,端起桌上御赐的毒酒,笑着对一旁的贾大隐说:“贾兄,这杯酒我就不请你喝了。”
贾大隐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直埋怨太后不该也让他来当这个监刑官。
刘祎之端起毒酒,一饮而尽,从容赴死,时年五十七。刘祎之死后,周思钧和郭翰等人读着刘祎之的“谢死表”,无不为之称叹、伤痛。周思钧指着“仰天饮鸩,向日封章”等句,对郭翰说:“刘大人太有才华了,我等不及。”
郭翰赞同地点点头,叹息着说:“朝廷自此以后,又失去了一位栋梁之材了。”
郭、周两人的感言,不幸又传到武则天的耳眼里,不久,郭翰被左迁为巫州司法,周思钧被左迁为播州司马。
垂拱四年正月,刚过完年,头一天上早朝。司礼博士周悰不等宰相说话,就抢先出班,恭手奏道:“太后,臣对您有意见。”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武则天却探着身子,和蔼地问:“周爱卿对本宫有何意见?”
周悰道:“太后,您应该下个旨,在神都设立武氏宗庙。”
武则天一听,哈哈大笑,说:“是应该在神都设立武氏宗庙了。不光是你,好多大臣都向本宫提过这个建议。不过,公开在朝堂上提出的,你还是第一人,以爱卿来看,这武氏宗庙该起什么样的名字,又当设立几个室呢?”
“太后英威迈于百王,至德加于四海。武氏宗庙只有称为太庙,设立七室,才能慰天下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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