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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上,天气是特别的好,既不太寒,也不太暖,真是最好的晚春天气。更妙的 是这一天,我们合宫的人都知道太后是正在高兴的头上,我们可以从伊的一双眸子里看 到:往常总是很阴沉而呆定的,今天却是特别的光亮,并且时时在闪动。而在伊的嘴角 上,也常有默默的微笑透露着。这都是一年中难得见到的好现象。就因这么一变换,太 后自己的容色也大受影响,伊仿佛一下子已减轻了一二十岁的年纪,竟象重复回到了少 年时代去。伊的精神活泼得超过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一举一动,轻快得几乎不能形容。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最近的几日来,朝中 的一切政事进行得都很顺利,没有半些能使伊发怒或忧愁的,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空闲, 必须烦伊老人家自己去料理的大事竟是一件全无,所以伊就外的高兴起来了。真的,象 伊今天这样好的气色,定可将那张之洞所献的一对翡翠耳环和一双白玉镯很适宜地戴起 来了;然而我虽然这样想到了,太后自己却并无表示,也许伊一时不及想起的缘故。
“今天,我们必须想一个有趣些的玩法。……啊!还是到昆明湖上去吧!”伊的活 泼兴致不复能使伊安于静坐,便立意要出去游玩游玩,首先向我们这样表示着:“象这 样好的天气,我们必须畅畅快快的玩上一个大半天,尽是在水面上,岂不很有趣吗?便 是我们的午餐,也得吩咐他们送到船上来,否则是不能尽兴的!”
我们听了,当然都很欢喜,来不及的踊跃奉命;而在未出发之前,我们这八位女官 又特地悄悄地聚起来,举行了一个五分种的会议。
“记着!我们大家今天必须十二分的小心。”八个人互相劝戒道:“无论如何、, 不要有一些触怒太后,只要我们能时常露出笑容,恭敬奉命,那末今天这一日必然可以 始终快活的了,也许伊老人家这一副脸,因此更能多多的延长几天。”
这些话自然是人人所乐从的,便各自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指定的执事上去。
昆明湖是颐和园内有名的胜景,虽然是人工所凿就的,但面积倒也很宽阔,尽够让 太后驾着伊的游艇,在它上面往来浮游了。关于太后的游艇,作者已在第十三章里提起 过了;但我们为保存宫中的旧制起见,不妨依旧称之为“御舟”。御舟也是不常在昆明 湖上出现的,理由是太后毕竟不能象红楼梦中的贾母一般的富于闲暇,只有晚春以后和 初秋以前的一个时期里,才能稍稍领略一些游湖之乐;所以今天的出游,委实可算是一 件偶而希逢的胜事。
那“御舟”的式样是很普通的,只是一艘有篷的大船,同样以橹和竹篙为行船的工 具;中部照例也有一间房舱,只是建造得特别的高大,而且雕镂玲珑,朱漆辉煌,有着 和岸上那些宫殿相似的华丽。所以我称它为“湖上浮宫”是一些不错的!它的顶上还用 最上等的木料很精巧地雕漆成一行一行琉璃瓦的式样,远远地望去,和真的毫没差别, 也可见其筑造的精致了!太后自己就坐在这一艘御舟上,另外又从我们八位女官中挑出 四人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人——同上舟去,给伊做伴,这也可算是一种充分贵族化 的郊外游宴。
太后的主意一定,合宫的人便立即忙着准备起来,最先大家就簇拥着伊上了那停泊 御舟的船坞中去,瞧见那些专司行舟的小太监们整理好了橹篙,站到了他们应站的位置 上去,然后由我们四个女官,小心扶掖太后上船,让伊老人家很舒服地在那特备的御座 上坐定了;接着就有人去打开了那两扇双高双大的坞门,放这御舟慢慢地,稳稳地浮将 出去,那些行舟的太监都是训练得很好的,他们能够尽量的减少寻常行舟时所有的摇荡。
出了船坞,先是一段短短的支流,约摸行了四五分钟,这御舟才出现在波平如镜的 昆明湖上了。太后嘴角上的笑容,——虽然依旧是微笑,——却始不曾消灭。伊见了眼 前所摆着的这一幅鲜明的湖景便越发高兴了,两颗眸子里充满着富于生气的光芒。天上 的红日,把湖水照成了一泓金浆一样,使伊感到欢畅,而我们也因伊一人的欢畅而同感 欢畅了。
湖上的风景真是多么的美丽啊!水是清得象碧玉一样,我们可以从船上一直看到湖 的底里,那些沿水透出水面的荷梗,也不难一枝枝的数出来。人向这湖水注视半晌,眼 睛霎时就觉光明了几倍。尤动人的是湖中所蓄养着的那些五色金鱼,时时在绿波中掉尾 而过,恍如红丝一线,有几尾较大的还会打水面上跳出来,发出清脆的微音和圆晕的波 纹。
阳光绝无偏私地遍罩在我们的身上,使我们充满了一股活泼的朝气,人人都忘掉了 一切忧患,愁苦,准备尽情的行乐。其时靠着万寿山而筑成的一带宫殿,恰好贴对着我 们,从船上远远地望去,真象小说所摹绘的仙山楼阁一般。
颐和园内的花木原是很盛的,特别是湖滨一带,分外的多;高的,矮的,木本的, 草本的,真不知有多少。我们在船上还可以隐约地见到它们随着风势,在鲜明的日光中 起伏俯仰,同时那阵阵的花香,就因它们这样的起伏俯仰而不断的宣泄出来了,偶然吹 进我们的鼻孔中来,真有沁人心脾的快感。
还有一个奇观,就是那些大宫殿的屋顶上的黄色琉璃瓦,因受了阳光的笼罩,便反 射出一种炫目的金光来,往常从近处看是不会见到什么奇景的,如今在船上隔着湖面了 望过去,竟象是半空中透起一道金霞一般。
太后不是备着两艘游艇吗?这一艘永远给伊自己乘坐的就是所谓“御舟”,其余那 一艘不妨就称为“御舟的副号”;它的大小与式样和御舟约略相同,只是没有它华丽。 而它的舱顶上的假瓦的颜色则是用的绿色,也是要使它和御舟有区别的意思。每次游湖 时,凡轮不到随侍太后的女官,以及宫中地位较次的人,一起让它载着,紧随于御舟之 后,约离五六丈路,拱卫着。它内部的布置以及舟行的稳适是否都较次于御舟,我却不 得而知,因为我是每次都在御舟上的,根本没有搭乘过它。
除掉这一艘“御舟的副号”之外,还有四艘小型的游艇,也是每次都得随着太后下 湖去的。两艘在前,分着左右,远远地随在御舟的后面,这是供给宫中那班乐队乘坐的。 ——这一班是细乐,交不是每次在举行什么礼节时所用的那一班可厌的粗乐。——他们 一起约有二十人上下,分载在两条小艇上,轮流着演奏。这种细乐本来已是很好听的, 如今到了水面上,又有那柔和的风声,合着碎玉般的水声一起夹杂在内,顿觉分外的清 幽悦耳了。虽然音节并不怎样高,但越是细微轻柔,便越发令人回肠荡气,感到非常的 舒适。还有那两艘小船是做什么呢?那是等于两间水上膳房。上面载着几座小型的炉灶, 和一班专司烹调的太监,以便端整太后的午膳,这是伊早就吩咐下的。
李莲英还是象往日一样,无论太后有什么举动,不管是正经的朝礼,或是寻常的游 宴,他总是负责支配一切的总指挥。游湖自然也少不了他。还有那张德,总管照料茶水 和饮食的大太监,也也带着他手下的两名小太监,一起在御舟上承值着。太后自己依旧 是极尊贵地独坐在伊的御座上,由我们分两边肃立拱卫。
“啊!到得这里,真可说是极尽赏心悦目之致了!”老佛爷用着很温柔的声调,又 象自语,又象向我们说话似的赞赏道:“所以说,一个人也不可一味的忙于干正事,必 须划出相当的时间来从事游息。”
这时候的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对于伊老人家都是很宝贵,很欢乐的;伊也一 些不敢懈怠,准备利用所有的时间,尽情享受。只要看了伊脸上所透露的神情,便要以 很明白地见到。
御舟还有一种特殊的装饰,也是外边所不经见的,原来在那中央的一支桅杆上,— —其实不能说是桅杆,因为它根本不需挂什么帆,倒是称做旗杆的来得切实。——除掉 挂着一面很大很美丽的龙旗之外,另有两根狭长的飘带,那是两根天青色的缎带,随着 风势,往后面的船尾吹去;这两根飘带委实是太长了,它们可以一直飘到水面上来,在 那舟行时所留下的一道水痕里掠过,转出无数的圆纹来。又因它们的本身已给水所浸透 的缘故,每当阳光照到它们时,真有虹一般的美丽。
湖上本有一阵阵碎玉似的波声,如今又有了我们几艘船在它上面行动,便平添出一 种水和船底的冲击声,以及橹和篙的泼水声;这些声音真也是非常可爱的天籁,很容易 地和那两艘小船上所奏着的乐声混和了,别的声音完全听不见,后面追随着的那艘“御 舟的副号”,竟象是一艘空舟,没有一个敢说话,连我们在御舟上侍候着的也都默然无 语,惟恐做出了什么不当的声音来,把这一天的欢喜打散了。只让太后一个人说话:
“拐往东边去!”捃指点着说道:“我们来绕湖打一个大圈子,顺便瞧瞧那些种荷 花的人,怎样的在工作!”
渐渐地,我们已到了昆明湖的中央了;舟行得很慢,象一朵鲜艳的大花,平卧在一 片光辉灿烂的银波上,而那湖的四周,却是满铺着无数的绿荷。因为太后是很欢喜荷花 的,所以这湖内满种着许多的荷花。幸而湖底特别的深,虽然荷花已是种得很浓密,但 还不致妨碍行舟。舟可以直接在一簇簇底荷叶上摇过,让那船底上发出沙沙率率的声音 来。待到船一过,那些又圆又是大的荷叶,便又尽量的展开了。上面还留着一颗颗的水 珠,在滴滴地转动,象是一般幸福的少女,在过分欢乐时所掉下来的泪珠。
这时候,整个景象的色调都极鲜艳:那些沿着万寿山而建造的大宫殿,显著黄澄澄 的金色;在它们的下面,昆明湖显著亮晶晶的银色;它的四击,象围墙似的打起了一圈 碧油油的绿色,就是那些浓密的荷叶。——而在湖的中央,我们的太后,象一点红心似 的坐着,遍体锦绣,谁也不能比伊更美丽了!再加伊这时候也不复再一味的端然正坐, 有时会忘其所以的手舞足蹈起来,真象一个玩得很高兴的孩子一样。
我们果然依着太后的主意,又从中央浮到了湖的东边去,沿着湖岸,团团地环行过 去,因此我们就得很清楚地瞧见约摸有一百名上下的小太监,分布在四周,掩映于绿荷 之中,很奋勉地从事着移植新荷的工作。他们都是一律穿着蓝布的短褂,并把裤管卷了 起来,一直卷到腰间;这是因为他们必须走下湖去,而湖水又得很深,差不多要齐到他 们的臀部的缘故。我们方才从较远的所在看来,只见他们忽而把身子弯了下去,忽而又 站直了,忽而又弯下去了,一仰一俯,起落不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如今行近了一看, 才知道他们第一必先弯下身去,把他们的手,一直伸到湖底下,摸到了那些粗大的隔年 的荷梗,便把它们连根拔起来现时同时他们自己的身子也站直了,隔年的荷梗拔起来之 后,先将根上新长的嫩芽摘下,随手丢弃了老梗,然后再俯下身去,把那新芽重复插入 湖底下的泥土中,让它慢慢地长成起来。
“种荷是一桩很能赚钱的买卖。”太后吩咐把船停住了,让伊好仔细的观看种荷的 人怎样的工作,同时伊又向我们发表了一段谈话:“它是没有一些可以糟蹋的,它的老 根,梗子,和叶儿全是中国药料里面很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它的叶儿,初采下时,简直 比白纸还洁净,人们往往用它来包扎熟食。再有它的花瓣和比较嫩一些的根,——就是 藕,更是夏天最清隽的食品。”
于是伊就命令张德去吩咐那些种荷的人立即拔出几支鲜嫩的藕来,当场洗净了,切 成一片一片的嚼吃;我们在御舟上的人,也都仗着伊老人家的福,得以尝鼎一脔。大家 都不觉窃然自喜;其实鲜藕的滋味虽好,却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那个不曾饱啖过, 只是今天吃的藕,系出太后所赐,便似觉分外有味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壁啖着鲜藕,一 壁瞧着那些穿蓝色短褂的小太监们倏起倏落在移值新荷,不觉把全湖绕遍了,其时太阳 还不曾行到中天咧!
“现在,时候是差不多了!”太后教李莲英掏出时表来看了一看时刻之后,便吩咐 道:“我们不必再绕圈子了,把船移向湖心去,稳稳地泊在那里,待我们用过了午饭再 作计较!”
伊这么一说,船就立刻拨转了方向,慢慢地,稳稳地,摇向湖的中央去了。摇到差 不多模样,太后就发出了停船的命令;这御舟上一般也有两支铁锚置备着,此刻就一起 放下了水去,船便跟着停住了,但听四周的湖水,轻轻地在船底上冲荡着,发出谷隆谷 隆的声响来;太后倒也并不引为可厌,但瞧这般停稳了便不再说什么话。
其时又轮到李莲英来调度了,他先取出一个特制的号角来,放在嘴上吹了三四声; 这样那两艘盛着炉灶,已给太后端整好酒菜的小船,便如飞价的划近过来,一只在左, 一只在右的并靠边在御舟的两旁;于是御舟上的人就搬出两条特备的跳板来,搁在大船 和小船的中间,那些太监们便纷纷打这跳板上往来奔走,准备开始端出太后的午餐来。
今天想是因为在船上怕容易滚动打碎或沉下湖去的缘故,一切盛菜的器皿全是改用 了金质或银质的东西,只除太后所用的筷子,还是那一双天天供伊使用的玉筷,没有更 换;而那端菜的太监们,则因船上地位狭窄,不便奔走,只得仿照了上次在火车上所用 过的方法,排成很整齐的两行,分着左右,一直从跳板上排列到两边的两只小船上,所 有的菜,便依次逐一传递上来。不过这些太监的手上都已临时覆着一方干净的白布,以 免他们的手指,直接和太后的食物相接触。菜的样数却照例还是一百样,并未减少半点; 但因船上的桌子毕竟较小了许多,同时实在摆不下,只得将几碟冷盆和甜菜之类,先放 到桌子上去,余下的暂时让那些太监捧着,好在每个碗碟上面都配着盖头,尽可使里面 的菜保住着原有的温度。太后一面咀嚼那几品先端上来的菜肴,一面和我说话,我也竭 力的和伊敷衍,希望能够伊的欢乐始终的留着。
及至伊把先端上去的几十样菜肴都尝过或瞧过了,伊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再由我 丢了个眼色给张德,张德便向他所训练的几个助手低低的喝了一声:“换上!”于是这 几个小太监便象军队一样整齐,严肃,迅捷地把第一批的菜撤下去,再将第二批的菜端 上来,随后便同时把那些盖头一齐揭了起来,立即又旋过身退到了他们的原位上来,直 僵僵地站着。这时候,各种热腾腾的菜肴里所喷出的一股触鼻的香味,已布满在船上, 引得个个几乎馋涎欲滴。
当这些时候里,载在那另外两艘小船上的乐队,依旧还在轻轻地演奏着。我不觉很 有些感触,便默默地空想起来了:
“我虽然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地位远不如伊,但是我却知道航海是怎样的一会事, 因为已曾身经历过那些茫无边际的大洋了;我还知道人坐在大海轮里,巨浪怎样的在它 底下颠簸着。这些伟大而有味的水上之游,比之在这昆明湖上弄小船真不知有多少的差 别。然而太后却因伊自己的地位和种种的朝制所限,竟一些也不能尝到那样可贵的经验; 每当伊在平地上玩得烦腻了,想和水面接近一会的时候,便只能到这人工开凿的小湖上 来浮荡半日。这种弄小船的玩意儿,在我这儿已具有渡洋涉海的经验的人看来,委实是 太渺小了,仿佛伊老人家和我,以及其他的人,都象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正在一处小 池的旁边蹲着弄水,而我们的保姆们,就在不远的所在,很注意地监护着,使我们不要 弄湿了衣服,或失足落下水去。……”
我想得很出神,良久才止住,抬起头来,恰巧迎面所见的就是那一排建筑在万寿山 这的大宫殿,因此我又想起来了!我想:我方才所悬拟的那个譬喻,实在是很近情的。 ——因为那些盖着黄瓦的大宫殿是很可用以代表满清帝国的,在事实上,满清帝确乎就 是太后的保姆,所以伊此刻真好算是一个小孩子,正在一条船上玩耍,由他的保姆临护 着。不过这个小孩子未免太珍贵了,除却这个精神上的伟大的保姆之外,还得有许多的 师傅,教习,以及女管事们照料着伊,不使伊受半些伤害。
我还待再想,太后已将这一餐特别的午饭用完了,并用着感叹的语气说道:
“今天,我们真可说是快乐到了极点!”伊濑着口,一面这样的说:“因此使我突 然想到了我们的大圣人孔夫子的话来,他不是说过‘乐不可极’,‘乐极生悲’的两句 话吗?别的古人也说过忧患和欢乐往往是更番着人们周旋的;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这样 的过分的欢乐之后,立刻或者在一小时之后,或者迟一些,在明天,也许那造化小儿也 不免要把我们播弄一番了!”
伊这几句话一送进了我的耳鼓中来,就发生了绝大的影响,使我不由怦然心动,并 且还担忧因此将自寻烦恼起来;幸而伊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就化乐为悲。我瞧伊 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伊虽觉得这种顾虑是不无可信的,只是伊也知道象这样轻松欢畅的时 候,真是伊所极不容易得到的;所以就存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且等那造化小儿明 日弄出了什么玄虚来再做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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