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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站上预定的仪注,远不仅如上面所讲的那样的简单。因为这是一次亘古希逢的 盛典,在事先,袁世凯他们这些人,已早就和庆善李莲英辈接洽好,决意要尽量的铺张 一番,热闹一番;可是太后竟并不能完全依从他们,当伊把各官所献的礼物全收下之后, 伊就自管自的回到了车上来,吩咐开车,以致无数未曾演出的大节目,全给伊一笔勾销 了。这当然是很扫兴的!其实,这种繁文缛节对于太后,真可说是极普通的家常便饭, 那一天没有,它们简直到处把太后包围着,不让伊有清静的机会。不过情形毕竟有些不 同,往日在宫中整日整夜所搬演的许多仪式,虽说是因为太后自己太不肯放松的缘故, 形式上总是非常的庄严,但无论如何,大家到底不能使这种演得过于纯熟的把戏永久维 持着紧张活跃的精神,而这一次在天津站上举行接驾典礼时,却是人人都感觉到有一种 比较兴奋的情绪,象寻常人在每次逢到什么节令日的情形一样。尤其不同的是,差不多 每个人,都有几分旅行的乐趣,在神情之间显露着。
太后现在虽是一般的也端坐在伊那一间列车上的小朝廷里,但伊的视线,却不再集 中在车壁上各个小木架所托着的许多现代珠玉古玩上了;伊只是目不稍瞬地看着那一条 幸运的小狗,和那两头初到的鹦鹉。伊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狗见了鹦鹉,鹦鹉见了狗之 后,会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做出来?就是我,也满心以为这两种畜生既已安置在一起,必 不能没有新事故在这座小朝廷里发生了。岂知事实恰好和理想截然相反:那狗对于鹦鹉, 根本并没有什么兴趣,仿佛不曾看见它们一样。这已可证明那狗虽然具有比较奇特一些 的外貌,但它的智慧,却仍和寻常的狗,不相上下。——也许是更笨一些,我真不明白, 太后为什么独是欢喜它?——再说那两头鹦鹉是格外教人失望了!当然,我对于它们的 毛片,自也不能抹杀事实,不赞一声美丽;无奈毛片尽管美丽,可厌却终是可厌。它们 简直整天不停的在吵闹,除掉我们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它们是否依旧还在吵闹之外,只 要我们醒着的时候,便不停的听见它们在喊“老佛爷吉祥如意”,“老佛爷平安”,颠 来倒去的老是这两句刻板的颂词。喊到后来几乎使我们每个人都听得头痛了,恨不能用 什么东西去塞住他们的嘴;可是太后却不但不觉得可厌,而且每听到他们喊一句,脸上 必露出一丝笑容,谁也不知道伊究竟有什么兴趣感到!从这一点上推想起来,我不由不 分外的佩服袁世凯了!他是何等的善于迎合太后的心理啊!光是教那两头鹦鹉说两句极 寻常的吉利话,也就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以后,只要太后每听一次鹦鹉叫,伊便不能不 想到袁世凯。这样,袁世凯的宠信,自然是格外的巩固了!
因为太后这一次坐着火车旅行,还是生平第一遭的关系,所以我们的车上,另有四 个医生带着;他们的任务除掉服侍太后之外,也有一部分是为着要保护我们这一班的健 康而同行的。但是造化得很,一路上我们这一班人里头,竟没有一个受过丝毫病创,大 家好象是有意跟那四位大夫赌气似的从不曾都他们出过一回风头。
在我们一起,还有一个因临时的需要,而擢升至很重要的地位的太监。这个人并无 别的长处,就只是他先世业农,他本人又爱研究,所以对于植物学——各种草木的认识 ——很具有一些过人的造诣。他特地被带到太后这一辆车上来,站在张德那一间狭小的 烹茶室里,整天静悄悄地候着;如其太后偶然望见窗外轨道两旁有什么特殊的花草或树 木,为伊自己所没有见过,或见过而已经忘掉它们的名称的时候,便立刻把这个太监唤 出来,教他详详细细的说明。
因为太后所要的答复往往不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必须是有头有尾的长篇叙述,于 是这个太监一遇空闲,便专心一志的躲在那狭小的烹茶室里,翻阅一切关于植物学的书 籍,痛下准备功夫。这样,他不但每次总能有很完备的答复供给太后,而且往往是有问 即答,从不迟疑。本来,太后的脾气原是最急躁不过的,他要如不能在太后发问后的三 四分钟之内答复出来,无论他的答复如何详尽,如何完美,伊也必不能忍耐,而立加斥 责;话虽如此,这个太监的答复根本上是否可靠,却还无人可以担保。所以我对于他的 话,总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幸而他的词令很好,听了教人尽可不觉得厌 烦。
一路上,还是因为时令的关系,毛毛雨一阵阵的下个不停,而天气却是逐渐的和暖 起来了;待我们这一列黄色的列车拖着我们,渐渐地滚上奉天边办的时候,天时已正式 转入晚春中去了,风打在人脸上拂过,只觉得一阵温暖,仿佛要把人融化似的,我们这 一群人的心上,也跟着增加了无限的愉快;我们愈是和那喧哄纷扰,森严可怖的北京城 离开得远,便愈是兴奋,愈是快乐,谁也不愿再想一想将来回去后的情形。
“啊!春天真是一年中最可爱的一个季节!”空气中的一片春意,似乎也给予了太 后相当的影响;有一天,伊忽然向我感叹道:“在这种天气里,人真象又回到了年轻时 候去!春天本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接着,伊又用了很美妙的音调,默念了一首唐代大诗人孟浩然的《春晓》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太后对于诗词,很有相当的欣赏;我虽然并不曾看见伊自己写过什么诗词,但往往 听见伊在背诵古诗。在中国古代的许多大诗人中,伊所最赞美的便是李白,凡是李白所 做的诗,伊差不多全读过,或者可以说是全能默诵出来。因为太后这样的爱好李诗,以 致造成了一种风气,那时候朝中一班文臣,凡有吟咏,几乎无不以极力摹仿李白的格调 为能事;偶然给太后见到了,随便称赏一两句,这些人便象受了什么荣典一样的高兴, 就此自命不凡,以为真能追步青莲了。其实太后的诗学也只是很浅薄,倒是对于中国古 代的历史和那些比较有名的稗史或传奇等等,伊可说是的确有几分研究,为寻常人所不 及。
孔夫子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了不得的人物,只要曾经读过一些书的人,对于孔夫子 的事迹,总能知道几分,太后平日也是绝对的崇拜这位老先生。伊并且把孔夫子所说的 许多话,记得烂熟,每逢批阅奏章的时候,或教训伊的臣下的时候,伊往往欢喜引用上 几句,似乎要借此增加看的人或听的人信心。
上面这两段话是因为写到了太后在车上低吟孟浩然的《春晓》而联带想起来的,和 本书这一章,其实并无多大关系;现在就让我们把它收住吧。
依我们于事后回想起来,太后这一次上东北去的旅行,虽不能说是十分吃力的长途 跋涉,但象伊那亲养尊处优惯的老年人当之,终究也是很辛苦的了!不过在那时候,伊 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是因为伊心上正受一种兴奋的刺激,一心只想回到伊自己的祖宗 ——叶赫那拉(慈禧母姓)所生长起来的故园中去,(那里也是作者的祖宗所生长着的 地方)所以伊的精神竟特别的振作,很容易地克服了伊躯体上所受的疲劳。当清朝全盛 时代,乾隆皇帝也曾一度回到奉天来过,但除掉这一位英武有为的皇帝之外,太后就是 满清历朝帝后中第一个遄反故乡的人;我想伊对于故乡的各种景物,必然也抱着一团极 热烈的期望。
我们经过天津后的第二天,列车已渐渐地行近天下闻名的山海关了。其中那一位宫 中仅有的植物学专家,差不多整天不能休息,老是站在太后的前面,等候伊询问,因为 这一段路线的两旁,已很少市镇,十九是花草丛生的田野,太后看得非常的高兴,于是 伊的问题,也就源源不绝的发出来了。
途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附近,我们经过了一条水色明静如镜,也没有什么大波浪 的长河。在平常日子,这里也许是一处很重要的水道,但在这时候,却静悄悄地不见有 一条船舶,因为这条水流的地位,和太后此刻所经行的路轨相离得太近了,为求防护的 周密起见,已暂时施行了断约交通的禁令。不过河的本身,却并不因无船只往来而减色; 太后看见了它,便十分的欢喜。的确,在广阔的田野中,有这样一条绿水点缀着,真象 是一幅约妙的风景画。但依我仔细观察起来,这条河原来未必如此动人,一定在先期已 有人前来整理过了,尤其难得的是两岸的树木;往常,我们总是很不容易在任何一道河 流的旁边,见到有多少树木,原因是为了中国人的习惯,向来知道注重园林的建设。一 般穷苦人家,为着没有钱买燃料的缘故,更争先恐后的到处斫取树木,以致除掉十分荒 僻的区域,如吉林,黑龙江等等以外,中国本部,几无一处森林;便是稍成行列的树木, 也少有。而在这一条长河在左右,却有很整齐的两行树木种着;丝丝下垂,象一簇簇绿 线似的杨柳,在水面上徐徐飘拂着,中间还夹着开得锡红锦似的桃花,这情景端的可爱 煞人。
太后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那里就肯轻轻错过,坚执着要吩咐停车,让伊自己下车 去小步一回。伊的意志当然是没有人能挽回的。于是这一列黄色火车,便在中途停了下 来。车上凡有执事的人,少不得一齐随着伊下去了。但是下车尽下车,要自由行动却不 能;只有太后和我们几个侍从女官,可以随意走动走动。——在车上端端整整的站立了 许多时候之后,这种轻微的运动,实在是十二分需要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得照着宫 中原有的规矩,向太后肃立致敬;不过那些太监也是可以往来奔走的,太监本来不能算 是人,所以也可以让他们自由了。只苦了那一班随驾大臣,都象泥塑木雕似的站立着, 眼睛也不能向四面眺望,必须永远注视着太后,以便太后要有什么话说给那一个听的时 候,这个人就可立刻走上去。
伊对着这一条水清可鉴的长河呆呆地看了半晌,似乎看得很出神的样子。
“啊!这里真是可爱极了!可惜我们忘记了一件东西!”伊虽然略有几分失望的神 气,但说话还是很柔和。“我们要是把那游艇带了来,岂不很好玩?”
太后原是很欢喜乘船的,伊有两御用的游艇置备着,每逢伊高兴的时候,就在颐和 园的昆明湖上来来往往的划着;可惜这两条游艇真是太大而太笨了,划的时候,非有许 多的太监同时努力不可,因此反觉毫无兴味,如果要装载起来,至少得占到一辆平车。 但是我可以断然的说:假使玩赏的话,伊必不惜特调一辆平车,把那游艇带着同走;即 使不曾预先知道,而现在还有极迅速的方法可以派人回去立刻装载来的话,伊也必不惜 任何费用,马上会教人赶去弄一条来。无奈如今还没有这种好的方法,从这里到北京去, 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工夫,难道好让太后就在这里守候着吗?因此,伊老人家也不作 此想了!只是频频叹息,表示无限的惋惜和留恋。我忍不住私下请问伊,如果我们真把 那游艇带了来,伊将如何的玩法?这一问,倒使伊很上劲起来,象一个渴极的人,听人 家提起了茶的滋味一样的上劲。伊说,伊要和我们一起坐在那游艇里,而让其余的人, 依旧留在车上;但车子必须开得十分的慢,和游艇并肩而进。这个玩法,当然是很新奇 的!伊不但可以尽量的领略泛舟的乐趣,同时可以观赏伊那新制的一套玩具,——这列 黄色火车——在路轨上徐徐滚动。不过这样的舟车并进,将费多少人的气力,伊却一些 未曾盘算过。
既是无舟可泛,只得重复退回车上来,继续东行。
这里,靠近路轨的右边,已是辽东湾了。在辽东湾的沿岸,北戴河和秦皇岛两处地 方,都算是很著名的名胜地;太后往日也时常道及它们,可是现在伊下不想去了,因此, 我们竟和这两处胜景擦肩而过去时,并不曾下车去看一看。当然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其 实,太后的心上,正急着要回到奉天去;而伊的注意力,更是集中那号称三下第一关的 “山海关”上面,山海关不仅是一处险要的关隘,同时还是在历史上把中国本部和东三 省划分为二的万里长城的尽头;它的古旧的灰色的尾巴,就在这里伸入海中去。
我们的黄色列车,钻过了许多层峦叠翠的高山的背影,正式到达了山海关。在那些 高山的上面,便可以看见万里长城,象一条巨蟒似的曲曲折折的蟠踞着。它的长度,号 称有一万华里之多,事实上约莫有八千华里以上,合起公里来,总在四千五百进而左右, 的确不能不说是一起伟大的工程。
山海关就在临榆县的境内,这县的面积很小,也并没有怎样热闹的商市,依着常理 来推测,太后的车驾,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边邑僻县内留驻的;但太后对于山海关的 兴趣太浓了,因此伊也连带的注意起这个小县来。待我们的列车在站上停靠之后(这里 却并不曾另建新的月台,只在旧的月台上加铺上层黄沙),伊便不住的催促李莲英赶快 去准备伊的鸾舆,决意要在这县城内巡视一击,还亏庆善们有一些先见,在太后未启程 之前,早就知照这这里的官吏,让他们好有充分的时间,把这一座破旧的县城,用心加 一番修整的工夫,免得太后看见了不高兴,所以当太后下令要在城内周览一回的时候, 大家都并不怎样慌张;因为我们推想起来,有了那么八九天的工夫,无论这些地方官如 何不行,总该修整得有些头绪了。其时,他们的一群,也象天津站上的一群同样地穿得 十分富丽,济济跄跄的俯伏在站旁接驾。不过他们的官级都是很小的,没有一个能赶得 上给太后注意;结果是他们等于白走了一次,不过使车站上格外增些热闹而已,也许他 们连太后的面都不曾见呢!
鸾舆从车站出发,就由当地的最高长官做引导,沿着几条比较最宽阔一些的大道, 慢慢地行去。这些街道,平时都是很脏的,今天却已一街律上了一重黄沙,把他们本来 的丑面目全遮掩过了。我虽不知道太后见了作何感想,但我自己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 布置,却委实觉得非常不快。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不肯早些用工夫实实在在的做 去,多爱在临急的时候,用引起轻巧的方法,粉饰一时的太平;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后来,我们以过一座城门,便越发看透了这种病态。因为城门的工程比较上要艰巨得多, 虽然有了七八天的准备工夫,但因平时一任它坍毁,不加修缮,临时那里修整得起来? 便只能站它象一个龙种不堪的老人似的斜跛着了。
太后在城内约摸兜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把城中所有的大街全走遍了;可惜我不曾 请问伊所得的印象如何,否则倒很可和我自己的感想比照一下。出城之后,伊竟不让人 家有休息的时间,立刻又命令他们把伊抬到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去。这座小山的高度虽是 很低的,但人若是到了它顶上去。也很能看到附近一带的景物了。尤其是那一条古意盎 然的万里长城,格外的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我正在独自默默地悬想登高临眺的乐趣,忽 听太后吩咐李莲英差人去给我们准备轿子,我就知道这个好机会是一定再不会失去的。 登山望田野,这是何等好玩的事情啊!人原是无有不好玩的;我想其余的女官,那时候 必然也很高兴。至于我们的轿子是绝对不成问题:虽然我们并不曾把自己日常所坐的带 来,但在前清时候,轿子乃是各地唯一的交通器具,要搜觅十几乘,真是极不费事的; 保况庆善们通知这里的官员准备接驾的时候,已曾附带的吩咐过,教他们预先替我们端 正下几乘官轿,以便应用。
一到山顶,太后就望着那蜿蜒起伏的万里长城,发出一种得意和微笑来。“当初, 这一条长城原是为着要把我们隔绝在外而筑的!”伊很兴奋的说乎:“然而,现在呢, 我们已经站到里面来了!而且还站在这里眺望着它。我想这是谁不曾想到的!其实,我 们和中国本部有什么分别呢?一般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语言,习尚,大半是相同的,而 他们内地的人,偏要把我们看做是另外的一起,那真是太小见识了!自从我们进来当国 以后,越发的打成一片了;从前的畛域,可说已一扫而空,惟有这一件已经颓废的大工 程还残缺不全的遗留着。”
这话倒是不错的!东三省和中国本部,实在只是一家,以前也许还有几分的隔膜, 但自清朝定鼎以后,东三省人的种种特性,几乎全被中土的人所同化了,那里还有什么 分别?
“当明朝末年,”皇太后的话匣子,竟因这一重感触而大开特开了。“原有一位吴 三桂将军在这里镇守着。和我们列成敌对的形势。不料其时中国内部,正给流寇骚扰得 不堪高想,官兵不但不能剿灭,反给他们一阵阵的杀败下来;最后,连崇祯皇帝的宝座, 也渐渐地坐不住了。于是吴将军便差人来向我们借兵求救,我们立即答应了,他还亲自 开门,把我们迎接进来;从此,我们便长驱直入,得到了整个的天下。这正是出乎意料 之外的大收获!然而从此使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完全沟成一气,也未始非双方之福。”
太后在小山上足足留连了一个多时辰,待我们大家都眺望得生厌的时候,伊老人家 却还在高瞻远瞩地望得很上劲咧。到后来,伊忽然又发出了一个很奇特的命令,说是要 到海滨去看长城入海的所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伊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要去考察那 一处无关紧要的部分。
“从前的时候,”伊用手指点着那些颓坏的残迹,用一种感慨的语调说道:“这一 部分滨海的长城的建筑,尤比别处筑得特别的坚固。面积也是特别的广大,仿佛有兼作 防海的长堤的意思;现在这一部分已是坍毁得不能再有什么用处了,而本来用以隔绝我 们的山海关,也象大门一般似的开直了,恐怕再过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人们对于古 代皇帝建筑这条万里长城的原意,一定会渐渐地模糊,以致于全部忘却!”
真的,万里长城已逐渐走上倾坍的路上来了,尤其是山海关附近,坍得格外的迅速, 已现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京奉路的轨道就在这缺口里很宽裕地通过。致于坍下来的许 多材料呢?从前想必是费了许多财力搜集来的,现在却因无人看管,只要一坍下来,便 给附近的居民捡去,作为盖屋子的材料了;甚至没有坍倒的也有人会去偷拆下来,搬回 自己家里去。象这样值得宝贵的古代建筑物,一任它如此破坏,倾毁,无怪太后要不胜 感慨系之了!
现在,我们所站着的地方已是中国本部和东三省中间的交界线了,只要穿过长城, 外面便是我们的祖宗以前从那里入主中原的发祥之地。我不知道太后到了这所在,心上 可有什么感想没有?伊似乎对于那辽东湾的一泓碧水,看得最出神。——二千年来,这 里的海水,不分昼夜的冲洗着长城的尽头,以致于使它自动的坍毁,象一个老年的人一 样地渐渐死去。
太后慢慢地又把伊那一双注视在海水上的眸子,移往高外的几座山峰上去;这些山 峰,都象是已被判处徒刑的囚犯一般,给人们长期拴锁着,它们的铁链便是那万里长城。
太后忽然又把伊的视线,旋到了向东的一方面去,脸儿正对着奉天;一面还在若断 若续地自语着,不过因为声音太低,我也听不分明伊所说的是什么话。伊的眸子里更透 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仿佛是在很远的距离之外,给伊发现了什么人物或景象,因此便把 伊的视线吸引住了;然而我们却都不曾有它种幻觉,大家只随着伊老人家,望四面胡乱 瞧瞧而已。
最后,老佛爷自己也眺望得够了,便依旧回到了车上去,传令开车。
火车当然还是开得很慢,象一条蚯蚓似的慢慢地离开了车站,打那长城的缺口里, 一步一摇的望前面滚去。当我们的机车滚进东三省的境界时,我们还在中国本部境内逗 留着咧!接着,我们的黄色列车,便一辆一辆的离开了中土,进入我们的故乡中去了。 我虽然并没有怎样深刻的地方观念,但依据事实而论,东三省确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故 乡啊!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一方土地上生长着的。
老佛爷的祖先,就是叶赫那拉的一族,一般也是这里的土著。
东三省而且还给中国造就了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使中国全部的历史,因他一人而 大起变化。那不是别人,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后来,清朝的历代帝皇,从顺治,康熙, 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太后的丈夫)……到光绪,全都是努尔哈赤所传下来 的子孙;我们的一家,也是他的嫡传,不过因为所传的支派太多,便不很为人重视了。 就看这个现成的说明。皇太后是叶赫那拉一族的后代,在从前,叶赫那拉的一族,可说 是绝对不占有什么重要地位的;——一直到清朝亡国,他们的一族中,除掉慈禧太后一 人之外,也不曾有过第二个值得教人注意的人。——而我呢,虽然在表面上,谁也不能 否认我是努尔哈赤的嫡系子孙,可是现在的我,却颠倒在宫里给太后服役,并且还有人 在暗里啧啧称羡。真可说是风云变幻虽多,人事更难逆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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