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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方紧锣密鼓,各议其议时,历史学家还得略叙一下北京清廷的政情。简单说来,那就是袁世凯政治权力的迅速蹿升,11月16日,终于拜命组阁,大权独揽。但袁在清末几遭摄政王载沣毒手,如今东山再起,绝无意再保大清。他的基本策略,实为养敌自重,然后再挟清压孙,伺适当时机,通吃两家,唯我独尊。袁当时也确有此实力,亦有此时机,故有恃无恐也。所以他在东山再起之初,对交战双方威胁利诱,一时俱来。在两方都造成了一个非袁不可之客观形势,此一形势亦为两方所深知。清廷中的寡妇孤儿、颟顸亲贵之迅速就范,固无论矣;革命阵营中(包括中山在内之高级党人)亦早有虚位以待的公开声明。然袁氏狡狯,在众目睽睽之下,既不愿逼宫取位于寡妇孤儿之手,更不愿受大位于国民党之议会选举。渠一厢情愿之道,实为自组御用国会,劝清帝辞位,以禅让方式,举己以代之。至此他可能还要耍一耍中国政治的老传统,自称德薄能鲜,三辞而后受命。这一套在现代西方政治圈中的术语,叫作征调或拉夫(draft),做出一副“吾实不愿为也,国民公意,强迫拉夫,吾不得已,而勉从天命也”的样子。这对他个人来说,实在是最光辉的登基大道了。
可是这个非袁不可的客观形势,却亦有其非袁所料的主观的变动。上述黄正黎副转为黎正黄副这幕闹剧,原是个小小的偶然。但是这个偶然,把时间拖延了两个星期,拖到孙中山在上海码头的偶然出现。中山既适时到达,那他之当选总统,就是个历史的必然了——这时革命阵营中需要统一领导。黄、黎两位大元帅得一可以安天下,不幸二人相持不下,孙公既适时赶到,他就必然当选为第一任(那时叫第一期)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就只能做第二任了。
朋友,我中华民国开国第一任大总统应该是孙文嘛!论功,论德,袁世凯怎能做中华民国的“华盛顿”呢?历史毕竟是公平的啊!
在孙文当选临时大总统时,一向与孙不睦的章炳麟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一位置,"论功应属黄兴,论才应属宋教仁,论德应属汪精卫"。换言之,无论如何轮不到孙文就是了。但是章疯子只替历史学家说了一半。他忘记了"论革命历史,论海内外声望,论建国学理,则应属孙文"。孙文就是凭这三条,当选为第一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事实上,以孙文为首的民国政府的架构,基本上自1912年以后一直未变也。
笔者曾根据可靠的海外史料交代过,武昌起义时,中山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家中国餐馆打工为生,收到武昌起义的电报之后,乃兼程回国。途中在华盛顿、伦敦和巴黎小作勾留,试举外债,却未获分文之助。中山于12月21日抵香港。时任广东都督的胡汉民,偕廖仲恺赶来香港相晤,并以北方情形复杂难料为由劝其留粤。孙不可,且反劝胡汉民与其同去上海。二人于12月25日抵沪,四天之后遂以17票中的16票的绝对优势,当选为即将成立的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他也就成为中华五千年历史中,第一位真正通过选举选出来的最高当国者。随后黎元洪亦以全票当选为副总统。
[附注]当时投票的17省是:直(今河北)、鲁、豫、晋、陕、苏、皖、浙、闽、赣、湘、鄂、川、滇、粤、桂、奉(今辽宁)。直隶原未完成独立,因系国都所在,而特设代表,享有投票权。黄兴亦得一票,传系湖南代表或江浙代表所投。湖南为黄之母省;江浙代表多系光复会旧人,与中山有隙而亲黄。
前节已言之,在最早的学习美制时期,民国政府里是没有国务总理的。美制是以国务卿(Secretary of State)为中央各部之首。战乱中成立的中华民国,则稍事变通,以陆军总长为首席部长,众望所归,这一首要位置落在黄兴肩上了。这里,且将临时政府组织与负责人条列于下:
临时大总统:孙文,字逸仙,号中山,广东香山人,46岁。
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48岁。
秘书长:胡汉民,字展堂,广东番禺人,33岁。
陆军总长: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38岁。
次长:蒋作宾,字雨岩,湖北应城人,28岁。
海军总长:黄钟瑛,字赞侯,福建人。
次长:汤芗铭,字住心,湖北蕲水人,25岁。
外交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31岁。
次长:魏宸组,字注东,湖北武昌人,27岁。
内务总长:程德全,字雪楼,四川云阳人,52岁。
次长:居正,字觉生,湖北广济人,36岁。
财政总长:陈锦涛,字澜生,广东南海人,42岁。
次长:王鸿猷,字子匡,湖北咸宁人,34岁。
司法总长:伍廷芳,字秩庸,广东新会人,70岁。
次长:吕志伊,字天民,云南思茅人,31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孑民,浙江绍兴人,44岁。
次长:景耀月,字太昭,山西芮城人,29岁。
实业总长:张謇,字季直,江苏南通人,59岁。
次长:马和,字君武,广西桂林人,32岁。
交通总长:汤寿潜,字蛰先,浙江绍兴人,55岁。
次长:于伯循,字右任,陕西泾阳人,33岁。
枢密院顾问:章炳麟,字太炎,浙江余杭人,43岁。
法制局局长:宋教仁,字遯初,湖南桃源人,30岁。
在孙中山与黄兴等商讨组织政府和行政人选时,二人都有意以同盟会的高级干部为班底。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是眼大于腹了。
首先,这次武昌起义,各省纷起响应,原是基于清政府墙倒众人推的形势,同盟会所出的力量只是一部分,可能还不是主要的一部分。中山和黄兴二人都是以声望取胜。中山初抵上海时,革命军正在闹穷,当时谣传他带回华侨所捐巨款,足解燃眉。新闻记者也就以此相 问,孙中山答曰:"余一钱不名也。带回来的只是'革命精神'耳。"中山的好口才虽能使听众大鼓其掌,然亦显示出,在这次联合推墙的众人之中,他除声望之外,并无特殊政治实力也。
至于黄兴,那更是个有将无兵的光杆司令。他初到武昌时,也是靠声望将兵,黎元洪及其他与三武(孙武、张振武和蒋翊武)齐名的革命诸小将,对他暗中也颇多嫉忌之心。汉阳一败,他就只有黯然而去了。其后光复南京之战,虽打了胜仗,但是江浙联军又岂是这位湖南骡子的子弟兵呢?在那个上阵必须子弟兵的时代,从天而降的光杆司令(后来国民党军队中的俏皮话叫作伞兵司令)是很难的,甚或是无兵可指挥的。且看近代中国军事转型史,民国时代的军队系统,从袁世凯的小站开始,哪一路武装不是子弟兵?当然子弟兵这桩封建残余(洋人叫feudalistic remnant),在历史转型的过程中,最后一定会被转掉的。军队国家化是中国军事转型史中的一个必然,任何人也不能逆转之。吾人对此项军事转型,至为乐观也。
但是话说回来,在那个混乱的民国初年,去古未远,带子弟兵却是为将之必须,光杆司令永远只是个荣誉头衔罢了,而黄兴那时无疑就是个光杆司令。因此在内务总长这一职位上,孙、黄二人的内定人选,原为他们最亲密的革命伙伴--那位光芒四射、才气逼人的宋教仁。也正是因为他光芒四射,所以招致党外(且借用一个现时名词)人士的嫉忌,甚至同盟会内也有反对的声音。中山不得已,只好改荐原江苏都督、前清巡抚、亲立宪派的老官僚程德全了。虽然在前清的官僚之中,程氏还算是一个新派人物,但是这个政府的内务总长之为宋与为程,其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为宋,它就显然是个革命政府;为程,它就显然是个新旧杂组的"拼盘"了。这个"拼盘"再加上一个立宪派的张状元季直(实业总长,1894年甲午战争那一年中的状元)和汤进士寿潜(1892年进士),那就成为"拼盘之拼盘"了--张、汤二人都是前清极负时誉的立宪派中坚。光复前,张、汤二人分任中国东南最具影响力的江、浙两省的谘议局议长,而汤且是杀害女革命者秋瑾的主谋。
教育总长原内定为章炳麟,亦以章氏不孚众望而改荐蔡元培。然中山为笼络这位曾公开反孙的国学大师老同志,乃特设一枢密院顾问之高位以安置之。但是倨傲的章疯子却不屑俯就。章炳麟虽曾为同盟会会员,但他也是光复会的发起人。这两个革命团体就始终未尝统一过。这时两派尚且争权甚烈。光复会的另一巨头陶成章,竟被当时上海都督陈其美派盟弟蒋志清于1月14日枪杀于上海。此后两派斗争无已时。光复会老同志逐渐与老立宪派结盟以抵制同盟会。凡此皆可看出中山当时的妥协性。孙中山是位个性倔强、胆大泼辣的革命者,不是个轻意妥协的人物。他这次之所以如此妥协者,实在是他知己知彼也。只有这么大的实力,得大位已逾份,不妥协又如何呢?
外长一职,众意应属伍廷芳。伍氏粤籍,然出生于新加坡,按理曾为英属海外公民(British subject)。伍氏精通双语,受法学教育于伦敦,并领有英国律师执照。后来在香港开业,为英籍华民之第一位律师。后又被选任为立法局议员,亦为香港华裔之第一人。然伍氏在一全白的殖民体系中,做一个低声下气的二等官僚,显然心有不甘,乃转回祖国之大清政府任职,竟累迁至头品大员,任外务部右侍郎(相当于今之外交部第一副部长),后又外放为钦差大臣、驻美公使,可谓官高位显,一帆风顺。然伍君深入"酱缸"(且用一个柏杨术语),目睹清廷官僚之不可救药,武昌炮声一响,乃立即附义,并出任军政府对外交涉之总代表。此一要职,当时革命阵营中,伍老之外无第二人也。迨中山出任总统,乃改任伍氏为司法总长,而以外长一职畀之刚从耶鲁卒业之毛头小子王宠惠,而王自知两人经历不能相比,不敢接任。其实中山暗中有意自主外交,而欲王氏挂其名,佐理之而已。王遂成为当时最年轻之总长。
中山这个新政府,虽难免是个革命与立宪各派的大拼盘,毕竟还是同盟会的成员更有朝气,更有组织,也更有群众,因此在黄兴的积极筹划之下,他们乃舍名取实,把部长以下的位置,由同盟会会员一举包揽。试看上列次长级名单,便知次长级人选,除汤芗铭一人之外,全部都是年龄在三十上下的同盟会青年骨干。
其实汤芗铭亦同辈中人,1904年留学巴黎时,曾入盟于中山之革命组织,继而后悔,与同伙偷割孙公皮包,窃回文件,颇为同学、同志所非议,因与革命党绝缘。然汤亦才士,冲幼进学为秀才,17岁中举。后来又入北洋海军学堂习海军(一说为福州船政学堂,似不可信)。旋由鄂督端方资送法国留学。割破中山皮包之后,遂潜往英国续修海军。回国后在海军提督萨镇冰之下任职。武昌起义时,萨镇冰奉命率海军舰艇,溯江援鄂,芗铭亦随往。此时其长兄汤化龙(1874~1918年,1903年进士,曾任湖北省谘议局议长,武昌起义后,在军政府任民政总长)乃致书芗铭,嘱其策动萨镇冰率海军附义。萨虽未接受,然终于弃军而去,所余舰艇数艘,遂指定由资望较深的海筹舰长黄钟瑛与汤芗铭统率,加入革命阵营。沿江助战有功,此时乃由黄兴荐黄钟瑛为海军总长,汤为次长。黄初提名时,同盟会会员对汤曾有异议,卒因中山不念旧恶,乃得列名内阁。
其他次长也都是同盟会中的杰出才俊,如蒋作宾、居正、马君武、于右任等,在后来的国民党政权中,多据决策高位。历史学家对他们还有得说呢,在他们锋芒初露之时,就犯不着多加交代了。不幸革命党人内在的分化,这时亦已渐趋明显。孙公这个新内阁,虽然少长咸集,而革命首义地区的武汉,以三武为代表的先锋人物中,除一位历史反革命黎元洪之外,几乎全部见遗于圈外,难免给民国以后的历史埋下了矛盾的种子,此是后话。
在这个临时政府所谓的国务委员中,尤其是次长级的激进分子,他们都是和孙大总统同进退的,在袁世凯着着逼人的形势之下,从中山开始,全部阁员,自始即深具五日京兆之心。中山早在返国途中,盱衡国事,计较各派实力,便深知将来总统一职非袁莫属。及抵国门,听取诸家议论,所说尽同,因此孙公后来虽当选总统,并正式就职,仍立电袁世凯,告之备位以待。发了数通中文电报不算,孙公还以英文投书《字林西报》,公告国际,以昭信守,促袁反正。用心纯正,溢于言表,至为感人。记得《史记》上有段故事说,刘邦与项羽本有"先入关者王之"之约。后来刘邦先入了关,但衡量一下实力,却不敢"王之"。在鸿门宴之前,他拜托项伯,捎信给项羽,解释说: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见《史记·项羽本纪》)
吾读民国元年孙公致袁世凯诸电文,真如幼年所背诵之《项羽本纪》也。刘邦、项羽、孙文、袁世凯都非等闲之辈。英雄所见,大略相同,岂不信然?只是刘项之争,纯系个人权位;而孙之让袁,治史者平心而论之,实旨在为国为民,未可与刘、项、袁三人等量齐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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