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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蒙武偕美畅游渭水上,秦王政陶醉在胜利的微醺中时,平阳前方传来战败的消息。
赵名将李牧以八万精兵在平阳附近的宜安大破秦军。他采取大胆的前进包围战术,以三万人利用地形列阵,吸引十万秦军攻击,另以两万步兵在侧翼攻击秦军,再以三万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并席卷秦军后背,形成三面包围,只留下南方缺口。
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历来作战都是采取速战速决的闪电战术,以局部绝对优势一举歼灭当前之敌,造成战场震撼,促使敌人丧失斗志。绝大部分敌人不是投降,就是溃退,所以秦军已养成轻敌的习惯,对侧翼之后方警戒不太注意,因为很少有敌人像李牧这样,敢以三万轻装骑兵深入秦军后方。
这样一来,乃是李牧造成了战场震撼。十万秦军主力部队尚未攻下赵军壁垒,后方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锐气一失,兵败如山倒,壁垒中赵军乘胜出击。秦军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西撤退的秦军遭到汾水阻挡,只有沿着汾水向南撤退,一直到曲沃才算稳往阵脚,廿万大军只剩下了八万人。
李牧为了怕遭到上党方面王翦部队的夹击,在追击一段时间获致最大战果后,回守平阳、宜安之线。
秦王政首次尝到战败的滋味,这时才明白,他父亲庄襄王为什么会在蒙敖兵败后突然患病,不久就身亡。
这些日子里,秦王政根本无法睡觉,他以国尉、廷尉为首的有关大臣在议事殿组成战情处,十二个时辰轮值,处理战事情况,有重大情况变化,随时通知他。
战败消息传来后,军中使者一天接连来好多次。
先是要求王翦部队增援。
再是要求补充兵员。
接着是溃退的消息。
最后来的消息是桓齮未奉命令撤退,残兵败将已到了曲沃。
秦王政除了大部分时间留在战情处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南书房由王后陪着。她坚持在书房内设了张卧榻,在他实在疲倦时逼他上去躺一会,但他仍然是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的时间居多。
他如今正在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立即反攻,还是休息整顿一段时间?前次的胜败已定,用不着再去想它。
立即反攻的分析是——
"利"是可以雪耻复仇,恢复士气,维持秦军永不会战败的威名。
"害"则桓齮残军士气低落,已缺乏克敌信心,不经整顿无法再战;若由王翦部队发起反攻,他部下只有十万人,要担任维持新称臣韩地的地方秩序,又要维护秦军的后方补给线。再说南方楚国虎视耽耽,也不能不作防备;而由国内派新部队反攻,百里争利,则三将军见擒,何况咸阳到平阳路途接近千里!再要战败,各国乘机围攻,后果可怕!
休息整顿再作攻击的分析是——
"利"是一切重新开始,集结了足够兵力,因一时挫败而丧失的信心已恢复,报仇雪恨的意志又起,可以一战。
"害"是时间拖得越久,秦军士气也可能越消沉,李牧的英名越传越远;也可能因李牧打破了秦军无敌的神话,造成各国轻视秦国,再以赵国为合纵约长,围攻秦国!
想到最后一点,秦王政不禁背脊流出冷汗,两者的结论都有秦遭围攻的可能!
他也曾将这个议题交由御前会议讨论,虽然是群臣发言盈庭,但正反意见各半,仍然是由他来裁决。
他现在才发现到统治者的孤独和寂寞,平日这多的人围着你,但等真正要衡量利害,下决心选择时,任何人都帮不了你的忙,你必须单独面对选择的后果。
他是一场豪赌的赌徒,押大押小,开出来的结果会关系千万人的生命,甚至是秦国的存亡。
除了极少的睡眠时间以及和群臣议事外,他都书房内转来转去,就像一头刚关进兽笼的猛虎,不停地转着找出口。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消瘦下来,眼圈发黑,年轻、宽广、饱满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王后看了好心痛,但在军国大事上,她插不了嘴,也不愿插嘴。
最后一个凌晨,王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提醒他:
"为什么不去问问老爹?"
秦王政跪坐在中隐老人对面,很后悔在这天犹未破晓的时候,将老人硬从床上吵起来。
老人更老了,由于辟谷,身体显得更瘦,唯一使秦王政放心的是——虽然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眼睛开阔之间,仍然是精光闪闪,这表示他的龙马精神,虽瘦却不弱。
"老爹多日不见,看上去更瘦了,应该多加营养,不要辟谷伤了身子。"秦王政关切地说。
"你也瘦得可怕,"老人细细打量着他,怜惜地说:"有什么重大事故发生?连眼睛都凹下去!"
"平阳前线大败,桓齮退居曲沃,二十万大军只剩八万不到,还包括了伤残!"秦王政激动地说。
"对方领军大将是谁?"老人闭上眼睛问。
"李牧!"
"李牧?"老人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老爹先前要我注意李牧,现在李牧真出现了,以八万劣势兵力击溃我二十万常胜军,严格说来,我军还是处在以逸待劳的状态。"
"那你现在又有何为难之处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平静地问。
秦王政说出连日都不能解决的疑难。
"你这样年富力强,再加上老爹我的倾囊相受,应该会自己解决问题。李牧曾在我门下受教,用兵天才和战场经验,在秦军中的确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说到这里,老人沉吟很大一会,突然张大眼睛,以要秦王小时背书的口吻轻喝说:"还记得《孙武兵法》的〈九变〉七〈将危〉章吗?背给我听听。"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
"够了,"老人说:"你看李牧犯了这五危中的哪几危?"
秦王政考虑了半晌才回答说:
"据所得资料,李牧守边破胡,入侵燕国,不但丝毫不取,而且赵王有所赏赐,全转分部下及作为抚恤士卒遗孤之用,可说是家无恒产,身无余财。"
"这是什么将危?"老人问。
"犯了廉洁之危,可辱。"秦王政高兴地回答。
"他还犯了什么危吗?"
"据资料显示,历次作战,李牧部队不但秋毫无犯,而且处处以保民为重,这也许是他牧边所养成的习惯,爱民可烦,我明白了!"秦王政兴奋得跳起来。
"到目前为止,秦军将领尚无李牧对手,和他正面硬拚,只有使他的英名越来越盛,最后可能造成你所害怕的后果,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老人启发式地问。
"躲开他!"
"你不想反攻了?"
"躲不过,设法调开他!"秦王政以拳击掌。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去做吧。"老人脸上有了微笑。
"多谢老爹点破。"秦王叩首想告退。
"慢着,"往常是老人撵他走,今天他想走,老人却又留住他:"秦国最大危机还不是遭遇到李牧,而是本身缺乏将才。"
"老爹说得不错,嬴政也常为这点感到焦虑。"
"自秦国杀白起以后,为将者人人自危,明哲保身的多不愿为将,你听过咸阳军中有一首歌谣吗?"老人转向问秦王政。
"不知是什么歌谣?"秦王政惊问。
"'立功不封侯,战败有余殃,试看为将者,少见死疆场。'你能解释其中的意思吗?"
"……"
"这是说秦历来对为将者太苛,"老人叹口气说:"水罐不离井边破,将军常在阵前亡,'少见死疆场',暗示多死在刑场上!"
"老爹,嬴政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秦王政惶恐地说。
"这是秦国缺乏优秀将领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缺乏对将才的培养,用得顺手就一直用,用到不能用为止,如白起,如蒙骜,如现在的桓齮莫不如此。不知将之相克如五行,金可以克木,遇火则销,火可以克金,遇水即灭,人都有性格上的弱点,也有用兵上的习惯。桓齮善于快攻而疏于防守,遇上扈辄可以斩首十万,但碰着敢于深入的李牧就要损兵折将了。"老人微笑着说。
"嬴政懂了,秦不但平时就要发掘和培养将才,而且要多培养一些,才能因时、因地和因人而运用。"秦王政豁然贯通地说。
"闻一知三,孺子可教也,去吧,你会有办法对付李牧的!"老人掀须而笑。
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在议事殿召开秘密会议,议决重要事项——
限国尉在一月内召集十万军队,由秦王政亲自率领,御驾亲征,目的是激励士气。
命桓齮就地防守整补,必要时可征韩地人从事军中杂役。
由李斯发动一批赵国秦间大臣在赵王前造谣,密奏李牧在这次胜利中将虏获品收归私有。但又有部分事实是他占领平阳地区后,仍按照守边旧习惯,自得设卡收税,税收不缴国库,破坏税收体制。
另发动邯郸及其阳地区百姓请愿,言李牧功大,应予行封,以及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在内相和。
散会前,秦王政笑着对三位大臣说:
"说好说坏,赵王迁又愚蠢无知,李牧这根眼中钉应该会很快拔去。"
在会后坐车回南书房时,他考虑到是否要找蒙武回来,这次出征,蒙武可以帮他不少忙,有他在,他会安心不少。但想到他新婚不久,再加上武将夫妻本就是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一辈子算起来都不多,何况今后统一战争即将开始,蒙武夫妻所能相聚的日子很难预料。
"算了,让他度完假再来吧,"他想:"应该听老爹的话,今后对将领要宽厚些。游说之士靠一张利口,就能立取功名富贵,为将者却是冒了多少矢石,一刀一抢拚出来的。遇到战争,胜则这些大臣自居有功,败则群起指责,错仍在这些武将身上。今后我要将这种不公平现象颠倒过来!"
谁知他刚回到南书房,却见蒙武夫妇正坐在里面和王后谈话。听到近侍宣呼:
"大王驾到!"
他们连忙随同王后在门前迎接。王后只行家常礼,他们夫妇却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秦王连忙伸手扶起蒙武:"说过到南书房就是寡人和王后的贵宾,以后不用行此大礼。"
"臣怎么敢僭越失礼。"蒙武说着,夫妇起立,分别就座。
"渭水之游还愉快吗?"秦王政见到蒙武回来如获至宝,但不表露出来。
"臣得到平阳战败消息就急着赶回来,如今情况如何,大王有何打算?"
秦王政大致将眼前情况和对付李牧的策略说了,然后体贴地说道:
"武将夫妻聚少离多,你还是先将婚假休完再说,假满不必前往王翦部队报到,而是来寡人军中,寡人倚仗你的地方很多。"
这段话说得齐虹也不禁动容,蒙武更是由衷感激,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地说:
"大王好意,臣不胜感怀,只是强敌当前,大王都要亲冒矢石,臣哪还有心情休假!"
秦王政看了看齐虹,笑着说:
"婚后燕尔佳期,不是你一个人作得了主的,再说寡人亲口说出给假三月,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寡人出尔反尔?"
"战况紧急……"
"不要说了,"秦王政笑着制止:"按秦律,更卒换卒,不论是否有战事,到时就需更替,何况寡人自己说的假期。"
齐虹此时也避席跪奏:
"臣妾不像一般女子,大王有事,臣妾同样可以分忧。"
"寡人不是已准你脱离间籍了吗?"秦王惊问。
"这次是臣妾自愿效劳,赵国为臣妾故居,人际关系甚多甚好,李牧的事进行起来更为顺利。"
"不,不要逼寡人做个出尔反尔背信的人,两位请起回座!"秦王政坚决地说:"你假期还有一个多月,假满后赶往寡人军中,假若到时战争已告结束,你就去王翦军中报到。"
夫妻两人还想争辩,王后此时在一旁说了话:
"依法行事,有时会不合情理,但对大家都公平些,何况大王要维持他的威信。你们不必再争了。"
两人不敢再说,回复就座。
接着秦王政又谈到前几天和中隐老人的谈话,他注视着蒙武说:
"卿家心中有哪些将才可以培养?"
蒙武思考良久,然后启奏说:
"王翦,杨端和,大王知之甚详,用不着臣再说了,均可独当一面。而王翦麾下两都尉韩腾和羌瘣,能得士卒死心,历经战场,表现特异,王翦曾向臣提起,希望臣能在大王前代奏。"
"这就不对了,有好将才,为何王翦不介绍给寡人?"
"王翦也许是避嫌,"蒙武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王将军公子王贲,才是真正的用兵奇才。"
"唉,秦国对将才的确过苛,才造成人人避嫌!"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今后自寡人品必改,国君与将之间必须推心置腹。"
"这是诸将的福气,也是秦国和天下福气!"蒙武感动地说。
"还有呢?发掘培养,越多越好,只是未来考验要严。"
"桓齮军中有一年轻骑卒下尉李信,曾率数百骑攻击敌后,如入无人之境,扰乱敌人耳目,使岂不敢大胆追击,这次掩护撤退,他的功劳太大!"
"为什么有这种猛将,桓齮都不报功?"秦王有点愤怒。
"胜者全是,败者全非,桓将军待罪还来不及,还敢报功?"蒙武笑着解围。
"不!"秦王政站起来在室中走动,走到蒙武夫妇席案前,转头对王后说:"王后记住提醒寡人,寡人要下令国尉立法,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亦有犯错该罚者,败亦有立功应赏者,今后每次战后完毕即行检讨,不论胜败,该赏者赏,该罚者罚!"
"臣妾记住了。"王后随即用秦王政长案朱笔,记在绢上。
"还有呢?"秦王回座又微笑地问。
"待臣日后发觉,当再启奏,大王这次亲征,当会发现不少将才。"蒙武说。
"卿言有未尽,还有点藏私呢!"秦王政表情诡异。
蒙武连忙避席顿首,惶恐地说:
"大王恕罪,臣怎么敢?"
"蒙将军何罪之有?但你藏私却一点都不错!回座回座,"秦王政哈哈大笑:"你还有两位虎子,蒙恬和蒙毅!"
"犬子年纪都太小。"蒙武不敢说避嫌,以免秦王政反感。
"几岁了?"
"蒙恬十九,蒙毅十七。"蒙武遵命回座。
"李信几岁?"
"十八岁。"
"蒙恬比他大一岁,还不肯出来帮寡人做事?蒙将军可听说'内举不避亲'这句话?这样好了,蒙恬这次跟着我出征,蒙毅跟着廷尉李斯进修刑名之学,顺带在廷尉任职,卿家可有意见?"
蒙武夫妇双双谢恩。
"李信对付李牧,恐怕来不及了,但十多年统一天下的将是这班小将!"
秦王仰天哈哈大笑,蒙武夫妇陪笑。
王后亦不禁莞尔。
秦王政及王后回到寝宫。
他们今晚选择住宿的地点是'赵室'。
季节虽已进入仲春,但寒冷依旧,由西北沙漠来的寒流尚无要走的迹象。
侍女早已在兽炉焚香,壁炉中的火堆也燃得正旺,室内是温暖而又芬芳。
秦王政在晚餐时喝了点酒,再加焚香的香味一刺激,情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当王后道晚安要走往隔壁寝处时,秦王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吻着说:
"玉姬,今晚留下来陪我?"
王后任其他亲吻,只是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很难预料,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个儿子继承王位。"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后蒙住他的嘴:"你眼前就有了二十多个儿子,还嫌不够吗?"
"二十几个儿子都不是我希望他们来的,我诚心祈求的是你生的儿子,只有他才能继承我的基业,万世永传的大业。"他恳切地说。
"不要,即使是我帮你生儿子,我也不想他当秦王或是天下君主。"她仍然轻摇着头,缓缓地说。
"为什么?"秦王政不能不惊诧:"每次夫人姬妾侍寝,唠唠叨叨,甚至是哭哭啼啼,全都是为了想我立他们生的儿子为太子,独独你不想?"
"当国君为王有什么好?担心受怕,寝食不安,就像你自己一样,自登上王位后,你可活过一天真正愉快的好日子?"王后叹口气说:"我年纪大了,要生也最多帮你生一个,缺乏同母兄弟的互相照顾,容易遭到其他同母兄弟多的倾轧排挤。"
"要生就接连着生,多生几个,"秦王政笑着说:"就是只有一个,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以后,谁敢欺侮他?"
"唉,你是小鸡还没有养,就在打听蛋的行情。我还没答应帮你生儿子,就是答应了,也不知道生不生得出!假若生的是公主呢?怎么办,像乡间愚夫愚妇一样,丢在粪坑里淹死?"王后打趣说。
"你真会说笑,我生的女儿也有十几个了,淹死一个没有?她们是公主,金枝玉叶,跪在地上想求的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我嬴政的女儿!"他说的话并不错。
"说真的,"王后正色地说,“这次出征,你不立太子监国?""立太子?"他笑着说:"你不是要我不说不吉利的话吗?怎么你现在自己说起来了?"
"不要开玩笑,"王后脸色凝重地说:"这是谈正事,也是我份内该管的事!"
"立太子?"他口里说话,手上并没停,依然在她胸前双峰间游走,三十多岁的女人,那里仍然富有弹性,肌肤滑腻有如凝脂:"我在等你生太子!"
"现在是谈正经事,"她打掉他的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你总得在后方立一个监国的人。"
"监国?长子扶苏才几岁,他能监国?"秦王政遭到拒绝,有点老羞成怒,只有借狂笑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要他监国,他生母苏夫人就会摄政,要置你于何地?"
"不要想到我,我对政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好,说正经的,"秦王政经这番折腾,欲念也消失了大半:"在你生子未绝望以前,我不会立太子。这次我攻赵,目的只是提高我军士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根本不需要什么监国。为了让你安心起见,我明天要在朝中宣布,在这段期间由你监国,假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可以就诸公子内的贤者选立。"
"臣妾遵命!"王后端庄肃穆地跪下,正式行了承命大礼。
秦王政从地上将她拉起来,抱着向卧榻走,他亲吻着她,却发现她脸上滚满热泪。
"我怕,我怕,"她紧拥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人间要有战争?为什么你是国君?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君王,前方打战,他们仍然能安心的在宫中享受?"
"不要怕,在天下未统一以前,我是不会死的!"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上,就抱着她在室内漫步,看来修长丰满的她,抱在手上却是轻软柔弱,仿佛没有重量一样。他一边轻吻着她,一边安慰说:"生为国君虽然不算福气最好,但比起一般人来,你应该满足,秦国青壮半数都在战场上,在新败之余,说什么我也该去走一趟。至于为什么我不像其他的君王躲在后宫享受?因为我是嬴政,要为天下谋求永久太平,要为我们儿子建立万世基业的嬴政!"
他最后还是走累了,男人抱女人都是这样,才开始觉得轻柔有若无物,但越到后来会越感沉重。
他将她放在卧床上,开始为她脱衣服。
"来人!"王后轻呼着。
"今天让我亲自动手,"他吻着她的酥胸说:"往日的都是预先剥好的花生米,今天我要吃带壳的花生,自己动手剥壳,风味应该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女应声进来,跪伏在地等候差遣。
"将室内所有灯烛熄掉!"王后下令。
"是!"
侍女熄灯退出,室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习惯没有光亮。"秦王有点失望地说。
"你不是喜欢与众不同吗?我也是如此!"王后轻笑。想不到常日不苟言笑的王后,这个时候的笑声竟是如此甜腻诱人。
他终于得到几年的渴望,在黑暗中的感觉,王后的确和他所有经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没有视觉的分散注意力,触觉更为敏锐甜美。他们谁也不提要等天下统一的约定。
秦王政十四年四月。
秦王政亲率十万大军分水陆两路前往曲沃增援。
他以杨端和为裨将,负责实际执行。王贲、蒙恬为帐中左右校尉,入则随侍,出则参乘。他要亲自考验这两个年轻人,假若他们合格的话,他要刻意培植他们,让他们成为他未来征服天下的主要本钱。
中隐老人夸奖李牧的话,他多少有点不服气。秦军将领中也许没有他的对手,但他嬴政一定会是他的克星。在行前,他要李斯提供李牧所有的资料,一个人在南书房研究了整整三个晚上,对他的战法和习性自认找到克制的方法。
因此,以前他希望能避开李牧,如今却渴想李牧留在平阳,他可以和他一决高下。
但令他失望的是,在他行军半途就得到消息,李牧封为武安君,调回朝中任右丞相。
他知道这是李斯两面用间所得到的效果。封赏是因为朝中一批秦间和民间配合请愿,奖励李牧的奇勋大功。赵秦历年交战,除了几十年前马服君赵奢曾大破秦军以外,赵国是连战连败,最后的结局都是赔款、割地议和。这次李牧以八万劣势兵力击败二十万强秦常胜军,聚歼十二万有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但整个赵国鼓舞欢腾,全天下都为之震惊兴奋。
李牧为赵国带来信心和希望,也为诸侯各国建立了联合抗秦的愿望。
赵王调他为右丞相,则很明显的是受了另一批朝中秦间大臣的挑拨,怀疑他另有野心,自行设立关卡市租,收税不缴国库——也就是王库,所以让他做个没有实权的伴食丞相。
十万人马留置两万在安邑,设立后军部队,其余八万由秦王政亲自率领进入曲沃城。
桓齮率领部将在东门城外十里处相迎,众将领下马按序上前以军礼参见,只有桓齮不顾盔甲沉重,跪倒俯伏在地,口中喊着:
"罪臣桓齮迎接大王,望大王治罪!"
秦王政微笑着扶他起来,安慰他说:
"将军已经尽力,何罪之有。"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士卒共甘苦,一路行军都只骑马而不乘车,到达众将相迎的十里长亭,时间已近黄昏,头上、脸上都铺满黄沙,黑色王袍也变成一片黄。
"大王辛苦了,"桓齮说:"城内已准备酒宴为大王洗尘,士卒的茶水和驻地也都准备好了。"
部队由先遣人员各自带至驻地休息,设置篷帐,埋锅做饭。秦王政由王贲、蒙恬带领三千虎贲军随行。
经过连日的行军旅途劳顿,虎贲军已是甲不鲜,盔不明,看上去和一般部队没有什么分别。
秦王政跨上已成黄色的白汗血宝马,在桓齮的陪同下进了曲沃城。
沿途排满了欢迎的部队和俯伏在地迎接的百姓。
"万岁!大王万岁!"军民都大声喊叫。
"大王来到,战无不胜!"也有人这样喊。
"败军之将,还有脸跟在大王后面耀武扬威!"在众多欢呼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大王这次来,好戏会跟着上场,明天城门上会挂满示众人头!"在欢呼声的间歇中、秦王政仿佛听到有人小声私语。
秦王政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却不断在观察欢迎军民行列中的各种神情。
他看得出百姓神情麻木,有的还是满脸愤恨。这不能怪他们,这里是魏国的土地,秦赵却用来当战场,异国军队还要强其他们跪俯在地迎接别国的君主。
但看到秦军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时,他不禁暗暗心惊。他来的目的是要激励士气,让军队恢复信心。现在从上到下,从桓齮到兵卒的脸上,看到的却只是诚惶诚恐、仿佛大祸就要临头的表情,尤其是他目光所扫到处,所有人都低头或是将视线避开,没有一点像从内心欢迎他的样子。
他还注意到一点,欢迎行列中没有伤残士卒,假若他们喜欢他,这些人虽然未奉命前来,也会主动出现。
伤残者在他新颁的兵制中是最受重视的一群,称为荣士或荣卒,轻伤的可进爵一级,由政府辅导就业,重残进爵两级,由公家奉养终身,有家人奉养者,拨奉养田。难道他们也不欢迎他?桓齮部队士气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
进到将军府,稍事梳洗,秦王政参加了桓齮的洗尘晚宴,也只不过粗菜几道,薄酒几杯。桓齮自奉甚俭,也知道秦王政不喜将领奢侈的脾气,因为他自己本身除了睡眠就是工作,和王后聊聊天就是他最豪华的享受。
晚宴空气沉闷,秦王政心中在想事,他不开口说话,桓齮和众将领当然也不敢先发言,因此众人心内更加惶恐,不知道秦王政会做出些什么决定来。
秦王政处分成蟜事件的严厉,众所周知。
何况,秦军败得如此之惨,在他即位后还是第一次。
晚宴毕,桓齮恭请秦王政休息,以便明日升帐议事,秦王如今是亲兼领军统帅,应以军规行事。
"不,寡人不累,精神还好得很,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密室中,烛光下,秦王政看到桓齮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躯,以及他斑白的两鬓和满头星星发亮的白发,不禁动了怜惜之意。
这位老将十六岁从军,跟着白起南征北讨,身经百战,从没有战败或不能完成任务的纪录,临老一战却将他一世英名全败尽了!
这是桓齮的错,还是他自己的错?是否正如老爹所说的,秦国用将,一直要用到不堪再用或是犯错受罚才肯放手?秦将没有好下场,乃是天下闻名的。
不,他决定,他要让桓齮全誉而归!
他来的本意是要和李牧一比高下,现在李牧调走,他已失去较量对手。新接任的赵将郭信是赵王宠臣郭开的兄弟,为人和他哥哥一样贪财好色,很容易击败。
何不让桓齮挽回他的声誉,成全他的一世英名,恢复全军士气?
于是他先问桓齮说:
"上次战争结束,可曾做过检讨?"
"检讨早已做完,该处罚的已列册,本来臣早应执行,因知陛下要来,不敢擅专,留下等候陛下发落。"说着他呈上预先由军正(军中执法官)拟好的应受罚的名册。
秦王政翻到第一卷,上列的第一名就是桓齮本人,罪名是:"判敌错误,丧师辱国。"处置是:"拟请主上定罪。"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犯错误处罚名册,列举所犯罪名和处置。总计应处斩的一百二十八人,削爵为普通兵卒的五百一十三人,其他轻刑如打军棍、挨鞭笞的一千多人。
"轻刑犯臣已按权责交各级处置完毕,只剩斩首及削爵重罪,等候主上发落!"
"还有应赏者名册呢?"秦王政注视着桓齮问。
"败军之师,何能言赏!"桓齮惶恐地回答。
"不,将军错了,"秦王政摇头说:"胜军亦有犯罪该杀者,败师同样有立功该赏者,譬如李信,以数百骑敌数万追击部队,你不赏赐,何以服军心?"
"臣知罪了,"桓齮神色悚然:"臣会立即下令重新检讨。"
"这样才对。"秦王政点点头。
过了一会桓齮犹豫支吾,像是有话说不出口。秦王笑着对他说:
"将军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臣为待罪之身,不便再领军,敢问何时正式交出统帅权?"桓齮低头伏脸,神情非常惭愧。
"寡人这次来有两个目的,"秦王政以安慰的口气笑着说:"第一,慰劳士卒,再鼓士气。第二,带来十万新锐交将军运用。寡人品将军而不用,岂不是委奇珍于地,太可惜了!"
他边说边将应罚名册的第一卷放在烛火上燃烧,将其余交还给桓齮。他眼睛注视燃烧着的名册,口中对桓齮说:
"拿回去重新检讨,军法宜严,但要分清过与罪——无心或不得已情况下犯的错谓之过,再大不至于死;有心或大胆妄为而犯者谓之罪,虽小必加以严惩。细节寡人不再说了,将军自己斟酌。"
第一卷列名的都是都尉以上的将领,处罚由斩首到削爵为普通兵卒不等,本应由秦王批准,现在秦王烧了,表示了他的判决。
桓齮避席顿首,两眼含泪,双手捧着沉重的绢册,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请回座,"秦王政开始说道:
"有一齐人,欠领主大批债务无力归还,他向领主祈求说,我事奉你多年,这些债务实在无力偿还,是否能宽免一些。领主想到他多年为他办事,苦劳功劳甚大,不禁动了怜惜之意,就对他说,以前债务全数勾销,只希望他今后做事努力些。但他一出门就碰到欠他一百钱的佃农,他抓住他的衣领说:'你欠田租一百钱,去年欠到今年不还,今天我要送你见官!'将军认为这个齐人做得怎样?"
桓齮避席顿首说:
"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目前当务之急不是争功诿过,而是如何激励士气,再决一战,挽回秦军不败的声誉。"秦王政正色地说。
"老臣遵命!"桓齮再顿首:"大王何时阅兵?"
"寡人来是劳军,但不是来劳累士卒的,阅兵免了,寡人自会在军中走动,到处看看。将军可下令全军休息半月,将寡人带来的慰劳品尽情享用。"秦王政微笑着说。
"遵命!"
桓齮次日下令全军——
杨端和带来的十万新锐编入战斗序列,加上有经过整顿补充已有十万人的旧部,总数又达二十万,而兵员素质和武器装备更优于原来。
奉秦王命,全军休息半月,每日千人宰牛一头,羊十只,猪二十只,发酒十坛,值更者不准喝酒,其余也不得酗酒,因酒滋事者斩!
这些慰劳品全由秦王政带来的黄金高价支付,附近民众也发了一笔小财,个个祝祷秦王政躬康泰,二十万秦军长期留驻,三年下来,他们真的都会致富了。
秦军营地更是像过年一样,餐餐食肉,再加点酒,每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展开军中游戏,赛马比箭,投石竞距,谁投石投得最远,就有彩金可拿。另外摔跤角力,斗刀比剑,其他稀奇古怪游戏,凡是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最热闹的是球赛,用牛膀胱吹气成球,然后不拘人数分成两方,摆出布阵态势,双方竞相手抓脚踢,以丢进或踢进对方球壁为胜,球壁是以两人相隔十步形成,下场枪球者成百上千。
围观者更是成千上万,欢呼加油声惊天动地。
也有些好静的士卒,拿出随身携带乐器,秦筝赵瑟,击髀而和,歌声呜呜。或是品棋、猜谜,都可赢得赏金。
全军满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桓齮当众烧去应罚名册,宣称奉主上特赦,已经不究。
更奇怪的是,他宣布补偿已受军棍或鞭笞者,每受一鞭补钱十铢,一棍补钱二十。
这一宣布,全军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二十里路外的赵军壁垒都清晰可闻。
桓齮军中,先前人人以为秦王来到前线是为了清算斗争,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想不到杀的不是人,却是这些牛猪羊和鸡鸭,而且虽败,有功都仍然受赏。
在这半个月中,秦王政也展开他的劳军行动,他脱掉王袍,换上战袍,只带王贲和蒙恬两人巡视各军。他们总是突然出现,受巡视部队根本来不及准备,更别说是装门面做假了。
他首先到的地方是治伤所。
他和这些伤卒闲话家常,并亲自为有些人换药包扎。他没忘记笑着问那些轻伤能自由走动的人:
"寡人进城时,没看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不欢迎寡人来?"
大多数的人沉默不做声。
少数人连忙告罪,找出一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敷衍。
只有一个人朗声说道:
"陛下这次来,我等虽未奉命列队,也应前往欢迎,没人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一个是怨!"
秦王政仔细打量这个说话的人。
只见他左手包扎,用一根吊带吊在颈上,俊秀的脸还带着稚气,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穿的却是校尉军官服。因为秦王进来时,就要桓齮预先通知,他来时,伤卒保持原有养伤姿势,不必接送,也不必行礼,所以这名少年校尉仍然斜靠着躺在通铺上。
"怕什么又怨什么?"秦王微笑着问。
"怕大王前来算帐,怨秦军法太严!"
"哦?"秦王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这名生得五短身材,鼻若悬胆,唇如涂丹,两眼有若寒星闪闪发亮的年轻人,似乎完全不理秦王已经微愠,依旧侃侃而论。
"这个治伤室里有一半是待罪之身。按秦军律,撤退失众过半者论罪。臣在撤退时,率部众八百骑卒,未奉命而狙击追击敌人,拼杀数天数夜,最后只剩卅余骑,可是至少阻挡了追击敌人半天的路程,但按律臣有罪,罪名是擅自行动,按律当斩,将功赎罪,削爵免职为行伍。臣不敢言功,但情况紧急,无法向上请示,擅自运行也是为了当机立断,以寡击众,伤亡必多,却因此而获罪。此间待罪者情形多与臣雷同。"
"你叫什么名字?"秦王听训半天,不禁皱着眉头问。
"臣妾卒下尉李信?"
"李信,你未听到寡人的特赦令?"
"没有。"李信一脸茫然。
秦王转脸看看身后感到不安的桓齮问:
"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中军也许认为此事与伤患关系较少,因此后传这里。"桓齮连忙解释。
秦王政又向侍立在旁的蒙恬说:
"你们年纪差不多,说话容易些,你告诉他!"
蒙恬于是照事实向李信解释了。李信听完,翻身跪伏在地:
"大王恕臣鲁莽。"
"手伤得怎样?"秦王政将他扶起,越看这个英俊的小子越觉得可爱:"还可以走动吗?"
"手伤还可骑马,右手一样杀敌!"李信高兴地说。
"那为什么还赖在这里装病号?"奏王装作生气地问。
"无兵可带,只有在这里待罪了。"李信笑着说,十足一个调皮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桓齮,看他对秦王这样随便,早就为他吓出一身冷汗。
"那就跟我们走吧,王贲,为他准备一骑马!"
秦王政半个月来巡遍了全军各级部队。
他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席地而坐。
他和他们较技,在射箭,比剑上,他赢了全军选出的最优秀代表;可是在投石、角力、马术上输给了他们。他摇头叹气,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跟老爹习马术时,他可是赞他有天赋的!车坐得太多了!
他也下场踢球,王贲、蒙恬、李信三人护卫在他周围,抢着球就传给他,四人一体滚滚前进,一再踢球进壁,看得周围观战士卒欢声雷动,兴奋得将头盔往天上丢。
尤其李信,左手包着白布,在场中穿梭纵横,就像一头横行在狼群中的捷豹,只要他一到,球一定给他抢走,他似乎忘了左手上的伤。
本来,秦王只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时战袍,有时劲装,下场踢球,也和众士卒一样,脱掉上衣,露出他的鸡胸特征,认真抢球,显露出年轻人本来的面目。
他以国君之尊,劳起军来,真正溶进了士卒整体,而不像一般大臣巡视或是劳军,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表面就走。
现在他每到一处,接触到的不再是冷漠恐惧的目光,他们见到他的身影就狂呼万岁。在这些士卒热切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他阵前忘亲,接敌时忘身!
这些纯朴农民化身而成的兵卒多可爱,多单纯,就像他们所耕作的田地一样,只要你肯先投下一粒关怀的种子,他们就报答你一百倍,一千倍!
但为什么大多数的统治者都不明白这一点?
快乐的时间最容易过,很快半个月的假期满了。
当天点卯后的一大早,全军各部一百多名代表聚集在秦王政行宫门口,他们要求他接见。
秦王政要王贲带他们到大厅坐下,他要亲自和他们谈话,半个月下来,他和这些士卒及下级校尉在心灵上已很接近了。
桓齮闻讯急忙赶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众人行礼和万岁欢呼声中,秦王政面对这些代表而坐,首先他问道:
"各位英勇战士,亲爱弟兄,有什么事见教寡人?"
一名声音宏亮、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出列跪伏在最前面,他似乎是这些代表中的代表。他启奏说:
"臣等奉全军士卒推出作为代表,请大王准予一战!"
"你们玩够了?"秦王政笑着说:"想起干正经事了?"
众士卒代表忍不住哄然大笑。
坐在一旁的桓齮连忙高喝:"禁声!"在主上面前如此喧哗,乃是大不敬的事。
"桓将军,让他们去,"秦王政纵容地说:"这是战地,不是朝殿,我们是谈话,不是议事。"
"你们想打仗了吗?"秦王政问。
"前次战败的耻辱,必须洗刷!"下坐代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的兵器磨利了吗?你们的马蹄铁检查好了吗?你的车轴润滑油够不够?"秦王政一本正经地问:"最要紧的是检查你们的靴子合不合脚,最好准备两双旧靴子!"
士卒代表面面相觑,不知道秦王政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他们的眩惑,又笑着对他们说:
"不管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据实回答我!"
"还没注意到这些。"有人回答。
"真的不知道。"有人这样说。
"我们回去就检查。"也有人如此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鞋子合不合脚都不知道,如何去和敌人打仗?"秦王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众人中有人小声说:"以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那就回去准备吧!"秦王大声宣布:"一切准备好,由各级领军按级呈报桓将军,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众代表散去以后,秦王政对侍坐一旁的桓齮说:
"士气已可用,我们也该开始准备了!"
多日来,桓齮和高级将领频频召开作战准备会议。
下级校尉则带着兵卒厉兵秣马,彩演阵法。
全军整个都动了起来,而且是自愿自发的动,很少像过去那样需要下级校尉叱喝甚至是体罚。
每次会议秦王政都是要桓齮主持,打破历来君主在军,君王就是当然主帅的惯例。
他告诉桓齮说,古时各国会战,车辆不过百乘,兵卒很少逾万,诸侯国小,君主就是当然领军人。但如今各国疆土变大,军队人数增多,一次会战,动员就是数十万兵力,长平之战,秦赵双方兵力竟高达百万。加上兵器装备的改进和复杂程度,指挥作战绝非一般君主所能胜任,必需要有专业化的职业军人,也就是"将"。有些君主和太子领军,刚愎自用,不听将的建议,造成全军覆没的惨剧,史书上多的是例子。
桓齮一开始不习惯,"由寡人开始,"他如此告诉桓齮:
"这次仗是由你来打,寡人此次来不是御驾亲征,而只是劳军。"
同时他指示正式场合都会随侍的史官说:
"记下来寡人的这句话——以后寡人有什么不按惯例行事,就是创立一个新制度、新惯例,一切由寡人开始!"
因此,所有作战准备工作都是由桓齮在推行,每晚向他提出汇报,有问题的他指点几句。
大部分的时间他是用来巡视部队和士卒聊天,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才出席旁听,最后偶尔提示几点意见。
王贲、蒙恬,连那个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的李信,这时对秦王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晚上,秦王政在和桓齮讨论这次作战目标和方式,他一时兴起,想考验一下这三个人的才干,便要近侍将三人找来。
他指着内墙上的作战地图说:
"敌人现占领平阳和宜安两城,据间报,兵力总计约十万人,料敌从宽,我们就算它十二万人,寡人的目标不但要攻占两城,而是要全歼赵军。寡人和桓将军在内,我们五人分别书出攻击方式,然后加以比较,看谁的最高明。"
三个年轻小将围聚地图前面,先看清两城地形,然后各据一案沉思写起来。
最快缴卷的是李信,最慢的是王贲。秦王政书写好了也交给桓齮,等五个人的答案都缴起以后,秦王政在桓齮未打开前,先向桓齮说:
"寡人的答案不是定案,只能作为参考,将军实际用兵自有你的考量,我们四人都是不算数的,明白吗?"
"臣遵命。"桓齮开始打开五个绢卷。
秦王政、桓齮、蒙恬三人答案相同。
"围平阳,伏击宜安援军。"
王贲、李信则各自与他们不同。
王贲是:
"攻宜安,大部兵力在太行山进口排阵待敌。"
李信是:
"少数兵力猛攻平阳,阙一面,大胆追击。"
秦王政笑着说:
"五个人,三种答案,现分别说明构想理由,寡人和桓将军想法与蒙恬同,就由他代表我们三人说明。"
蒙恬首先提出理由:
"围平阳是着眼赵军指挥中心在该处,郭信必令宜安赵军来救,因为他们布阵就是犄角之势,攻其左,右来救,攻其右,左来救。平阳为赵军所必救,因此可做到围点打援,达成全歼效果。"
王贲的理由是:
"郭信胆小好色,朝中又有兄长郭开为奥援,我军攻宜安,他必会弃城而逃入太行山区,我军正好在该处布阵,以逸待劳,消灭其主力。"
李信驳斥王贲的理由说:
"这种行动太过冒险,虽然赵军撤退,太行山是它最好的屏障,但郭信并不一定会利用,假若他慌张而急不择路地乱走,我军就会变成守株待兔,可能白辛苦一趟。"
秦王政点头称好:
"还有呢?"
"依臣的构想,攻宜安,郭信为了怕分散兵力,绝不会救。而猛攻平阳,露出往太行山区的缺口,郭信必往这方面撤退,我军可大胆使用品兵断其归路,与追击部队合歼赵军于太行山进口。即使赵军未如我预期的向太行山撤退,我军亦可紧随赵军后进行追击,歼敌于女戟附近。"
秦王政看看桓齮:
"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桓齮笑着说: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构想,再看看他们的年龄,臣不能不服老!"
言下之意,感慨甚深。
"桓将军,不必感叹,想将军在十八、九岁时,不也是叱咤战场,所向披靡的么!"秦王政安慰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又说:
"寡人、桓将军和蒙恬的作战构想,全是中规中矩的正常用兵方式,而王贲则是用险,成则达到全胜的效果,不成就可能达不成全歼的作战目标。而李信正中有奇,险中求全,不过还是有以己意度敌心的缺点,假若郭信决心守城,我军重点放在准备追击,则会犯下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这是不能不注意到的。"
"大王所见甚对。"桓齮等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桓将军可将三个构想和帐下有关将领讨论一下,找出一个最佳方案来。"秦王政笑着对桓齮说。
由这次考试,秦王政对这三个人的用兵个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将来怎么用他们,也有了基本概念。
攻击发起的前一夜,全军都进入沉睡,只有少数值更的人和巡逻队,点缀活动在各处营地。少数灯光亮着,和远处点点寒星相映。
秦王政骑在马上,由三名小将护随,他们穿梭在各营地之间,细细气味这股大战前夕的宁静和沉寂。
上弦月正沉没在地平面上,大而红,带着血淋淋的颜色,给人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北方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混身血红色,似乎是被月光染红了似的。
彗星现北方主刀兵,这场战争一开始,今后天下刀兵会不断,是不是每天都会有彗星出现?
秦王政在心中如此想。
他也想起对王后的诺言,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就会回去,如今已三个月到期,战争才刚要开始,也许他真要等半年才能回去。
蒙武前些日子来曲沃军中报到,他既然不想主持这场战争,也就打发他往王翦军中去了,这里有桓齮和杨端和已经足够。
还有三名小将,他要留给桓齮,让他们建立功勋,也是磨练。而他自己到底是要留下来,还是在攻击发起前回咸阳去?
这场仗必胜无疑,他留在这里,可以亲眼欣赏战争的伟大场面,亲身体会战斗中的忘我及疯狂,以及胜利后的狂欢和成就感。
韩非对他说过,人间最壮观刺激的是战争场面,可惜所付出的代价太大。
再过几天,前些日子和他比剑、赛马、抢球的那些士卒,有些很快会变成白骨骷髅。人都会死,只是战争加速了生到死的过程。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未经过正常的结婚、生子、衰老,突然间就走入死亡,这是人间莫大的悲刷!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就不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免得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会消磨他征服天下的壮志,未来批准作战计划时会心寒手软。
秦军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禁止用战斗兵卒清理战场。用来掩埋尸体,清理遗物,办理善后的,全是地方民众和不能再从事战斗的老弱残兵。
他要是留在这里,就免不掉要看到很多这种惨状。
再有,只要他留下来,无论他是否参与指挥,主要功劳和荣誉按秦法都要归于他,桓齮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以前的英名,因为这几天他常透露倦勤之意,只希望好好打完这场仗就告老退休。
这场必胜之战就成全他吧!名将如美人,不容世间见白头,桓齮的头已白,该是让他悠游林下的时候了!
侧面远处,正有大队憧憧黑影在移动,马衔枚,人品息,只听得人马急速行走沙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知道这支人马是要发动拂晓攻击,先攻占敌前哨壁垒,掩护全军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想到战争,他的血又沸腾起来,难怪老爹常说,他的狼音豺声表示他和豺狼一样嗜血,见到血就会疯狂。以后要切记莫轻开杀戒,否则一开始杀人,连自己都克制不住。老人也老了,良将还可发掘培植,像老人这种良师呢?
为了驱散这些杂乱的愁思,他停马转头问随侍在旁的一名小将说:
"你们明天是跟寡人回咸阳,还是留在这里协助桓将军?"
"大王不参战了?"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你们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如何?"
"百分之百的胜算,必胜无疑!"李信口快,抢着回答。
"那就留着让桓将军和杨将军去打吧,"秦王笑着又问:"你们呢?谁愿意留下,谁愿意随寡人回咸阳,寡人都不勉强。"
"臣离开战场就像鱼离开水,不久就会窒息而死,求大王准臣留下。"又是李信说在前面。
多日来,三个年轻人都已建立了深厚感情,其余两人明知道留在这里,未来生死难卜,跟在秦王身边,将来前途无限,但王贲和蒙恬仍然同声说:
"臣愿意留下参战!"
"那也好,这下寡人来前方劳军,留下的东西真不少!"秦王微笑。
第二天清早,桓齮来行宫启奏:
"敌前哨壁垒经我拂晓攻击,只作轻微抵抗即弃壁而逃,经追击歼灭过半,其余退入城中,我军主力部队正分批按计划进入攻击准备位置。"
"桓将军,这些事你和杨端和自己处理,寡人今天就要带着三千虎贲军旗程回咸阳。"
"陛下!"桓齮惊诧地喊。
"这场战由你自己好好去打,寡人劳军任务完成,收韩灭魏,很多事情还在咸阳等着我做。"秦王不在意地说。
"陛下!"桓齮这次喊声充满感激:"待臣为陛下祖道送行。"
"战争期间,一切从简,"秦王指指身后三名小将对桓齮说:"这三个年轻人交给你了。多加爱护,但不要惜用,先以左右尉任职,表现得好,你再自己作主,看要他们做什么。”
他接着命虎贲军统领准备回咸阳事宜。
最后他向随侍在侧的史官说:
"记下来——十四年,王至河南劳军,"然后严肃地又对桓齮说:"下面的历史看你怎么写了。"
桓齮眼中含满感激泪水。
桓齮这次为他写下的历史是:
"秦王政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
他回到咸阳没有多久,就接到桓齮的详细战果报告,占领五座城市,歼敌十万。
他用的是综合五个人的作战构想:先一举攻占宜安,郭信果然弃城逃亡,部分人逃往太行山,他则带着部分人沿汾水北上。他也算准了秦军会在太行山进口布下陷阱,自认聪明不上当,但遭到李信三千轻骑兵的拦截,与桓齮亲自率领的轻装部队的追击,郭信被杀,三万人被歼,两万余人投降。杨端和与王贲的拦截部队则围歼赵军万余人,其余逃至太行山区。
秦赵军现对峙于太原及番吾之线。
战报外号附了一张桓齮的告老起退表,荐杨端和自代,并力推王贲、蒙恬和李信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在这次战役中,无论才智勇武都表现极佳,应升为都尉。
另呈上检讨表,列上应赏罚名册。
秦王政一一批准。
捷报传来,众臣朝贺,大摆庆功宴自不必说。
但乐极生悲,秦王政的战胜沉醉犹有余味时,前线又传来战败消息。这次又是李牧出场,他仍然是以劣势兵力绕过番吾,与秦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进行会战,以五万不到兵力,击溃杨端和十万大军,杨端和不得已引军退至魏境邺城。
赵王迁大喜,命李牧为大将军,司马尚为副,沿太原汾水以北地区、阏与、番吾布防,抵御秦军。
秦王政有前次大败的经验,这次他表现得非常沉着平静,他真正体会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真义。
不过他明白,只要有李牧在一天,秦想灭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只要除掉李牧,灭赵有如囊中取物。
他找李斯来商议的结果,结论是:李牧经过这两次的以少胜多,而且胜的是刚获全胜的秦军,他不但是赵王的御秦长城,也成为赵国家喻户晓的神话英雄,在番吾、阏与等地区,甚至有民众为他建了生祠,日夜烧香祝祷他长命百岁。
这种情形下想再用间来除去他,一时很难办到。
更严重的是,郭开为了这次郭信在平阳被杀,认为秦国太不给他面子,拒绝再和秦国合作,派了几次使者去见,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经过几次的思考,秦王政决定用兵与用间双管齐下,同时这段时间先解决韩魏的问题。
他采取的步骤是——
再征卒二十万分别增援杨端和及王翦,总计前方可用兵力达四十万。
杨端和军驻原地邺城,积极作直接攻赵都邯郸的准备。
王翦率军十五万进驻太原,原韩地防务交由韩腾负责,并将韩腾由都尉升为内史。
调蒙武回朝,另有任用。
秦王政明白,先将两路围攻赵国的态势摆好,除掉李牧以前,他必须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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