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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地大郑宫一间密室里,嫪毐正在和太后诀别。
太后满脸泪痕躺在嫪毐怀里,不断亲吻着他英俊的脸。
"毐郎,你逃不掉的,嬴政悬赏,生得你者钱百万,杀者五十万,全国军民都在追捕你,你想逃到赵国要经过多少关卡和危险。"
嫪毐没有听她说话,而是陷入自己的思潮里。
"毐郎,你不要走,大郑宫这样大,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藏得下你,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
太后吻到他耳朵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跳坐起来,有点不高兴地说:
"太后,到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什么你听到没有?"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话,要我不要走!"
"真的,你不能不走吗?嬴政不敢到这里来搜,我到底是太后。"
"太后又怎样?他还不是照样派人包围你的住处,他咸阳的事一处理完就会来搜查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等死!"经过前番挫折后,嫪毐又恢复了市井流氓的神气。
"你舍得我,难道舍得两个孩子?"
他看了看她哀痛欲绝的表情,心里在想——我这样年轻,只要有女人,生一百个、生一千个也不是不可能,命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孩子!但他口中却说道:
"卿卿,孩子是我们的骨肉,我怎么会舍得?只是事到如今,我不走不行,相信你会善加抚养这两个无父的孩子!"
说完话,他真的还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唉,男儿本应志在天下,我无法阻止你,但真的舍不得!"太后是真的哭了起来。
"卿卿,这次举事失败,但不表示我再爬不起来。"嫪毐抱住太后,用衣袖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心里却在想——女人哪有这么多眼泪?尤其是老女人,哭起来实在令人讨厌。
"毐郎,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要怎样活下去!"太后在他怀里抽泣着说。
"抱着希望等我回来!"他亲吻着太后脸上的泪水,充满感情地说。但心里好笑地想——没有我三十多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还有湘儿,还有绣儿,还有数不清的女官宫女都可以召来陪你。
"行囊都准备好了,在密道的出口处有匹骏马在等着,行囊里有足够的金玉珠宝,不但足够你到邯郸,还够你在赵国结交朝野,虽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裂土封侯,至少还可图再起。"
太后又拿出一套平民衣服要他换上,然后递了张通行证给他说:
"这是吕相国从咸阳令那里找来的,记住,今后你叫江禄了,你是到赵国探亲的,其他事情你可以看通行证上记载,切记熟记身份!"太后一再叮咛。
嫪毐含泪跪伏在地,叩头说道:
"太后对我如此恩义,嫪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他心想的是——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老天!早一步离开这里早一点安心。
"毐郎,我们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将他扶起,又投入他怀里,双手围住他的颈子,仰首叮嘱:"财不露白,那些珠宝全都密封在马鞍里,马鞍本身也是黄金打成。"
"卿卿,我知道了!"他柔情蜜意地亲吻着她。心里却在想——那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难道只有你和吕不韦才知道狡兔三窟?在赵国和齐国我所置的产业和事业,和陶朱公比起来也不稍让。
最后太后满满倒了两杯酒,拿了一杯给嫪毐说:
"临别心碎,没有心情设筵给你送行,谨以薄酒一杯为你祖道!"
嫪毐接过酒杯,心中满怀狐疑——这个老女人在耍什么花样?难道她想毒死我?但他依然跪下举杯,口中说道:
"谢太后,我们一起干杯,以此为太后寿!"
趁太后举杯喝酒时,他以袖子遮掩,整杯酒全倒入了袖口。
他再装着以袖擦泪,将脸擦得仿佛是满脸泪痕。
外面湘儿来报,天色不早,长信侯该上路了。
"让我送你一程!"太后将他扶起,感动地说:"毐郎,你哭了。"
湘儿手执灯笼在前带路,太后居中,嫪毐紧扶着她。黝黑的密道曲折而漫长,时间久了未用,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霉气。在他们经过时,头上有成群的蝙蝠飞起,尖叫声此起彼落,脚下无数蜥蜴类小爬虫纷纷逃避,发出索索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头启发麻。湘儿也时时发出惊吓的轻声尖叫。
太后紧依在嫪毐怀里,慢慢一步一步探索着走,尽情享受这片刻的温存,虽然周遭黑暗有如鬼域,在她的感觉却比天堂还要温馨。
"这条密道在前好几代先王建筑大郑宫时就有了,我还是偶然间见到建筑图才发现,这多年不用,想不到让你用上!"太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衷心感觉,什么权势荣华全是假的,只有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才是人间至福!"
嫪毐的感觉和她完全相反,只觉地道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他只盼望赶快走出地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若有幸能通过层层关卡回到邯郸,那才是幸福的开始。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大石墓,上面刻着××大夫之墓,字迹斑剥模糊,在暗夜中更看不清楚,看样子也是伪装的假墓。
果然在祭台边一棵大树上系着一匹全黑的骏马,马鞍行囊全都配备好了。
嫪毐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太后又紧紧地拥抱他,泪沾湿了他的脸。
"上路吧,这里已完全脱离了虎贲军监视范围,放心去吧!"太后轻轻推开他。
嫪毐上马以后,才发现那把剑鞘镶着明珠的佩剑仍然挂在腰上,显然与他目前的身份不配,他取下来交给太后说:
"留作纪念,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地道中遇到什么爬虫,也可用来防身。"
太后又是感动得流泪,她紧捏着他的手说:
"毐郎,你真好,这种时候还想着为我打算。"
嫪毐纵马急驰而去,没有再回过头。
太后伫立原地,直到看不见马的黑影,仍舍不得离去。
秦王政亲率人马来到大郑宫,目的是要搜查嫪毐的下落,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除了大郑宫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让嫪毐藏这样久。
他端坐在輼輬车上,心情一直不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位淫荡的母亲。
中隐老人昨天的话如今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对你的问题不想回答,只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从前齐国一个士人家中患鼠,衣服用具咬坏不说,夜夜跑到他床上打架吵闹,甚至在他头上拉尿撒尿,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事。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半夜起来打老鼠,打死了不少,可是最大最凶的一只老鼠却逃进洞里去了。本来,那天晚上,他只要用水灌,或是用烟薰,就一定能将那只大老鼠逼出来。
"可是那天他太累,想睡觉,又怕灌水会损坏地基,火薰会薰黑室内的家具,于是他将鼠洞塞上就不再管它。谁知过了几天,他越想心越不安,有天他终于要邻人帮忙,用水灌、用火薰,却薰灌不出那只老鼠,他一气之下拆掉墙壁,才发现大老鼠早利用这几天时间,另打通道跑掉了。"
"老爹的意思是这个人最后不该拆墙抓老鼠?"当时他问。
"我只说故事,不回答问题,自己去找答案!"老人闭上眼睛,这表示他该走了。
如今大郑宫已在望,等下是不是要和太后拉破脸皮?还有嫪毐那两个孽子该如何处理?
事到如今,要抓这只大老鼠就得拆墙,就得和母亲决裂,让她的丑事传遍天下,但不抓到这只老鼠,他于心不甘,也无法向全国百姓交代。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是秦国立法的根本,也是为什么秦国短期内能如此强大的基础。他就让嫪毐躲在太后那里逍遥,他将如何面对百姓,今后如何要求百官严格执法?
这时先行郎中回马来报,太后在便殿接见大王。
秦王政踏进布置雅致精巧的便殿,只见太后盛装朝服端坐中央几案前,后方左右侍立着湘儿绣儿,怀里却抱着两个粉雕玉琢似的孩儿,他们瞪着眼睛,惊惶地看着单身进殿的秦王政。
"孩儿向母后请安。"秦王政跪倒在地行礼。
"起来坐着说话。"太后凄然地笑着说。
"谢母后。"秦王在一旁侍坐。
"王儿难得到大郑宫,今天一来就带了如此大队人马,有什么事吗?咸阳之乱是否已完全平定?"太后神情镇定,若无其事。
"孩儿据报,乱贼嫪毐藏身大郑宫……"
"所以你就亲自带兵来搜了?"太后声音加厉。
"不敢,只是怕叛逆惊动母后。"
"孩子,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嫪毐这多年来侍候哀家,日夜都在我身边,这是全国乃至天下人皆知的事,如今他却已不在此地,你怎么搜都可以。"太后冷静地说。
"多谢母后。"秦王政连忙用道谢扣住她,随即大声向殿外喊:
"来人!"
王翦和赵高二人应声而至,两人先参见太后行礼:"微臣王翦、赵高参见太后!"
"王翦,是你!"太后笑着说:"先庄襄王常向哀家提起,你是个可造的将才,这次平乱你是崭露头角了。"
"谢先王和太后赏识!"王翦跪地拱手行军礼。
"还有你,赵高!"太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但接触到他猥琐的脸和怨毒的目光时,她的心猛然一震,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底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太后,正是奴仆!"赵高言外有意地说:"多谢太后的赏识和提携!"
太后皱皱眉头,体会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后二人品立,站在秦王政面前待命。
"王将军,你部署兵卒,搜遍大郑宫,一草一木都不得放过,寡人已得到太后的准许。"秦王政转脸看看太后,看不到一点慌张神色,他在心中暗喊不妙,看情形今天会像老人所说的,大老鼠已打通别道逃掉了。
王翦领命带兵搜查整个宫殿,密室复壁全都查出来了,就是找不到嫪毐,最后有一些兵卒发现复壁中那条密道,一直追查到那座伪墓外面。王翦判断嫪毐一定已从这里逃走,所以先前围宫的虎贲军全无发现。
整整搜了一个上午,王翦才来向秦王报告这项发现。
在这段时间里,秦王母子二人有话没话地闲聊,赵高则脸色阴沉地侍立在秦王政后面。
听完王翦的报告后,秦王政失望地站起向太后告辞:
"母后,孩儿有所得罪,还望恕罪。"
"公而忘私,为天下作表率也是应该的。"太后笑着说。
秦王政正想带着王翦和赵高离去,忽听到赵高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两个孩儿多可爱,粉雕玉琢一般。"
秦王政猛然惊觉,暗道惭愧,只想着搜查嫪毐,却忽略了眼前这两个余孽。他转身向太后问:
"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太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地,却不怎么痛。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激情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五个方向排列。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
"临死还有你来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湿他的额头,为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一面娓娓地哽咽着说:
"自幼在邯郸我就单恋着你,那晚……"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们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毁掉!"
"尤其是那晚以后,"女人带着娇羞说:"我不能让别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说愿意带我走……"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只有来生再见了!"嫪毐又闭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这表示午时两刻已到,送行的家属应立即离场。
女人哭倒在地,两名兵卒上前将她强行拉了出去。
接着鼓擂三通,车刑官飞马来到监斩台前禀报:
"时刻已到!"
"行刑!"吕不韦丢下行刑竹牌,大声喝出。
车刑官急马回到五部车中央,高呼一声:
"行刑!"
坐在五部车上的御者扬鞭抽马臀,口中呜呜而呼,五匹马人立而嘶,接着分成五个方向狂奔。
马蹄印、车辙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场上拖出的点点血迹,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残惨画面。
"万岁!吾王万岁!"人群欢呼。
"叛逆!该死!死有余辜!"群众又喊。
"万岁!叛逆!吾王万岁!该……"两股声音又合流混杂在一起。
秦王政有种兴奋后的空虚。
吕不韦还在读着嫪毐的眼神:
"这次是我,下次是你!"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听各大臣奏事已毕,回到内宫,心情特别轻松。
这几个月搜集到的证据,足够置吕不韦于死地,他决心除去吕不韦,他恨吕不韦的程度不亚于恨嫪毐。尤其是国内外朝野为吕不韦说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层猜忌。
决心已下,没有矛盾,他反而平静下来,一心一意计划如何在最小的伤害下,根除掉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吕不韦没有一点要反抗的征兆,这反而使得他有所顾忌,莫测高深,这是对吕不韦迟迟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既然决定在近日内采取行动,各方面也部署妥当,也就管不到这样多了。
忽然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秦王政皱皱眉头,命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派人责问王翦,寡人当面交代他,大郑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怎么太后突然来到咸阳,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责问,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责的大臣就会自杀谢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赵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传诏。
赵高此时虽然只居中车府令之职,名义上是掌管官中车马仪仗,但实际上他掌管了秦王玺符,是秦王政最亲信的人。自从成蟜自杀,秦王政再没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赵高为人拘谨,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特别是每次他望着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想其他父亲李代桃僵对他们家的恩惠,以及赵高本身悽惨的遭遇,他不禁会对他兴起一种怜悯。
不过他也注意到赵高心理上的变态:赵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备谘询,而不赋予任何实权。
秦王政在顺口说出派人责问以后,警觉到此事的严重性,但又不便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正在为难,一旁侍坐议事的骑射蒙武连忙启奏:
"请大王息怒,暂停责问。"
秦王乘机下台,要赵高暂不传诏,但他不得不装作不解地问:
"为什么?"
"太后与大王名虽君臣,实乃母子,母子间的家务事,人臣很难为!"蒙武不慌不忙的说。
"也罢,待有便寡人当面问他。"秦王政表现得从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赵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问答之间,近侍来报,太后銮驾已进中门,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赵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们下得台阶,太后已经下车,由湘儿绣儿两旁扶着。几个月不见,太后很明显的憔悴多了,显示出她在内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见母亲如此疲态,心上升起一股怜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软弱,她来摆明是要帮吕不韦说情,我绝对不能作任何让步!"
"不知母后驾到,儿臣接驾来迟,还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赵高跟在后面跪下接驾。
"起来吧!"太后微笑着说。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带着无限凄楚。他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软弱!"
"带哀家去书房,大王,有点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满了坚毅神情。
秦王政触及她眼中这股神情,全身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会轻易解决。
南书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两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卫,任何人不准接近南书房三十丈以内,违者死!
母子两人分别坐下后,秦王政首先说道:
"太后今天驾临……"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说:
"嬴政,今天我们要以母子的身份讨论点家事,不要称我太后!"
秦王政惊诧地望着太后很久,强捺着心头怒气,平静地说:
"母亲,孩儿遵命!"
"我是为吕不韦说情来的。"太后说。
秦王政更为惊异,想不到平日骄傲自恃的太后,竟能如此开门见山自认求情。他有点想笑,但看到太后母狮般威猛的神情,似乎是随时都会扑上噬人的样子,他笑不出来。
"我对吕相国并没怎样。"秦王政装作不解。
"不要喊他吕相国,我说过现在我们是母子商议家事!"
"那我要喊他什么?"
"喊他……"太后强忍住下面几个字,改口说:"喊他吕不韦,这样才像谈家事!"
"我对他真的没什么。"
"你还要说谎,体现在网都已张好了,正等着他进来后就收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秦王政若无其事地说:"他涉及嫪毐叛逆的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都在为他求情。"太后说。
"不,不能说天下人,只能说是他遍布天下各阶层的恶势力。为了秦国的利益,我不能再坐视这股势力强大下去。"
"吕不韦对你不坏,先王一再想废你立成蟜,是他一直在坚持;你亲政以后,不顾体制,不断给他打击,他从来没反击过。你应该知道,当时我要是和他联合起来废你,易如反掌!"
"可是你和嫪毐联合起来这样做了!"秦王政再也压制不下心中的怒气:"要不是我运气好,恰好遇到王翦这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几个月前在刑场受车裂的是我,观刑台上坐的会是嫪毐和你!"
"……"太后一时语塞。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母亲,你竟忍心会同嫪毐来算计我!"
秦王政越说越气,站起来在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这时太后反而平静下来,知子莫若母,她从儿子自小到大的动作,明白嬴政外表越激烈,内心越是空虚软弱的弱点。
她微笑着等待。
"我杀了嫪毐,也绝不能放过吕不韦,身为相国,嫪毐谋反,事前他不闻不问,事后还命咸阳令发伪通行证给他……"
"不,孩子,这一切都是我要他做的,"太后柔声地说:
"要怪一切怪我。"
"怪你?当然怪你!"秦王政停止走动,两眼怒视着太后:"你也是该死的,为了你自己的情欲,闹出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来!"
"什么!你这样侮辱你的亲生母亲!"太后被击中最脆弱之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秦王政仍然两眼瞪视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既然你说破了,为娘的也不再有所顾忌。你生为王室的男人,能够明白身在后宫女子的痛苦吗?你父亲、你祖父,以及天下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姬妾成群?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明白女人在这方面的苦闷,我这样做,在你们男人认为是大逆不道,淫贱成性,但我自己却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女人也是人!"太后侃侃而论,泪中还带着微笑。
"母亲,我不和你谈这些,"秦王政实在听不下去,中隐老人自命开通,无可无不可,却也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他只得转变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法管,只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但你和吕不韦的关系就和嫪毐一样,就私的方面来说,我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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