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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啊,你站在巅峰上,前出一步就是悬崖,可你却仰望上苍,俯瞰大地,口中喃喃与天神说话。白云从你翻卷的衣袂边飘过,你的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就像在飞翔。
“你听,大地和我的心都在抖动。我想背负着六只神鹰的翅膀,背负着阳光,飞向东海藐姑射之山见《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那里有神仙居住,那里的人们长生不老,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从山顶到山脚,无数黑压压的蚂蚁蠕动着,那是帝国的大臣们在哭泣:
“万万不可啊,皇上,万万不可啊,您身负着祖先的江山社稷,身负着亿兆人民的安危,不可轻动,不可妄试啊。”
帝懒洋洋地笑了,嘴角挂着轻蔑,声音低软:
“你们是真的爱朕么,真的害怕朕有不测……”
蚂蚁们一片高昂的吟唱:
“皇上啊,是真的,臣子们的心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帝继续冷笑着,用脚胡乱踢了踢当面一圈跪着的王公相国的腰臀:
“那么,你们有谁愿意代朕先走一步?”
王公相国们杂乱地高叫着:
“臣等愿意,万死不辞!”
帝的脸色在冰冷的风中居然发亮,像是透明的玉器,但声音仍旧软软的:
“那好,那就成全你们了,你们就乘着纸鸢为朕开路吧。刘桃枝——”
立马传来卫士们移动铁甲和纸鸢的嚓嚓声,王公相国们由高昂吟唱变成了伏地呜咽:“皇上啊,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可是帝的神色是那样的肃穆,甲士的臂膀是那样的强有力。尚书梁希被第一个绑在纸鸢上,摇摇晃晃地飞下了悬崖,临行前,他紧闭双目,像个木人儿无声无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掌管弹劾、纠察的大臣,地位仅次于宰相。陈朴接着被架上了纸鸢,他在飞翔和坠落之际,像怪风一样低哼着哭泣。第三位被选中的是任城王高祥,他像一头祭祖用的已被沥干了血的牲畜爬在纸鸢上,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粪便臭味。接下来轮到了广平王高弘,他气宇轩昂地用脚踢开纸鸢,在抚着绿色的飘飘长髯跳下山涧之前,朗声高叫道:“暴君啊暴君,你再有能耐,最终和我们一样还不是一死,哈哈哈哈……”
他的身影已逝,可笑声却刺耳地留在云气间。
帝的神色顿时蒙上了一层霜,山上山下的蚂蚁们也被这一幕惊呆,就像金石上的细小雕花儿寂然不动。
片刻,帝再次恢复了他那庄严而戏谑的神情,目光朗朗如闪电般降临到下一位候选人常山王高演身上:
“登仙前,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呀,我的弟弟?”
常山王高演身躯如卧虎般伏在地上,头颅肃穆地抬起,看着一母同胞的皇兄:
“臣了无牵挂,唯愿皇上为家国保重身体,多听逆耳忠言,每隔段时日莫忘了向太后请安。”
帝不动,甲士不动,卧虎不动,石雕寂静,唯有风声呜呜。
良久,帝笑了:“你这个聪明的小子,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对不对?”
常山王高演伏地不答。
“我就怕见老娘的眼泪。”帝细密的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厌倦,“其实你最希望我第一个跳下去,对不对?”
常山王头在地上叩了三叩,然后说道:“皇上,您又吃多了紫石散紫石散:又名五石散、寒石散,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中药散剂,服后身体发热,躁若颠狂。!”
帝扫视四周,对剩余的匍匐在地上的王公相国们缓缓地说:“你们要感谢常山王,是他,从朕这个暴君手中,救下了你们的性命。”
臣子们木然地再次高呼:“皇上圣德,皇上万岁!”
帝轻蔑地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天空和云霞之间。仿佛刚才一幕没有发生,帝的意色又沉入无边的落寞中。
“天空开始燃烧,我的心正在冷却。尽管神鹰的翅膀在手,但我对悬崖的畏惧,仍大于我对死亡的畏惧。我在犹豫,连顶天立地的君王也有这么犹豫的时刻呀。其实,我真的很想一试,可临场又是如此的……”
有什么事情为帝所不敢当不敢为?往昔帝热衷于战场野斗,以帝皇之身挂全军先锋印,露头袒膊冲在两军阵前,曾创下一日亲割敌方将士鼻头一百三十八个的记录。太平岁月里,酒是如此地为帝所沉迷,他的肉体在酒缸中业已泡得发酵,举手投足都挥斥着酒的飘忽仙气。酒酣兴起,帝往往亲自起舞歌唱,带领优伶们表演各种杂剧。有时豪情大发,帝会全身赤裸、披散长发,又女人般涂香抹粉,率百十个裸体健儿和一丝不挂的宫女,排成战列在闹市中游行。帝修建三台,鹰架高达二十七丈,两架相距二百余尺,匠人们都认为危险万丈,人人身系绳索以防跌下。可帝乘着酒兴在鹰架最高层奔走,一点也不恐惧,而且走着走着还停下来旋转跳舞,回身踏步,踩着音乐节拍,令观看的人紧张得血液都要凝结。
性游戏是如此地令人缠绵,帝曾自嘘服紫石散后一日一夜御女九十九人而不射。宫女与随从被迫集体性交,供帝观赏把玩。帝又忽发奇想,命宫女与公羊性交,看能否生下小羊。金銮殿上设有一口锅和一把锯,那些在性表演中败阵下来的家伙和动作丑陋的男女,往往被拉出阵列,或煮或锯,帝听着他们惨叫,看着他们挣扎,作为下酒菜。聪明的常山王高演和右丞相杨?偷偷地把已判死刑的囚犯送到皇宫,专供帝观赏集体性交后杀人取乐时使用,后来因太过频繁,死囚不及供应,便把正在审讯的被告拉来充数。
有一薛姓妓女,与之交合如饮蜜浆,帝出游江湖与她相遇,深入蜜浆几难自拔,于是封她为薛贵嫔贵嫔:皇帝侍妾,地位比妃次一级。,日夜在蜜浆中啜饮不停。忽一日想起如此美妙的蜜浆还有其他男人曾经品尝,百感交集,于是亲自动手,用锯把她锯为三截。那血淋淋的人头被帝包好藏在怀里去参加宴会,宴会高潮时掏出来抛到桌子上,人头旋转,全席大惊失色而且呕吐。帝又用薛贵嫔的腿骨做了一个琵琶,边弹边唱:“佳人难再得,抚乐何怅茫!”泪水分数行冰冷地流下。出葬时帝蓬头垢面地跟在后面,放声号哭,响如闷雷。
皇亲国戚中的妇女,大部曾被帝逼奸。帝曾在皇后娘家的宅院中用响箭射中岳母的面颊,接着又把血流满面的岳母的屁股痛打了一百马鞭。如同黑暗中飞来的冷箭一样难以预测,王公大臣常受到帝的武力戏谑,右丞相杨?被帝倚为膀臂,但帝每到厕所大便时,总要杨?手拿擦屁股的厕筹在旁恭候。杨?有一事不合帝的旨意,被帝塞进棺材放在灵车上,搁了一个晚上。从此右丞相得了个一紧张手就打颤的怪病。左丞相斛律金的身子是帝练武时常用的镖靶,帝持长矛纵马驱驰,用矛尖刺向斛律金前胸三次,斛律金屹立不动,帝认为他壮勇,赏赐绸缎千匹。其余因劝谏触犯天威的大臣和平素被帝所讨厌的人士,常被帝在谈笑间腰斩勒杀,又哪可计数。一次出游前,帝曾先命长矛骑兵围杀送行的文武百官,因醉酒忘记,于是让百官逃过一劫。
皇太子高殷温柔敦厚,有美好的声誉,帝嫌太子“汉人味”太浓,过于柔弱,于是手把手教太子亲自处斩人犯,来锻炼他的胆略。太子心慈,面对人犯肉乎乎的颈脖,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帝一连催促三次,太子仍手软得无法举刀。帝大怒,亲自用鞭杆撞击太子,太子当场惊厥过去,醒来后得了口吃的毛病,精神时疯时好。
为孱弱的太子铲除威胁,于是上升为帝的首要使命。两位雄武的亲王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首先被关入地牢。帝亲临地牢,放声高歌,命二王合唱,二王惊惶恐怖且内心哀痛,不觉歌声颤抖,帝也觉悲怆,为二王流下了热泪。歌毕泪毕,帝亲自用长矛猛刺高涣,又命卫士刘桃枝同时向铁笼中的二王捅戳。长矛每次刺入,二王便伸手拉住,用力折断,哀叫悲号,惨过猛兽绝命前的疯狂挣扎。帝下令乱投木柴火把,把二王烧焦成两具黑炭。
下一个该轮到亲弟弟常山王高演了。帝在醉酒时寻衅,把高演打成重伤瘫痪在床,高演心中愤懑,于是闭门绝食。皇太后得知后,也随即绝食,而且日夜不停地哭泣,眼皮肿成五月的鲜桃儿。帝心中唯一的不忍就在于太后。昔日太后曾因帝酗酒发狂用手杖责打帝,帝一脚踢翻太后所坐的小凳,令老太婆仰倒受伤。酒醒后帝大为惭愧,命人堆积木柴燃火,做出要跳进火堆自焚的架势,太后流泪起身,把帝拉住。帝那时有多么高兴啊:“还是老娘疼爱我!”仍命令卫士痛打自己脚板心五十下以示惩罚。这次见事态如此,帝又一次感到了害怕:“这小子如果真的死掉,老娘那一关通不过!”于是亲临高演家求和,危机暂时平息。
白天是如此地令人热爱,夜晚又是如此地令人恐惧。每到黑暗处,帝便看见鬼物像透明的缓慢的闪电四处飘摇,又常听见屋后有奇怪的声音在哭泣。越是恐惧,帝就越爱杀人,可杀人越多,帝又越在蓝色的烟云中恍恍惚惚地看见以前割下的头颅们聚在一起飞舞而且欢笑,偶尔嘻闹着向帝吹来阵阵凉透骨髓的寒气。
虽然想尽千方百计抗拒死亡,可挡不住肉体一节一节变成枯木。近来帝已无法吃进饭食,每日唯有饮酒数斗充饥,另用王道人炼制的紫石散当茶点,可肚肠又在一块一块地石化——莫非大限终来,气数将尽?东海藐姑射之山,它是那样的遥远而不可企及,唯有牛头马面在烟云中任意缠绕……
“到头来,一切用尽,还是难免一死。”在这落寞的巅峰,在飞翔的嬉戏之后,在向死亡挑战的尝试最终受阻于犹豫和恐惧之际,帝厌倦了,脚步踩在一堆神鹰的翅膀上面来回地蹂躏,他以战场的果断预告自己末日的来临,把往事像一盏烈酒一饮而尽。群臣早被驱逐,浪一般地退在百十丈外,唯有常山王高演被留在山顶。小时候先父曾令兄弟们解开一团乱麻,众兄弟忙得不可开交,唯帝拔剑将乱麻剁断,先父从此认为帝能做大事。可惜现在对于常山王这团乱麻,已无法使用宝剑了。
帝缓缓地对常山王说:“我不听太后之言,为酒所伤,时日已经不多了。可惜太子懦弱,必定落入你手。”
常山王仍然卧虎般伏在地上:“皇上……”
帝低沉地一挥手:“你骗不了我,看你多深沉。夺由你夺,但千万不要杀他。你要永远想到,我为何一直没杀你!”
帝随即下山,常山王紧蹑其后。漫山遍野的蚂蚁滚滚而下。
二十天后,帝高洋高洋:北齐文宣帝,公元550~559年在位。薨,时年三十一岁。文武百官大声干嚎,只有右丞相杨?一人流出了眼泪。太子高殷随后即位。四个月后,常山王高演在母亲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废高殷自立。不久,高殷被人用毒酒鸩杀在床边。
皇太后得知后,从此不与新帝高演相见。
自帝崩殂之后越四十又五年的一日夜间,一统南北的大隋皇帝杨坚神秘地死在避暑地仁寿宫。次日,太子杨广匆匆登极。
从此,有一个神秘的传说,通过巫婆相士们紧闭的口和波动的腹,纷飞在黑夜时分大隋国的酒巷村里。人们说,帝的不羁魂灵,又在雄才飞扬的当今皇上的肉体中转世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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