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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所激起的涟漪,不久就消失,虽然,在人的心灵纪录上,往事仍旧留着痕迹。
武媚娘拋开了往事,但并不揩拭留在心灵上的痕迹。
现在,她孜孜地从事巩固权力。她工作着,悄悄地经由自己的情报人员而与外廷通声气,以及结好外臣。她明白,仅仅依靠在宫门之内为皇帝处理文书,虽然获得断夺的权力,但那只是皇帝个人的授与。
有一天,皇命将这项权力收回,她就毫无凭借了,因此,她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权力。权力的欲望终于压制了她生理的欲望。
在郭行真事件发生之前,她曾经想象两举兼得,她以为那是可能的,但是,事变的发生却那样地快,几乎使她措手不及,而经过这一次的打击之后,她以权力的欲望来压抑自己青春的生理苦闷。
时日来来去去,武媚娘在争取权力的漩涡中挣扎,终于将郭行真这个人淡忘了。
她心灵上的与肉欲上的空虚,由权力的伸张而获得填充。那是大唐显庆四年。
李治的身体在安乐中迅速地未老先衰,对武媚娘的关系,由于自己的衰疲而逐渐地变化——在过去,从太子时代到登基为皇时,他对她都是肉欲的恋爱,他觉得:只有和武氏在一起才能使生命燃烧!可是,渐渐地,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宁愿找几个并不出色的少女厮混。
对媚娘的感情,他并未改变;甚至,他在心理上还有若干惮惧,那是由生理的自卑而出发的惮惧。
他遗憾于自己无力再和武媚娘在一起燃烧,为了减轻心灵的负担,为了使她有所寄托,李治在显庆四年将皇权公开地移交给武皇后。
他下诏:皇后决百司奏事。
这一道诏书使皇后由幕后走到了台前,在大唐皇朝的历史上,这是创举。
武媚娘的长期努力,终于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在皇帝发颁这道诏书之前,她在争取外廷控制权的过程中,终于获得了胜利。
代表旧贵族的长孙无忌,长久就是武氏斗争的对象,长孙是外戚,朝北系统的贵族世家,又是太宗皇帝遗命辅政的重臣,人们以为长孙氏根深柢固,绝无人能动得了他。
可是,武皇后终于将他斗倒了。她在幕后,借皇帝的手排斥了长孙无忌,使长孙无忌在贬斥中死去。
这是惊动天下的大事。
这也是使武皇后成功的基石。
李治的诏令皇后决百司奏事,就在长孙无忌被贬斥之后一个半月发颁的;倘若长孙无忌在朝,要这样做是绝无可能的。
现在,虽然有不少人反对她,但她全无恐惧,她有能力解决问题,她也有能力使人服从。她不仅在政治上有才能,而且还懂得军事,太宗皇帝对军事上的智能,也感染了给她。她派遣李领三十五万大军远征高丽,她派薛仁贵领兵去抵抗铁勒的侵扰——勇敢的薛仁贵大破敌兵,创造了传奇式的胜利。
胜利的兵士唱着赞美的歌词,渐渐地,洛阳城内,也到处唱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词,连在深宫读庄子的皇帝也听到了。英雄的行径刺激着,他忽然把庄子拋了,到东宫苑找武皇后。
他阔步而入,媚娘正在案上看奏章,皇帝从远处大叫:
“皇后,传旨下去,御驾亲征高丽。”
武媚娘愕然看他,这是意外啊,懦弱怕事的皇帝居然要想带兵远征了,她不敢立刻回答,静静地站起来。
“你传旨,明儿好让人唱唱皇帝打胜仗。”李治把袖子一扬,“父皇南征北讨,创造了许多胜利,只有高丽却没有打平,我要去完成父皇未竟之功!”
他说得眉飞色舞,武皇后立刻明白是薛仁贵的胜利刺激了可怜的皇帝,她微笑着,隔了一歇,才徐徐地问:
“陛下准备带多少兵去征高丽呢?”
“这个——”李治并未想过实际问题,经此一问,就回答不出来,但是,他的锐气未消,略一迟疑,就朗声说,“我自己去,自然率领大军呀!”
“嗯。”她温婉地扶皇帝坐下,挨着他,低柔地叫了一声阿治,随即摇摇头说:“现在和开国的当年不同,先皇辅佐高皇帝打天下,所以自己上战场,现在,天下一统,皇帝不必亲征,派一员大将就够了。”
“这个——”李治的兴趣并不因此而低落,他捋捋袖子,“我还想试试,当年父皇在世之时,那次征高丽本来要我去的,后来,父皇嫌我不懂兵!”
“那时,你也不想去吧?”她微带讥刺地笑道,“我还记得那时的情形,我们有机会在一起,就从那时起的。”
“啊,对了!”李治也笑了起来,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往事的再提起,使得他意兴悠悠,渐渐地,他全身倾在她肩上了,“媚娘,我来时,你在看什么?”
“一些平凡的奏章!”她侧转头,“阿治,你真要去高丽吗?”
“为什么不真要?”
“我奇怪,”她缓缓地说,“你是研究老庄哲学的人,老子说‘不自用,故能成器长’,做皇帝的人,应该用人,不宜自用的呀——”
皇帝的劲道消退了,不住地点头,隔了一歇,才讪笑着说:
“我用的人也不坏呀,第一个是你——”
“我不是你用的,我只是暂时帮你,过些日子,我就交回让你自己去处理了,整天地看奏章,真烦死了!阿治,我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女人的青春,消磨在奏章中,多么不合理。”
“媚娘,”他环住她的腰肢的手放开,拍拍额角,“你体谅我怕烦,就替我做下去!”
“看不少人怨我了。”她把握了这一个机会说出来,“我本来只是一时兴致,替你看着奏章,谁知你正式要百官来向我奏事,有人就老大不满意,宰相上官仪,就恨了我,仔细想想,我真犯不着如此!”她说话时神容肃穆,好像真的被无数的事务压得透不过气来。
李治懒散惯了,怕多管事,一听她推辞不干,他有些着慌,急促地接口道:
“上官仪敢反你?就免了他好啦,这人是有一点昏麻的,他前次还来奏告,说我不应把政事托你处理,一切都要自己来。他还把我看作小孩子样,真岂有此理!”
武媚娘耸耸肩,迅速地由严肃转为轻佻——她伸出手,托起皇帝的下巴,又装出鉴赏的姿势,似笑非笑地说:
“如果把胡须剃掉,会像小孩子哩!阿治——阿治!”她以双手捧住了他的面颊,猛烈地摇撼着,“阿治,阿治……”她的声调变了。
李治由她此时的神态与声音的诱导,忽然回到当年翠微宫的偷情时代。那时候的武媚娘,躯体内有如满贮着火种,任何微细的摩擦,都会使她的躯体喷出火焰。现在,她又现出了原形——皇帝想:“这才是真正的媚娘啊!在一本正经的时候,她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于是,他将她搂住。在亲昵之中,他奔放……
她像狼,用自己的牙齿轻轻地吻啮他的颈项。
他以短须厮磨着她的发鬓……
于是,她的四肢似乎化成了爪,将他卷住。
于是,她的身体像溶液,融化在他的身上。
翠微宫的往事、感业寺的往事,倏然地重回了。
李治有罕异与恍惚的感觉,近来,她很少如此——
“媚娘——”他的嘴唇含着她的耳根,“这些时,我以为你冷掉了。”
“我没有冷掉,”她勃郁地,似乎带着恨意,“我不敢热呀,阿治,有时,我真想咬你一口,你……”
李治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自卑感使他下降,他闭上眼低说:
“媚娘,王太医对我说,再休息一两个月,我会好……”
“哦!”她的双手拧他,似乎集中了全身的力量,随后,又渐渐地松弛,在紧张与松弛之间,她说,“少和些小姑娘鬼混,就会好得快一些呀!”
李治只能笑,期期地笑——
于是,她推开他!好像波浪将浮藻推上浅滩那样,由动而转为静了。
但是,她的衣服皱了,襟斜了,发鬓也蓬了开来,一支玉钗摇摇欲坠——他想象:此时的她似骤雨之后,迎着夕阳的花朵。
她低吁着,用双手理拢发鬓——她是意图挑拨而冲淡自己与上官仪之间的问题,希图使皇帝在不经意中顺从自己的主张。可是,她终于也挑拨了自己。不过,一项奇异的心灵状态使得她淆惑,当她被自我挑拨了之后,想的却是郭行真——那个由她下令将之打死的巫医。
这是无可解释的,然而,这又是真实的,她自问,“我为什么要这个野男人呢?”
于是,她有了怔忡。但皇帝却以为她为自己而怔忡,因此,他需要有所转移。
“媚娘,刚才我们只说到一半,上官仪——”
“我不理了!”她以负气的神情接口,“我将全部交回,我不想管啦,本来,皇后是不必管这些的。”
“媚娘,为我啊!我身体不好,等我身体转好了,你再交给我——上官仪的问题,你作主好了。”
“他欺侮我!”
这是一句稚气的话,这是与皇后的身分不适宜的,可是,在这时候说出来,又恰到好处,懦弱的皇帝因此而动气,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武媚娘,不受旁人的欺侮。一些男性的英雄主义感情,使他激动,大声说:
“上官仪,杀了他!”
“那也不必如此吧!”她低喟着,“不过,这人是奇怪的,他一直瞧我不起,有心反对我,凡是我讲的,即使是对的,他也会反对,我讲白,他说黑,我真不懂——”她长长地叹息着,“阿治,前几年,你为提高我的族望,改修氏族志为姓氏录,列我的姓为首,上官仪就竭力讽刺,说武家是寒门,是伧族……”
“杀了他!”李治又说了一遍,坚决地。
武媚娘没有再说话,缓缓地走向书桌,提笔写下:
“同三品上官仪、刘祥道,罪在不赦,处死——”
她轻描淡写地将诏书交内侍发下秘书监去——她加上了刘祥道这个名字,并不奏闻,那是由于刘祥道的名气不及上官仪大,再说,刘祥道当年党附长孙无忌,已经贬斥过,现在,她利用机会,铲除一个异己。
当手诏发出之后,武媚娘若无其事地再转向皇帝。
“我们几时上长安去?”
皇帝的意思受着她的控制,武氏一提,他恍然记起了,有一年多没有上长安。
“是啊,你安排时间!”
“我想,骊山的温泉对你的身体会有好处的,洛阳的气候不及长安干爽!”
“是啊,我们几时去?”
“蓬莱宫的工程已经完成了,”她缓缓地说,“前几天,那边有报告来,这回去,我们可以住新宫殿啦!”
蓬莱宫是大建筑,去年,李治在长安时曾亲自看过基础工程,而且曾诏命阎立本领导作壁画。李治说过,等这项工程完成后偕武后入住,当时,他把蓬莱宫称为皇后的宫殿。这些事事虽然发生的时间并不远,但是,萎颓的李治已忘记了,经由武皇后提出,他忽然像孩子似地兴奋起来:“这样吧,下诏书,立刻择吉日,我们到长安去。”
——武媚娘是别有用心的,她要上长安去,是借此缓和洛阳城内的士族为杀上官仪而来的斗争,同时,她也要利用易地的时间,重行安排自己在外廷的势力,她想大举调整朝廷人事,将党附自己的刘仁轨、许敬宗、杨宏武、窦德元等人提携起来。
于是,车驾上长安了,这是大唐皇帝的例行公事,但是,上官仪被杀一案,却因此而减轻了影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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