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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弘对杨敞说,初做御史大夫,一定要做点事儿才行,不然你这个官岂不就只是个摆设?
杨敞说,丞相看谁不顺眼,我就参他。
公孙弘笑一笑,说,我看两个人不大顺眼,你敢参他吗?一个是你的岳父司马迁,一个是廷尉张汤。
杨敞说,丞相,要我参司马迁,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大合适,那我就参张汤吧。
这会儿张汤做了许多大事,先是大汉朝新造白鹿皮币,用做大钱。大农令颜异不以为然,说了五个字“这么大个钱”,张汤就奏请拿他下狱,说他说了坏话。颜异说,我没说话。张汤说,你嘴上没说,心里说了。就处死了颜异,从此大汉朝就有了“腹诽之法”,嘴上没说,心里说了,也能定大罪。
刘彻很信任张汤,有的时候去奏事,谈得晚了,张汤连饭都忘了吃,皇上决断许多大事儿都听张汤的,这让公孙弘心里不舒服。他对杨敞说,你只要做一件事儿,这个御史大夫的官职,你就做定了。那就是,你得把张汤弄死。杨敞就琢磨,不知怎么才能治他重罪,杀掉张汤。
张汤手下有个廷尉史王温舒,他曾经做过御史,也做过广平都尉,杀过许多盗贼。他做河内太守杀盗贼时,趁着皇上要杀豪强,连杀上千家。按照大汉王朝的惯例,春天不能杀人。王温舒就跺脚说,要是冬天能多出一个月来,我的事儿就能办完了。张汤把王温舒调来,做自己手下,廷尉府就更威风了。还有一个杜周,也是张汤的手下。有这两人,廷尉府的威风无人可敌。
公孙弘对杨敞说,你做御史大夫,只能向皇上进谏。你要不说话,我就奏你,把你送进张汤府中,让你比他先死。
杨敞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敢同司马迁商量,就同光禄勋徐自为计议,如何奏张汤一本。两人商量,先要奏王温舒。大汉要征一些豪强当兵,王温舒隐藏他的爪牙华成,又收了钱,匿藏十多个人不去当兵。这事被杨敞知道了,大喜,就向皇上奏上一本。
刘彻看了,就问司马迁,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迁说,我要修改《平准书》,一定写上豪强、酷吏之事。这个王温舒做河内太守,竟然杀得郡中千余人家流血十余里,大汉王朝就被这种人弄坏了。皇上要不杀了他,大汉岂不是没王法了吗?
刘彻说,好,拿他下狱。
被告知有人要来拿他,拿他的是廷尉府的人,王温舒苦笑,从来都是我拿别人,怎么要别人来拿我?你以为王温舒那么好拿吗?他就入内室,烧奏章,悬梁自尽。廷尉府拿下了王温舒两个弟弟家人,还有妻子一家,直接送去狱中。
晚上张汤来到狱中,带着杜周来看王温舒一家。他说,有人害温舒,他才自尽,他是为皇上而死的,是为大汉朝而死的。这不是冲着温舒一人,是冲着廷尉府来的,我要去见皇上,跪求皇上,要皇上亲自给温舒立碑,也要皇上下旨放你们出去。几十人跪下,哭着说张汤是救命恩人。
张汤连夜写了奏折,奏公孙弘、太尉、御史大夫杨敞朋比为奸,就连中书令司马迁也是一个小人。他说,皇上身边全都是小人,不把他们下狱,就会危害大汉,对大汉不利。
晚上吃饭时,张汤心情有些异样,抚摸着小儿子的头,问,你多大了?小儿子说,十七岁了。张汤说,我要你学本事,学了吗?小儿子说,我会做生意,还能做工。张汤笑了,好啊,好。他对老妻说,家里的人都能自己活,我就放心了。老妻知道他做事得罪了许多人,心里还是放不下家人,就说,你说许多回了,要告老,可你总也不告老。张汤说,朝廷这会儿需要我,皇上需要我,就只能干下去了。他突然说,小儿子也大了,十七了,为什么不给他提亲?老妻不敢说,要说城里官宦人家都不敢与张汤攀亲,他一定会难受,就说,没合适的。张汤说,什么没合适的?都是怕,不敢与我们结亲。不敢就不敢,有什么了不起?你把家人、仆人都叫来。就叫来了家人、婆子、丫头,张汤看丫头,一个个地看,看到最后一个,人长得俊,有点儿姿色,就问,多大了,订没订亲?丫头头越来越低。张汤说,我给你订一门亲,就做我小儿子的老婆,愿不愿意?今夜就成亲,明天一早,我派人给你家送聘礼。老妻觉得有点匆忙。张汤说,就这么办,要他两个来跪父母。张汤说,你要是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张汤就把平时说的话再说一遍:你们都记着,我活着,别靠我,我死了,都能好好活。张汤靠杀人过日子,你们靠做工过日子。
晚上,张汤的小儿子匆匆忙忙地搂着丫头,开始他的人之初。张汤对老妻说,我明天上朝,为王温舒说话,可能会一死,我死了,你们就能活下去。老妻哭了,你干哪一件事儿都不是为自己,怎么偏要你死?张汤说,死那么多人,总得有人担个罪名,那个人只能是我。我斗不过公孙弘,我要死了,皇上会放过一家人,你带他们悄悄走。不要住在长安,这儿仇人太多,从此改名换姓,自谋生路吧。
张汤递上奏折,要求皇上治公孙弘、杨敞之罪。
刘彻说,公孙弘有什么罪,你这么说他?还说我身边没有一个好人,我是不是也不是好人了?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说,你是不是杀人杀红了眼,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都杀光?都杀光了,是不是还得找人?你都要杀谁,杀公孙弘,杀司马迁,杀太尉,要不要把吴福也杀了?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喊,出去,你给我出去,去殿外跪着。刘彻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张汤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昏倒了,是他扶着张汤的头,要郎中为张汤治疗的。张汤这会儿还能跪三天三夜吗?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重复吗?旧景不再,旧情不在,一切都没了原来那情意了。刘彻有点儿愤怒,有点儿疲惫,也有点儿茫然。
司马迁站在一旁,心很矛盾,头一回没了主见,他恨张汤,张汤草菅人命,但他又欠张汤的情。张汤曾经放过了他,告他的人是杨敞。杨敞是他的女婿,女儿回去了,杨敞这官又做大了,做到了御史大夫,而且成了公孙弘的亲信,司马迁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彻问,你说,该怎么处置张汤?
公孙弘说,皇上要他去殿外跪着,就又是一段旧故事,杀,杀不得;打,打不得。
刘彻说,我问你该怎么办?
公孙弘正色说,有好几个郡的人造反生事,说张汤、王温舒滥杀无辜,皇上也该有个决断。
刘彻说,怎么决断?
公孙弘低下了头,说了一句,要他回府,闭门思过。
虎贲驱赶张汤。张汤叫:皇上呀,别不理我,我回府做什么?我早就不牵挂着那个家了,只牵挂着皇上。皇上,你就治我的罪吧,不然就放过王温舒一家。虎贲不听他的,把他扯着、拽着弄回家去。
这天晚上,公孙弘来了。张汤也忘了礼节,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公孙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来,就是想送你几句话。张汤还是不动。公孙弘说,其实也不是我的话,是司马迁写的,我替你好好的念一遍。他就大声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念完了他就笑,问张汤:你明白不明白?窦婴、田蚡都是聪明人。
公孙弘走了。
张汤对老妻说,我该死了,杀了那么多人,头一回知道还有一个人该杀,那就是我自己,我要杀了自己。老妻老泪纵横,说,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张汤说,你别傻了,我要自杀,一家人就能活下去了。我要是想活下去,一家人就只能给人家杀了。我听说了,司马迁写的《酷吏列传》有我,有我呀。
刘彻命令公孙弘夜里进宫,他心里不安,有话要跟公孙弘说。公孙弘来了。刘彻说,我觉得心里闷,想跟你说说话儿。像张汤这样,是不是该放过他?他做的事儿,都是为了大汉,没有一件是为他自己。
公孙弘笑一笑,说,皇上是不是记得刘丞相?
刘彻说,记得,当然记得。刘彻桌案旁就悬挂着一幅画,有山有水,有桥有亭,亭中坐着一个孤独的老人,那人就是刘屈氂。刘屈氂坐得很舒服,抬头望,望天,望世界。刘彻看着这幅画,安慰自己,能像刘屈氂这样,老了回到林泉田舍,这一辈子就太幸运了。这会儿想到了张汤,说到了张汤,不明白公孙弘为什么重提刘屈氂。
公孙弘说,刘丞相走时,抱着一大遗憾,就是此生为朝廷做了一件事,害死了太子和皇后。其实太子之死,是为了大汉;太子不死,弗陵王子就做不了太子,皇后不死,李夫人就不能管宫中大事。刘丞相是为大汉煞费苦心,为大汉背了罪名的。什么样的臣子是好臣子?为皇上背罪名,为大汉甘愿承受千秋骂名,这就是好臣子。吃点儿苦不算什么,肯为大汉、为皇上承担罪名,才是忠臣。
刘彻问,你说张汤的事儿怎么办?
公孙弘说,要是我猜得不错,张汤这会儿已经死了。
刘彻大惊,问:为什么?
公孙弘说,他和王温舒必死,庶民造反,最恨的是张汤、王温舒。皇上下诏,说他们的罪过,天下庶民就服了。我要张汤自尽,就是要保住他全家。
刘彻不语,低下了头。
刘彻独自想着心事,没人能像他这样,想着大汉,想着国事、家事,然后把他自己也想成了国家。他要司马迁来,跟他闲话,问司马迁,你要改《平准书》,还要改什么?
司马迁说,酷吏所为,害人无数,这是皇上的过失,我要在《平准书》上写上这一段事。
刘彻问,依你说,该怎么处置张汤?
司马迁说,张汤死,而民不思!
刘彻生气了,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恨张汤?司马迁,张汤可是救过你。
司马迁说,张汤救过司马迁,可他也亲手阉割了我。
刘彻看着他,问,你这么想?
司马迁说,对。
刘彻沉思,有多少人像司马迁这样,跟张汤有不解的仇恨呢?也许公孙弘说得对,张汤只能一死,张汤要死了,民怨也就没了。刘彻还真就想到了司马迁的那几句话,说:这不是让你给说对了,不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不想再说这个。张汤这个酷吏,死就死吧。他决心重新修改《平准书》,就写酷吏给大汉的伤害,写张汤、王温舒、杜周是如何杀人的。
刘彻想跟司马迁说,说他的渴望,说对苏武的思念,说父皇是如何抚摸着苍鹰郅都的后背,说张汤不能死,但他说不出。这情景以前仿佛有过,想起来了,是面对太子戾时,他与太子戾有了隔阂,无法交谈,心中有万千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滋味真是难受。一眨眼生成了愤恨,恨司马迁,难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懂得领悟一点儿帝王权术吗?就不明白如果张汤死了,他会很伤心,很难过?司马迁是文人,文人的最大毛病就是想事时,总从书本想起,不愿奉承人,不会讨好,也许司马迁做他的中书令,是最不合适的。刘彻有点恨司马迁,要是能杀了他,那倒是心里最愿意的,只是怎么杀他呢?刘彻问,你的《武帝本纪》写完了没有?
司马迁说,快写完了。他想着刘彻,又想着公孙弘。公孙弘也惦念着他,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要他自己呈上去,把这一篇《武帝本纪》拿给皇上看,他的命运会在那一时刻有个结果,也可能会一死。司马迁这会儿不怕死了,《太史公记》会印出来,他跟朱乙有过一个约定,要是他想见朱乙,就在中书令府内放起一只风筝,那是一只鸟。他修改过了《平准书》,把这只鸟放起来,朱乙就会来,拿走新的《平准书》。
司马迁对自己说,窦婴死了,灌夫死了,田蚡死了,郭解也死了,刘屈氂走了,再死了张汤,走了东方朔,司马迁也该死了。当他说到死时很镇定,也有点儿兴奋。突然省悟到,自西周以来,有许多史官因为秉笔直书,直接书写历史,就给杀掉了。自己的命运,很可能就只是给人杀掉。他笑一笑,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最后给刘彻杀掉。只是怎么样才能给刘彻杀掉呢?这个大汉王朝,除了东方朔,可能也就只有他最熟悉刘彻的脾气禀性了,他要激怒刘彻,要他杀掉自己。
刘彻说,拿《武帝本纪》来给我看。
司马迁说,好,我会亲手把它拿给皇上的。
刘彻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苏武回来了,那个梦很长,竟然又像是有张骞,有刘屈氂。苏武回来了,我就会松一口气,我谁也不惦记,谁也不挂念,就只想苏武。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司马迁不回答,刘彻近来越来越多地对他讲自己的心事,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刘彻的孤独。刘彻想苏武,想刘屈氂。司马迁曾经看见他近来越来越多地盯着那张刘屈氂的画沉思,他不大去宫墙角那儿看茂陵了。他是怕自己老了,生出更多的忧愁与伤感,不敢看茂陵,怕看茂陵,茂陵只能引起生的眷恋与死的恐惧。
刘彻跟司马迁说起刘屈氂,还笑,你说,那个地方要是出了一个丞相,是不是会很荣耀?那里的人会不会你传我我传你,都上那个亭子去坐一会儿?我真想去看看,看看刘屈氂的家,看看他家乡那条河,看看那个亭子。刘彻告诉司马迁,他要让栾大跟游水发根带上最贵重的礼品,去蓬莱寻找神仙,这一次要更郑重,他们要带着他给神仙的书信,乘坐几只大船去找蓬莱仙岛。他说,一定要找到神仙,不然就来不及了。他看到刘彻眼中闪着光亮,那是希望,是渴求。他说,神仙会度我,让我成仙,那样,我就不用再这么苦了。
杨敞回家,有些兴奋,跟家人在一起,讲他上奏折参张汤之事。他说,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儿。皇上今天让张汤去殿外跪着,差一点儿拿下他,虽然让他回家待罪,但没说饶过他。我要再上一折,奏他滥杀无辜,制造冤狱,百官都会佩服我。
司马迁的女儿笑一笑,问他,你自己可没这个胆,你说,是谁要你写奏折的?
杨敞说,你小看我了,除了跟你司马氏一家纠缠不清,还有什么事儿能让我这么受气?我上奏折,朝臣都用那种眼光看我,明白吗?这叫惧怕。我是御史大夫,想要参谁就参谁,谁不怕我?
司马迁女儿说,杨敞,要我猜得不错,这一次你是上了公孙弘的当了。
杨敞嘴硬,你怎么知道?
司马迁女儿说,公孙弘觉得张汤这个廷尉比丞相还有权,就决心弄掉他,他不会亲自出手,只能用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用了你,我父亲就不会说话,不会护着张汤,他就成了。只不过,你也种下了祸根,张汤一死,他早晚会弄死你。弄死你的理由,就是你害了张汤,害得皇上没有了鹰犬。你还能做两年好官儿,好好得意去吧,过了这两年,你的命就没了。
杨敞大吃一惊,问:我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才好啊,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啊?
司马迁女儿说,你有一计,再用一点儿心,就明白该怎么做了。杨敞细想想,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做,只能再向妻子拜揖,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可不想让公孙弘给害死。
司马迁女儿说,你只能破釜沉舟,继续做下去,不管张汤死不死,再告王温舒、杜周,就说是他们害了大汉,盯住他们,不死不休,从此你就做一个真正的御史大夫,这样就不会被公孙弘摆布了。
杨敞要哭了,说,我没那么想过呀,我不想去告杜周,就是告张汤,也是别人给我的胆子,我怎么敢告张汤呢?我不敢告他,是公孙弘让我告的,我撤回奏折,行不行?
司马迁女儿笑,往前走可能有出路,你要回头,就得一死,你不怕死吗?
杨敞流泪,做官有什么好处?走一走就进了死路,我不想做官了,我不做官了,不行吗?
司马迁女儿说,依我看,张汤必死,你还有机会。张汤要死,杜周就会给补成廷尉,你下一个就要告他。
刘彻睡着了,梦见张汤来了,向他告别。张汤说,皇上保重,没我了,以后你怎么捉拿兔子呢?刘彻一醒,浑身直起寒栗,想起他曾经派张汤跟司马迁赶去田蚡府中,那一次他要救田蚡。他说,快去叫司马迁来。司马迁来了。刘彻说,去看张汤,看他,什么也别说。顺手从衣带上解下两枚玉珮,什么也别说,就说我送他这玉珮。快去,快去。
张汤说,要天下大治,就一定得做两件事儿,一是经济繁荣;二是裁抑豪强。前一件事儿是好事,人人会做。后一件事儿是作恶,谁做起来都难。张汤活着,就是作恶的。从老鼠嘴边夺肉,张汤就是大汉王朝的猫,专门干从老鼠嘴边夺肉的勾当,老鼠不舍肉,张汤就杀老鼠。他也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不是都是老鼠,也许还有貂鼠、松鼠、花鼠什么的,谁知道呢?只要长得像老鼠,就该杀。张汤为皇上从老鼠嘴边夺回了许多肉,大汉王朝就更有钱了,廷尉府是敛钱的,张汤是捕鼠的。这会儿他要死了,最惦念的就是皇上怎么想他,怎么看他。他说,我是为皇上做的,我是为皇上做的。念叨着这个,浑浊的泪就从眼角滚下来。
张汤的小儿子正与那个小丫头亲热,说,我能养活你,我心眼儿好,爹杀人,我不杀人。我能干活,你跟着我,能过好日子。他用最古老的方法取悦女人。小丫头说,你家是大人物,怎么能看得上我?小儿子说,爹是大人物,我不是,我甚至都不是个人物。两个人亲热起来,小儿子努力把自己的种子种进去,他觉得这会儿他是男人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张汤决定用刀子杀了自己,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他想明白了,一定要亲自尝一尝被砍头的滋味。可是他没法儿自己砍了自己的头,他就两把剑斜着交叉起来,向上交叉成一个刀口,他站在桌上,看着这剑,要向前一扑,脖颈落在剑上,就会把自己切死,这法儿还从来没人用过。张汤对自己说:你杀了那么多人,这会儿杀自己,总得也尝尝被杀头的滋味。他站在桌上,屏住呼吸,说,张汤不死,大汉就有人睡不着觉;张汤一死,作恶多端的人就更多了。
司马迁很着急,好像从前有过这种心情,他派人去通知张汤,去田蚡府上看田蚡。那一次匆匆忙忙,这会儿他是和吴福坐车去看张汤的,从前的同伴,如今成了被探望的人,张汤也会像田蚡一样自尽吗?心中隐隐不安,觉得又会看到一个死张汤。他看着吴福,吴福看着他,两个人无话可说,都知道不该说什么了,只去看一个结果。
一路上吴福两手各握着一块玉珮,这是皇上佩戴在身上的,一块是龙,一块是凤。皇上把龙凤玉珮送给张汤,是有深意的。张汤见了这龙凤玉珮,一定不会死,他能挺住。
很奇怪的是,司马迁这会儿根本就没想到杨敞,按说杨敞参奏张汤,张汤不倒,杨敞就会获罪,或许一家人都会被处死。司马迁只想着张汤,想着他在牢中,见到李陵母亲一家人受辱,在牢中与张汤的对话,心里忐忑不安。真不知道再见了张汤,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没了勇气,面对着皇上,他能说出“张汤死,而民不思”这句话;见了张汤,他能忍心就直说这么一句吗?他说不出,他甚至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派他跟吴福去见张汤。
张汤觉得还有一件事儿没做,他有点儿惦念:《太史公记》中至今没有写他,那一篇《酷吏列传》,他也根本就没有看到。大汉王朝的太平盛世怎么能没有张汤呢?司马迁怎么不把《酷吏列传》和《武帝本纪》拿出来呢?有人说,司马迁还会修改《平准书》,会不会写张汤呢?他下了桌,拿来几张绢帛,一张张地写,每一张书写人面般的大字“酷吏”、“酷吏”。一直写了许多张,才放下笔,说,酷吏一死,天下太平了。张汤觉得,越是太平盛世,酷吏就越多,也就越重要。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做酷吏,只能遗臭万年,可大汉朝没有酷吏行吗?张汤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又从桌上爬下来,一定要给皇上写一封信,写下他对廷尉的后任安排。他说,廷尉是一个苦差事,得坏蛋干才可。皇上不能用心慈面软之人,要用这种人,一定会误事儿。请皇上任用杜周做廷尉,可以做好这个差事。又说,张汤侍候皇上这么多年,家中别无长物,子女也没什么才能,不要让他们做官了,要他们自谋生路去,从此也能好好活着。张汤写完了这奏章,就把它放在桌上,就又桌上站着,准备一跃而死。
吴福说,司马大人,你看我是不是老了?最近我总做梦,梦见自己在茂陵,跟王太后聊天。太后总是认错人,管我叫吴心。我说,太后,我不是吴心,我是吴福。太后记不住,还是叫我吴心。她说,你就是吴心嘛,怎么能叫吴福呢?吴福可不好,吴心就好了,做下人,你就得无心,无心就什么都能做好,有心你就什么都做不好。司马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会死呀?我想跟皇上说,要是我死了,就求他把我葬在茂陵,陪皇太后说说话儿,应个差事儿什么的,那也不错啊。司马大人,你说,张汤大人会死吗?
司马迁心神不安,说不清张汤会不会死,但他心中隐隐约约地想到,从窦婴到田蚡,再到张汤,这就像一条线,人顺着这条线走下来,生生死死就有定数。张汤要是死了,他的家人就可能活了。司马迁也有点儿吃惊,惊讶的是他很冷漠,也很镇定,不论是谁的死,都不能让他再心跳了,就算是他自己要死,也会很镇定,很疲惫。他说,去看看他吧,他要是没死,就把玉珮给他。
张汤向前看,能看见建章宫,站在建章宫后能看到茂陵。皇上站在那里看茂陵,就让张汤这会儿有了跟刘彻一样的心思,眺望着自己的一生,想着生命的终结。张汤说,酷吏,酷吏啊,他向下一跳!脖子给剑切住了,切断了脖颈边的脉管,血就喷涌而出。张汤的头向下点着,颤着,挺脖筋挣扎,但抬不起头,血很快就流尽了,两只手也抬不起来了,不是脖筋支撑着头,是颈椎支撑着,血要流光了。疼痛弥漫至全身,杀了那么多人,就该这么死啊。
司马迁和吴福敲开了门,张汤家人都出来了,只有小儿子和那个小丫头夜里贪欢太疲惫了,还在昏睡。司马迁说,皇上有命,要见廷尉,快带我们去见他。
老妻说,他可能死了。
吴福生气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快带我们去。
一向百依百顺的老妻突然来了倔劲儿,你算个什么?别跟我大声喊,谁也别去打扰他,你们平时折腾得还不够吗?他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司马迁说,皇上把自己的龙凤玉珮摘下来,送给廷尉大人,你就让我们见他一见吧?
老妻说,见吧,见吧。就领着他们向后走,走到了正屋堂前,突然站住了,两手捂着脸,哭了,说:他死了,他死了,你们去吧。
吴福紧走几步,推开了门。看到了张汤,张汤死得很奇特,他用两柄剑弄成剪状,把自己生生给切死了。
司马迁的心轰一下化了,心没了,浑身发软。想着张汤就这么死了,心里那憎恶、仇恨都没了,一时就只剩下了歉疚。他欠张汤的吗?他怎么不能再愤怒地说一声“张汤死,而民不思”呢?他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吴福呆住了,慢慢地走上去,嘴里念叨着,死了,死了,就这么死了,又死了一个,咋这么想不开呢?人呢咋也得活着,要是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吴福面对着张汤,说,廷尉大人,皇上想着你,念着你呢。夜里睡不好,让我来看你,给你两块玉。这两块玉,一块是龙,一块是凤,人家说是龙凤呈祥,吉祥平安,你咋就那么想不开,也不说一声道一声,就走了呢?吴福就把那两块玉轻轻地放在张汤的身上,说,你要我怎么对皇上说呢?你让我说什么呢?吴福哭了,哭得很伤心。
门大开着,张汤的老妻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家人。看看眼前的情景,没说话,一个个回身走了。再回来就全身是孝服,头扎孝带,没人说话。大儿子说,娘啊,要不要叫一声小弟弟?老妻说,叫什么叫,让他睡吧,他今个儿不是新婚吗?那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儿。
家人就忙碌着,看也不看吴福和司马迁,所有的人都忙碌着,把正屋的东西都抬出去,一些破旧的家具还有桌案都抬到外面,棺柩抬进来,把张汤放进棺柩里,穿好衣服。张汤的脸都瘪了,没有血色的脸,看上去很瘆人。家人把他放进棺内,又开始布置灵堂。老妻把那两块玉随手扔在一边,没有张汤对皇上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敬重,忘了还有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灵堂布置好了,老妻站在那里轻声说,你就这么走了,还真就像你自己说的,是不得好死,你说得对,说得对啊,不得好死啊你。
司马迁和吴福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该走,回去向皇上禀报,也许该对张汤家人说几句话,安慰他们。没人理他们,自己都觉得在张汤的府内是多余的,是无用的人。吴福说,走吧,走吧,回去禀报皇上,廷尉大人没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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