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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蚡拿着一卷竹简,求见汉武帝刘彻。他把竹简揣在怀里,估摸着一定会问他司马迁的事儿,要不要处死司马迁,可是皇上的一块心病。
从前司马谈做太史令时,刘彻就很信任他,问司马谈:做帝王的大事是什么?司马谈说:是封禅,历代帝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封禅。皇上坐稳了江山,就得去泰山封禅,祭告天地,祭告祖宗,祭告神灵,宣读祭文,勒碑纪事,以宣功德。他就去泰山封禅,司马谈一路劳顿,一时昏厥,从马上栽下来。刘彻命人把他抬来车上,太尉田蚡大呼:不可,不可!他染有急症,皇上不知他是什么病,若有瘟疫,皇上染上,可不得了。刘彻笑笑说:我是不是上天命定的皇上?田蚡说是。刘彻乐,那就是了,我不会死,就让司马谈呆在车上吧。车向前走,司马谈一路昏谵胡语,对刘彻大讲道理:圣上,封禅要封泰山,泰山为五岳之首,封了泰山,就是得了天下。一路上司马谈讲无数昏话,最多的就是怎么治理这个国家。他有一点儿感动了,盯着瘦削的老人看,司马谈才五十多岁,脸上无肉,颧骨凸出,眼睛也无神采,但他的心仍念念不忘封禅,念叨着,泰山上有石,石迎天下,是雄者之冠,那是雄石啊。圣上要脚踏那块巨石,然后再封禅,大汉天下,一举可定。刘彻那会儿想对他说,没有哪一块巨石能阻挡他做大汉的一代明君,但他不忍对司马谈说,看他忠心耿耿,人已垂死,仍不忘封禅,令他感动。他问,你有儿子吗?司马谈说,有,他比我强。刘彻说,他有文采吗?司马谈说,他比我强。刘彻再问,他能做太史令吗?司马谈的喉咙里已是咯咯大响,再吐出一句:他比我……强。刘彻看他不肯闭眼,说,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养病,我回来时带你回京。司马谈扯住衣角不放,眼睛死盯住他。刘彻有一点儿不耐烦,说,好了,我知你心意,你要死了,你的儿子做太史令。好了吧?司马谈点点头,他竟还要强挺起身,向刘彻行礼跪拜,叩头谢恩。刘彻说,不必了。他心想: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就让他给儿子讨去这小官吧。
田蚡捧着竹简,站在宫殿上。刘彻问,你有什么话说吗?他沉吟无语,要不要对皇上说呢?有时门客劝他,太后已逝,太尉应再谨慎,多加检点,不与皇上对着干,言语奏事都应讨皇上的欢心。田蚡也想那么做,但一到了刘彻面前,他就忘了,就想到他是皇上的亲舅舅,想到从前入宫时给刘彻拿一些好玩的玩意儿,刘彻看他的眼神可没这么冷漠。他心里就来气了,反正我是你的亲舅舅,你能把我怎么样?在朝廷上,说着就怄起气来,一回府后,他就对自己说,你是大臣,你是太尉,不能不听皇上的,他要杀你砍你,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他对自己吼,抑揄自己:来人,把太尉田蚡拿下!砍了他!又对着铜镜,摸着自己的脖子,对自己说:你是皇上的亲舅舅,可他一样能砍了你!他吼人来砍,咔嚓一声就给砍下了脑袋。你田蚡的脑袋跟别人的脑袋也没什么两样,也是肉长的。但一入了朝,面对着刘彻,就忘了他是太尉,总想着他是刘彻的舅舅了。
他如今对刘彻说些兵事,匈奴很猖獗,要是能占了河中那块地就好了,就能随时出兵扼击匈奴,只是怎么去占呢?
刘彻突然问他一句,你说,要不要放过司马迁?
田蚡愣了一愣,说:皇上说放过就放过,皇上说不放就不放。
刘彻说:现在我问你呢!
田蚡说:司马迁写了一篇文字,请皇上看一看。
这是一篇《陈涉世家》。田蚡说,皇上看一看,他怎么写?他是这么写的。田蚡就念: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戌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计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田蚡读得有声有色,说:你听听,他说什么?他是太史令,是祭上天的史官,得忠心侍奉朝廷,忠于皇上。他竟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说,大汉天子也不是天生的,也是人人可做的。真的是那样吗?田蚡的姿势很夸张,手猛地挥出去,很讲道理地一挥,借以壮大声势。他说,反贼,反贼!这样的反贼,不杀他,留着他必是一个祸害!皇上,不能不杀他,不可不杀啊!
刘彻不愿意听臣子的,田蚡说什么事,他就想,能不能不听田蚡的?这么想很好,让他自己总是有一个主意。后来便成了习惯,每逢有事,先问大臣,然后再告诉自己,不听他的,反其道而行之,必有好处。他不愿听田蚡的,便再问刘屈氂。刘屈氂可不像田蚡那么横,他说:圣上愿意留下司马迁,是太史令的大幸。圣上不愿留下他,是大臣们的大幸。刘彻很意外,哦了一声,问:怎么这么说?
刘屈氂说,司马迁写《太史公记》,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要写本朝的几十年呢,听说大一点儿的官员都要给写入列传。
刘彻忽地笑了:好啊,写就写,有什么不好的,写你如何奸猾,写他如何贪婪,怎么不好?
刘屈氂只笑一笑,没解释。田蚡却急了:老臣是贪婪,但皇上也得想一想,要是他把本朝的臣子都写得贪的贪,奸的奸,没几个好的了,那本朝哪还是一个太平盛世啊?简直成了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朝代了,哪里有这显赫卓绝的文治武功?
刘彻说:是啊。听上去,田蚡的话确有道理。话虽然太过讨好,但他有时还是喜欢听。
田蚡说,杀了他,不让他用一支秃笔侮辱当朝皇上与大臣。让他死在牢里,命狱官勒死他,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这种人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大逆不道!留他无用,杀了他。皇上也心里有数,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就是一反贼!不宰了他,大汉朝怎么能安定?一个史官,是记圣上起居的,专写国家大事儿的。他这种人,能怎么写圣上?怎么写国家?他能认识到,圣上是百代不遇的圣明君主吗?他能一颗公心,公允而论朝官吗?听说他要写史,把史记成五种体例,一种是世家,一种是列传,还有一种是本纪,另有一种叫表,一种叫书。说表是写年代的,书是写政策的,本纪是写帝王的,世家是写诸侯的。还有列传,你猜是写什么的?写一些诸侯百官、市井泼皮的,听说还要写那些游侠、刺客,那是些什么人?皇上把他们全都聚到茂陵,就是防他们造反,可司马迁要干什么?他要给这些泼皮无赖写传,他还住在茂陵,听那些人扯闲。他是皇上的太史令,怎么不写皇上的文治武功,专写那些泼皮无赖?一支笔拿在谁手里,非同小可。他写陈涉、吴广,就错了。笔是圣上的,是大汉朝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个朝代的帝王不在意这一支太史令的笔。吃皇上的饭,得给皇上写书记事,专写皇上的恩德。他是谁的一支笔?是圣上的!可他不知死,就得一死!
刘彻问刘屈氂,你说,要杀司马迁?
刘屈氂不服田蚡,他认为田蚡太贪,做不了好官。他说,史官杀不得,太平盛世,哪能杀史官呢?
刘彻笑笑,说,我不杀他,有人杀他。
司马迁的妻子与女儿商议,怎样才能凑足三十万钱,赎他出狱。任安夜里悄悄派人送来了十万钱,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全送来了。但司马迁家里连一万钱也没有。女儿问娘,怎么办呢?哪儿找钱去救父亲?娘吐血,早就累得吐血了。她说,没法子,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能不能求求别人呢?女儿说,我要丈夫去求人,要他挨个儿去找父亲的平日交好。但过了几天,娘儿两个更失望了。女婿去求人,不是说没钱,就是怕皇上怪罪,没人敢拿出钱来。有人说,不是不帮你,你先得求一个口诏,皇上真的不怪罪,愿意让人拿出钱来救你家老爷,我们拿出几个钱来,算什么呢?可他犯的是死罪,没听说过吗?当时是茂陵的郭解求人弄钱,由太尉田蚡出面,也没救得了李陵的家人,她们早晚必被处死,你家老爷敢为李陵说话,那是死罪啊。
女儿说,娘,咱们没钱,拿不出钱来。只有任安叔拿来的十万钱,救不出爹来。妻子说,他不该死,他是好人,每天只爱读书,天天翻竹简,袖子都磨破了,怎么补也来不及,袖子就总是破的。他是一个好人,好人怎么不长命啊?你爹是一个好人,可没人肯救他。你说,怎么办哪?女儿说,只能求人,再请爹写一篇文章,求皇上,我拼死去求皇上,肯定能救得了爹。妻子说,你是一个女人,怎么求皇上?女儿说,不然爹就没命了,不如先求狱官,见见爹才是。
妻子与女儿带着外孙杨恽到狱里来探望司马迁。司马迁百感交集,有话说不出,只是盯着女儿与杨恽瞧,心里不是滋味儿。妻子说,皇上不放过你,司马一家要完了。说罢大哭。司马迁轻声说,不要哭,你身子骨不好,再哭会背气过去的。妻子说,你要没了,司马家再也没有男人了,你只有一个女儿,我没给你生一个儿子,真是后悔。司马迁笑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的是一句古话,有什么了不起?人生自古谁无死?有人死得值,有人死得轻于鸿毛而已。他扯过杨恽,说,我女儿有儿子,我就有了孙子,恽儿,你说是不是?杨恽说是,外公,你能走出这间笼子吗?司马迁笑笑,说:笼子是关野兽的,一旦关上了人,那笼子就真成笼子啦。杨恽不懂,司马迁也不多说,对他笑笑,说,你看外公写的竹简了吗?杨恽说,看了,外公写的那一篇刺客列传写得真好,我看了直流泪。妻子劝司马迁认个错,承认过失,向皇上认错,也不算什么。你只是一个史官,不愿曲意讨好圣上,便说了几句话,替李陵喊冤,李陵平时与你从无交往,你只想直言,是史官的责任让你说话。其实李陵该死,他投了匈奴,就是该死!你这么一说,皇上会放过你的,你不是说过吗?皇上很欣赏你的文才,说你是当世奇才;你是奇才,皇上会爱惜你的。你听没听我说啊?
司马迁似乎听到了李陵母亲的叹息,眼光瞥去,李陵母亲仍坐在狱里没动,是他听错了,他根本就没听到李陵母亲的声音。他说,我说的是真话,说得不对吗?妻子哭着说,你说得对不对,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皇上,逞什么雄啊?李陵母亲说,司马大人是一个正直的人。妻子大声说,他正直有什么用?满朝文武官员没人出声,只有他一人正直,能有回天之力吗?李陵降了匈奴,李陵的家人就应受死,无一人能活,皇上心里恨李陵,决不会放过你们的。李陵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家人必死。但你以为司马大人是为李陵说情吗?
妻子尖声而笑:他不为李陵说情,难道他是为他自己吗?
李陵母亲盯住了司马迁的妻子,轻声说,是,他是为他自己。
透过牢里的昏昧灯光,司马迁能看到李陵的母亲,她的头发仍一丝不乱,脸上仍有笑容,定定地瞅着司马迁的妻子,说,你是他的妻子,难道不明白他的心吗?他想做一个好史官。
司马迁无语。杨恽问,做好史官就要下狱吗?
司马迁说是,做好史官,你就得直言;你一直言,就得罪了朝官中许多人;他们恨你,你就得下狱。杨恽说,是皇上把你下狱的,你怎么不说皇上不好?
司马迁的妻子呵斥他:小孩子,别胡说!
司马迁蹲下,看着杨恽,问:你说皇上好不好?
杨恽说:他不好,把外公下狱里,他就不好。
李陵的母亲笑了,大声笑说:小孩子说话,说得直,司马大人,看来你颇有家传,你的外孙与你一样,也是个耿直之士。
司马迁的妻子来到李陵母亲的牢前,向她行了一礼,问:你是李陵母亲?你悔不悔生了李陵这一个儿子?李陵母亲笑一笑,说,不后悔。司马迁妻子问:听说李陵力尽被擒,终于投降了匈奴。李家一门忠烈,出了一个李陵,你难道不难过?李母笑笑,说:李陵与匈奴血战,前无救兵,后无粮草,他拼死苦战,率五千骑破匈奴十万大军,你听说过大汉有过如此勇猛的虎将吗?大将军卫青有过这么显赫的功绩吗?没有,骠骑将军霍去病有过这样的功绩吗?没有。皇上最宠信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更没有这样的功绩。李陵的祖父李广生前也没他这么荣耀啊。你说,有这样一个儿子,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大哭一场?司马迁的妻子不明白李母的心意,她愤懑、难过,才对人如此说话,她注视着司马迁,如果司马迁插嘴说上一句,她一定会住口的。但司马迁不语,只盯着李母,惊讶她怎么有这么多话说。李母说,李陵必死,死在战场上,就又是一个李广,又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李家人,但他没死,他不想死。他与李广不一样,与李敢不一样,他是李陵,是我的儿子。他不想死,他不死,我就得死。我得死,他的妻子得死,他的弟弟也得死。你猜我怎么想?
司马迁看她,她很镇定,发丝仍是没有一丝凌乱,她对司马迁微微一笑,说:我愿意一死。
张汤问手下人:司马迁在狱里过得怎么样?手下人说,怨天尤人。张汤笑笑,说,把你关进牢里,你也怨天尤人。他是史官,你要给他吃点儿好的,让他少些怨言。手下人低下头,踌躇不语。张汤问:是不是还有话说?手下人说,他骂你,在牢里破口大骂,骂你。张汤哦了一声,问,他骂我什么呢?手下人说:他骂你是……酷吏。张汤笑笑,手下人看他,脸色也未变,小心地问:你不生气?张汤说,我就是酷吏,他骂得对,我生什么气?手下人想再问,是不是要在狱里弄死司马迁,但看他真是神色不变,才不敢再问。张汤的妻子问,你一向最恨不理睬你的人,这一回你怎么不恨司马迁?张汤说,听说没听说过,司马迁要写大汉朝的史,你猜他会写谁?你猜他的列传都会有谁?张汤的妻子很惊讶,会有谁呢?张汤说,听说过了,他要写廉颇、蔺相如列传,写张良、陈平,写项羽、刘邦,他笔下的人物自会千古,你猜他要写我什么?张汤妻子问,他会怎么写你?把你写得很好吗?张汤叹息说,不会,他写我是一个酷吏,是一个不懂人情、不谙事理的酷吏,写我草菅人命,牢满为患,写我不通人情,刑戮太重。张汤妻子大喜说,对了,你把他下在牢里,要乘机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他就再也写不出你张汤了,你可知道,司马迁写你是酷吏,你的子孙后代都得挨骂。
张汤笑了,悄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多喜欢司马迁写我,你一定不知道,我读了司马迁的那一篇《陈涉世家》有多激动,那是一篇佳作,任何人也写不出来。有此文笔,怎么能不流传千古?我张汤算什么?一个小吏。我比得过张良吗,那个兴大汉、定天下的大贤士张良?妻子摇头。我比得过周勃吗?那个清除吕氏一党,保住大汉江山的周勃?妻子摇头。张汤大笑,拍拍胸脯说,你说错了,我比得过他们,我绝对比得过他们,我在司马迁的史书里,地位一定不比他们差。你明白吗?知道我有什么独特之处吗?妻子摇头说不知道。张汤说,告诉你吧,我是一个酷吏,我能杀人。张良有本事得天下,周勃有本事保天下,我有本事以血涂抹天下。你说,我不也是一个奇人吗?
妻子惊得合不拢嘴,她想,从没听说过有人愿意做酷吏的,就是愿意做,也口里不说。妻子悄声说,为了出名,你真的什么狗屎事儿都做得出来?张汤说,这算什么?古人早就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你看那个勾践,连吴王夫差的屎都肯吃,他比我可是无耻多了,可偏就有人说,他也应该是春秋五霸之一。你信不信这世人有的是无耻之徒?信不信这种人世世代代不灭不绝?张汤说,我不能让司马迁死,他要死了,还有谁肯写我?只有他愿意写史时写什么五种体例,弄什么书啊,列传啊,本纪啊,表啊,世家啊,弄得挺热闹的。我愿意他写我,我要保住他,就是皇上要杀,我也得保住他。妻子说,你不会去筹钱赎他出狱吧?
张汤大笑,说:我要有钱,就不是张汤,是田蚡了。张汤就是张汤,只有一张不讲情面的脸,兜里不多揣一文钱。
张汤的妻子叹气,想问张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做朝官的,讲究的是有权有势。权能生钱,势就是排场。又有钱又有排场,多威风?张汤妻子看不懂张汤,他做廷尉,有许多人送钱、送礼。一次,太尉田蚡的亲侄子犯了法,田蚡的儿子来求情,张汤闭着眼睛,不听。求情的人一走,张汤就踱出门外,大声喝问:刚才来人都见过了谁?把人都给我叫来!当然有门房、管家,还有书童,在眼前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张汤问:田蚡家有金子,你们谁得了好处,拿出来!张汤眼睛眯着,大张着嘴,像鱼一样用嘴吐气,家人就知道情势不妙,就乖乖地从怀里、从袖口拿出一镒金子来,放在地上。
张汤看着金子笑了,笑得很开心,拿起一镒金子看,像不认识似的,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放在怀里沉甸甸的,放在袖管里还容易丢。你们几个,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几个人不敢不答,有的说:廷尉大人。有的拍马屁说:大人是两袖清风的好官。更有人说:大人从来不贪不占。张汤笑,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们,我是酷吏。知道什么叫酷吏吗?就是皇上最忠诚的一条狗,替皇上看着骨头的一条狗,我不啃那骨头,饿死了也不啃,别的狗想啃,我就咬死它。
张汤看过许多史册,他为司马迁叫好,只有司马迁才能想出这个主意来,称他是酷吏。张汤手握竹简,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上的猛兽貔貅,很赞赏它的矫捷、凶狠,说:皇上需要我,没有张汤,怎么对付那些泼皮无赖?酷吏,酷吏,《酷吏张汤列传》?《尧舜禹本纪》、《留侯世家》?我张汤能与古往今来的大圣大贤写在一起,此生足矣!他很振奋,为自己能名垂青史而振奋。只要司马迁能把他写在《太史公记》里,他这一生无憾。
张汤躺在床榻上,问妻子:你说,要是没有人拿钱赎司马迁,他会不会死?妻子说: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比起你们这些二千石来,差了多少倍?他这会儿正倒霉,谁肯救他?张汤不语,想想再问:要是有人肯救他,皇上一生气,救他的人也跟着倒霉了。要是没人救他,依大汉刑律,他只能受腐刑,不然就得一死。妻子说:司马迁要死了,就没人写你了,你这个酷吏也就不能名垂青史了。张汤正色道:你以为做酷吏容易吗?你得不贪不占,看风使舵,更要心狠手辣,当今大汉只有我张汤一个人做得到。妻子说:没有司马迁,就没人写你了。又没有人肯救司马迁,受腐刑比死还难受,他绝不肯受罪。
张汤阴沉着脸,看着屏风上的貔貅,这野兽很凶猛,据说貔貅有一个特性,两只利爪尖锐无比,一旦抓攫野兽,爪深入肉,与野兽同生共死,誓死也不肯放手。张汤想:司马迁会不会是貔貅呢?面临生死抉择,他会不会为了一部《太史公记》就甘受腐刑呢?要是他不肯受罪,一心就死,张汤那一点期盼就没了。张汤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计,他要让司马迁活下去。为了司马迁能写《酷吏张汤列传》,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司马迁在牢里住了一年多,这一天张汤来了,张汤对司马迁笑,说:你是一个文人,文人就没骨头,最丑陋,没脑子,圣上怎么想,就是大汉怎么想,干你屁事?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劝圣上,要圣上做三皇五帝?你做梦!
司马迁看着张汤,惊讶自己从前怎么没注意,张汤这个小人一脸奸相,鼠眼眯着,嘴里还有几颗蛀牙,发黑的牙不安分地咬切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的声响。这声音在旁人听来没什么,可司马迁耳聪,大千世界风飞莺扬、树啸虫咝他都听得见,听着张汤这咬牙声,真受不了。他说:廷尉,你夜里睡觉是不是也咬牙?张汤愣了,问: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思?我告诉你,你这人没夤缘。你看你,假装什么正义,为李陵说情,下了大狱,足有一年多,没人理你,谁肯出三十万钱赎你?没人。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哪一天皇上想起来,问有没有人拿钱赎你?没有,真的没有!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司马迁看张汤,张汤说话时脸相很奇怪,左脸颊一动一动的,胡子就抖;右脸颊肌肉僵直着,胡子就纹丝不动。司马迁是美丈夫,人生得俊俏,声音也很有磁性,说起话来侃侃朗朗,令人着迷。张汤最恨这种长相的人。古人总说,观人看相,十分模样。说的就是:看人的脸相,就足以看得出你的内心,看得出人的品性。张汤认为那都是胡扯,长着像司马迁这俊俏模样,人品就好吗?
张汤说:太史令大人,我不愿意让你死。你要有什么法子立功的话,圣上会喜欢的。如今皇上有几处心病,我可以告诉你。一是匈奴。你可以指证哪一个大臣,就说他与匈奴勾结,我去帮你找罪证。你立了大功,就可以不死。二是茂陵。那儿有天下豪强,市井泼皮,你就说他们想造反,指出他们的罪证。叫你的家人去茂陵埋下一块石阶啦丹书啦,上面刻上字,字你明白怎么刻,你就说“汉不汉,吃饱饭”什么的,这样你就立了大功。不然你就指证郭解,你也知道皇上最恨他了,一心想除掉他。你就说:夜观天象,有一邪星直犯天垣,直冲帝星。然后问起,你就隐隐约约破解说,不说破,让他猜知是郭解。不然你就指证诸侯王,说他们谋反。反正你得害人,坑人,你这么干,就能保住你的命。
司马迁从没想到,这些肮脏、污秽的主意,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他是用笔说话的,一旦下笔,竹简上的文字便优美如画,秀颀如诗,人怎么能把所有的肮脏、污秽,用这么流畅的语言说出来,而且说得这么有条理?司马迁简直听呆了,他说:张汤,你恬不知耻。
张汤扑哧一声乐了,太史令大人,你是文人,你明白什么叫“恬”?“恬”就是一张美脸,吊着一条巧舌头。你看我的舌头。张汤向前伸舌头……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春秋时有两个说客,叫苏秦、张仪,两个人专学辩术,都学得一般好,你讲得好,我也不差,谁也比不过谁。最后就比一样,你知道比什么吗?
司马迁当然不知道。
张汤奸声笑,胡子一抖,左抖右不抖:我告诉你,就比舌头。两个人往一起一站,头齐着,肩并着,向前伸舌头,谁的舌头长,谁就最有本事。张仪跟苏秦一比,最后还是没比出输赢来。苏秦的舌头宽,前面是平的,说话就声音厚重,能得人信任。话就说得稳,说得准。张仪的舌尖窄,说话声音尖,伶俐婉转,能如潺潺小溪,沁人心田。这种人能把死人说活,活人扳倒,放倒之后再扳起来……
司马迁从没听人讲过这些,这些似乎也不是学史、学文时能弄懂的。就像是泼皮无赖骂街的市井俚语,听都没听说过。司马迁看着张汤,像看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在朝廷上说话铮铮有声的张汤,纯是一个泼皮。要听到张汤这么说话就好了,皇上一定会认清张汤的真面目,那时该下狱的就是这个酷吏了。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要写整车整车的文牍。听说你还要写我,说我是酷吏?你写不成了,只能一死,过了冬至,要是没人拿钱赎你,你就得死。不然你就受腐刑吧,做一个被阉了的阉宦,那有多好啊?
张汤隔着监栏,双手扯住司马迁的耳朵,把司马迁的一张大脸扯在两根栏杆间,悄声说:看你一脸蠢相,满脸傻气,写什么《太史公记》?还是给阉了,放在皇上的宫门口,打盹,听声儿,伺候着吧?
司马迁心里空荡荡的,他做官弘扬正气,很推崇赵襄子。刺客去刺杀赵襄子时,一大早天不亮,赵襄子就坐在堂上等着上朝,这是一个好官。司马迁愿意做一个好官,做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像张汤这种卑污小人,怎么能做到九卿品位的官员?他恨恨地说:像你这种滥污之人,狗彘不如!张汤笑着说:太史令大人,你算是什么?通身上下没一件东西像样儿,只有一支笔值钱,你说人是好是坏,世人姑听之,世人妄听之。你说是黑是白,人都相信。可没了一支笔,你算什么?你才是狗彘不如!听说你要写酷吏,把张汤写成一个不知人伦不懂事理的混蛋?苍天有眼,你写不成张汤,只能死在张汤的牢狱之中。
司马迁心中恍然,原来张汤是恨他的一支笔。也是难怪,司马迁如何写书,差不多整个长安城的官员、庶民都耳熟能详。一旦遇到熟人,他就讲他的《太史公记》,讲一回激动一回,讲一回书中人物,就又活过了一回。司马迁好在酒肆作坊讲他的历史人物,讲陈涉、吴广,讲高祖皇帝与项羽的垓下一战,讲留侯张良圮桥三进履。讲给市井工匠、街头闲人听,讲给妇孺老幼、男男女女听,历史人物脚踏铺展开的历史长卷,一个个缕缕行行、悲喜交集,椎心泣血、若痴若嗔地走来。讲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如痴如醉。司马迁从讲述中体味到,如不能讲得顺畅,动情,就不能深切感人;讲述时司马迁能从市井小民眼里看到光芒,这眼光是期盼,是向往。司马迁明白,他是写给所有的长安人看的。只要长安的庶人、草民看得懂,后人就能够明白他写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除了让人听得血脉贲张,让人一心向往,他的文字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像张汤这样的酷吏、贪官畏惧。原来贪官也怕,怕身后事,怕死了留下骂名。司马迁心中愤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一生索求也太多了,既要权势,又要名利,还要死后的荣崇,天下好事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占尽?司马迁恨恨地说:张汤,只要我不死,你这个酷吏,就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张汤笑了,很得意:太史公,怕没这个机会了,再过几天拿不出钱来,你只能一死。你死了,你的《太史公记》也没了。不过也许会有哪个好事之人,会把你的《陈涉世家》、《留侯世家》什么的传下去,你可能会因此而不朽。只是你要想写《张汤列传》,没机会了,你再也没机会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司马迁坐在牢里,心里凄苦,也挺激动。他是太史公,是大汉朝的秉笔者,大汉朝的历史只能由他来书写,只有他才能秉笔公正、不偏不倚写下这上百年的历史,写下中华文明长河的历史。他眺望着波波澜澜的江河:黄河水黄,从河边的泥土中站起人类,男人,女人,饮着黄河水,吃着五谷粮,繁衍着子孙,人类就像黄河鲤鱼一般,成群成群地滋生。像黄河边的庄稼,白日黑夜脆声地啪啪拔节,人就成熟了。再交合,又产生新一代的人类。有血统的家人组成了家庭,有首领的家庭组成了氏族,人类就强大了。跟着黄河生,听着黄河长,黄土刮黄了皮肤,眺望夜空的眼光变成了星星,黑幽幽且深邃,亮晶晶的又期冀,这就是司马迁看到的人。人是由黄土和星辰组成的,黄土是现实,是兽性的,不可摆脱人类欲望;星星是眼里的目光,是人类的理念,盼望着离尘却土,飞飏升腾,离开混浊的尘世。但人身上的水分太多,吸足了黄河水的身体,灵变成了肉,肉体太过沉重,无法载重意念的轻灵,飞扬而去。司马迁满怀深情地眺望人类,他能从黄河边看到那些赤裸的人类,用水和泥,烧制陶器。古老陶器的产生,只为了方便口腹之欲,陶罐里汲满了水,用头顶着;女人的一搦腰肢,在银光如练、黄水如系的长绸中飘拂。女人如舞若歌,男人如蛮似雄。黄河是长河,几万年的流淌,河水波成了石刻,刻在水面上,刻在人脸上,刻在历史上;风化了,剥蚀了,历史老了,人老了。可经黄河水拂,从水中站起的人类又焕发了新颜,如火中涅槃的凤凰,得到了新生,一代一代,以至于无穷。司马迁看到了燧人氏,他发明了火,又把人类从平地移到山洞里去。司马迁也看到了神农氏,他不断地吃草,长长的绿草把他的肠子扭得曲曲折折,消化变得日益艰难,吞吃下去的毒草使神农氏的脸黄了又绿,红了又青,人类把吞噬各种恶果的结果,表达为身体承受痛苦千奇百怪的表情。司马迁也看到了黄帝,他站在一辆古怪的大车上,指挥着百兽向蚩尤宣战。百兽是善良的,是深切地懂得人类语言的,不用任何驱使,就情愿追随黄帝,同凶残的蚩尤一战。
司马迁眼前的图画太多了,从黄河之浩浩荡荡到眼前的昏黑牢狱,都成了司马迁说不完、吐不尽的情愫,他要写历史,写从黄河岸边站起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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