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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象李鸿章,不须别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里城外,轿子所经的大街,摆满了香案,各营一齐鸣炮致敬,好不热闹。平日善于养气,自期不以荣辱动心的曾国藩,不由得也动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俩“名满天下”,几乎“谤亦随之”,从来功臣的结局,多不堪闻问。那时亦有许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拨离间,祸福在不测之中,因而又记起当年为他九弟四十一岁生日,所作的三首七绝,悄然吟道: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童稚温温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他就是这样持着“婴儿中酒”的心情,一路流连,直到十二月十三日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鸿章一样,住在贤良寺。
左宗棠的名气不及李鸿章,李鸿章又不及曾国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丰年间才登科补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不曾见过他,也几乎都想看一看这位戡平大乱的名臣,是如何一种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进宫,内廷外廷各衙门的官员嗐役,纷纷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诧异。失望的是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人,既不如李鸿章的长身鹤立,顾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圆脸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没有倭仁那种道气盎然的理学家的派头。如果不是头上的红顶花翎,胸前的朝珠补子,一定会错认他是个乡下土老儿。
诧异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而曾国藩一向戒慎恐惧,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谤,那里会起谋反的心思?看些来,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曾国藩进宫,先到军机处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宝鋆是同年以外,其他军机大臣论官位、科名,都是后辈。十月间母丧服满,回到军机处的李鸿藻,更是晚辈,他是咸丰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国藩已当到礼部侍郎,奉旨派充会试的“搜检大臣”,如果愿意拉关系,套交情,也可以叫老师。因此,文祥、沈桂芬和李鸿藻,对曾国藩都是长揖,执礼甚恭。恭王请他“升炕”,盛道仰慕。曾国藩当然也有一番周旋。谈不了多久,军机“叫起”,接下来便是召见曾国藩,由伯彦讷谟诂带班。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优礼勋臣,特别吩咐:“站着说话!”
于是曾国藩又免冠磕头,谢了恩,很从容地戴上大帽,肃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两万人。”曾国藩答道:“留下的还有三万。”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过几千。”曾国藩又加了一句:
“安徽人极多。”
“没有闹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
“很安静。”
“各省撤勇的经费,都照数拨了没有?”
“都照数拨了。”曾国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两省各借拨二十万两,湖北借拨十万两,都照数拨到两江。遣散要发的欠饷,还差一点,臣会同李鸿章,筹措补足,所以撤勇很安静。”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一路来,路上可安静?”
“路上很安静。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闹事,谁知一路看过,倒是平安无事。”
“这倒也难得。”慈禧太后问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很空虚。”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你要好好儿练兵。”
“是!”曾国藩肃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往旁边看了一下。于是慈安太后问道:“你的身子怎么样?不大闹病吧?”
“还好。”曾国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闹了一阵子的病,去年七八月以后,才算好了。”
“现在还吃药吗?”
“还吃。”
接着,慈禧太后又谈直隶,曾国藩因为还不十分明白恭王他们的意思,所以回答得很谨慎。
“直隶地方要紧,一定要把兵练好!”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吏治也废弛得久了,得要你认真整顿。”
“臣也知道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关紧要,如今跟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曾国藩慢条斯理地答道:“臣要去了,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现在臣的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臣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里一直抱愧。”
“在江南见什么太少啊?”慈禧太后没有听清楚,向伯彦讷谟诂问。
伯彦讷谟诂有个毛病,象猴子一样,刻刻要活动,每次在御前当差,垂着手站半天,浑身便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是“属员”二字,却不即答奏,转过身来走两步,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问明了曾国藩,再走回来向慈禧太后说道:“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曾国藩奏的是:见文武官员,就是属员。”
“喔!”慈禧太后对此并无表示,只说:“你实心实力去办。
有好的将官,尽管往这里调。”
“是!臣遵旨竭力去办,只怕办不好。”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办不好的。”
曾国藩答应着,又等了一下,见两宫太后没有话,知道是跪安的时候了,便在正中免冠磕头,仍旧由伯彦讷谟诂带领出殿。
“你听出来了没有?”慈禧太后在传膳之前闲谈时,对慈安太后说:“曾国藩怕还要辞直隶总督。”
“我也听出来了,他老说办不好,又说精力差,不能多说话,多见部下。”慈安太后答道,“得有个人劝劝他才好。”
那当然只有让恭王去劝他。过了几天,恭王复奏,说曾国藩已到内阁和翰林院上任,分别就了武英殿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答应过了年到开印的时候,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关防。听这一说,两宫太后才算放心。
“今年可得好好儿过个年了。”慈禧太后终于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原来就因为洪杨、捻军两大祸患消弭,决定自军兴以来暂停的若干庆典筵宴,一概恢复。现在有了慈禧太后这句话,宫内踵事增华,特别显得热闹。但是,皇帝的功课,两宫太后仍旧查得很紧,因为李鸿藻已经照常入值,翁同和亦已由常熟回京销假,升了国子监祭酒,依然值弘德殿。师傅既已到齐,正该加紧用功,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七,才传懿旨放年学。
※ ※ ※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与小太监在一起耗费掉,而这年不同了,变得文静了。一早起身,先到慈禧太后宫里问安,然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就留着不走了。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见皇帝来了,便让桂连去当差,连磨墨伺候皇帝写字读书,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诗。”皇帝老气横秋地说,“师傅留下来两个题目,一开年就要交卷。”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该如何伺候?便笑着问道:“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
“先替我把书包拿来!”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放在书桌上,打开它。皇帝取出一本黄绫面,红绫题签的“诗稿”本子来,翻开第一页,自己轻轻念着,摇头晃脑地,颇为得意。
“你看!”他指着一行字说,“李师傅给打的圈。”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是首五绝,诗题叫做《寒梅》,李鸿藻在“百花皆未放,一树独先开”这两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课好,桂连便说:“那得给万岁爷叩喜!”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请安。手中一块月白绣花绸子的手绢,自然而然地一扬,散出一股极浓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飘荡,“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
“是外国来的香水。”桂连答道,“大格格赏的,说不能多用,大格格说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
皇帝诧异:“大格格进宫来过了?多早晚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间来的,万岁爷在书房里。”
“哭了没有?”
“怎么不哭?额驸的病又重了!”桂连皱着眉说。
“太后呢,跟她怎么说?”
“太后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大格格淌眼泪。”
“唉!”皇帝的神情异常不愉,“你别说了!”
桂连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该谈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兴致,一扫无余。于是怯怯地问道:“万岁爷没有生奴才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那……,”桂连指着诗稿说,“万岁爷就高高兴兴做诗吧!”
这一说却把皇帝惹笑了:“你说得倒容易!那能想高兴就高兴,要做诗就做诗?”
桂连抿着嘴唇不作声,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甚得劲,便搭讪着去拨炭盆中的火,加了两块“银骨炭”在上面,轻轻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别那么着!”皇帝警告她说:“回头会闹喉疼。”
这是皇帝的体贴,她也从没有见他对别的宫女,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浮起无限感激,站起身来,眼光瞟过,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受宠若惊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就那么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而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低声谈些什么。无奈小李他们虽不在屋内,却在廊下,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他不能没有顾忌。
定下心来做诗吧!他自己对自己说,然后喊道:“小李!
把诗韵牌子取来。”
“喳!”小李这样答应着,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声催促。
“喳!”小李响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办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怎么啦?”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会儿?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小李无奈,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桂连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高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抽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是‘七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挺清楚的。”桂连答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每屉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干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来,让我看。”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将抽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乱,又趁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些,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转过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玉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便即说道:“万岁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桂连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一真”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类。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桂连!”他指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用这些个字?”
桂连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万岁爷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连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毛就象无数小精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顽皮地笑着,“要赏奴才一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桂连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窗外,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桂连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万岁爷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传小李取宝石戒指来赏桂连,敬事房一定要“记档”,闹得人人都知道,说不定传到倭师傅耳朵里,又绷起脸来说一番大道理,多么无趣?所以不再呼唤小李,凝神想了想问道:“你喜欢那一种宝石?我悄悄儿找一个来给你!”
情窦已开的桂连,对“悄悄儿”三字,听得特别清楚,心里念了几遍,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欢蓝的。”
“可以,过年我给你一个。”
当天也不做诗了,皇帝特意到丽贵太妃宫里去看大公主。娇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谈,往往脱略礼节,所以她一见面就说:“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这样说话!”丽贵太妃呵斥女儿。
丽贵太妃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已憔悴不堪,文宗宾天的那头两年,几乎日夕以泪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气。这几年看样子象是想开了,其实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经打发日子。如说还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个娇女,也就因为如此,大公主虽指配了太宗朝十额驸辉塞的后裔符珍,她却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过,希望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两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应她,自然允许,慈禧太后则根本不爱理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办?却从未有人提过。
不过皇帝不象他生母,很敬重丽贵太妃,这位庶母对他也极重视。她常在想: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总有终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亲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后半世还有几天比较舒服的日子好过。而且女婿、女儿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于这样的想法,她对皇帝虽不是刻意笼络,却总是处处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对皇帝左右的人,张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气,每一次都要叫宫女拿茶、拿点心。也常有赏赐——
据说丽贵太妃因为文宗在日得宠,手里很有点东西。
但是,皇帝与先朝的妃嫔见面,行迹上应该是疏远的,所以照例的几句问答过后,丽贵太妃向大公主嘱咐了一句:“好好儿陪着皇上说话,不许没有规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这时皇帝才道明来意:“我跟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倒是要什么呢?我没有的也不行啊!”
“当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个宝石戒指。”
“干吗用呀?”大公主问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干什么?”
“你小气我就不要了。”
“谁小气来着?”大公主的声音提高了,“我不过……。”
“别嚷嚷!”皇帝赶紧摇着手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急了。”
“当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说我小气。皇上倒看我小气不小气?”
大公主还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饰箱捧了出来,打开盖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妆还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别心疼,我只要一个蓝宝石的。”
“不管蓝的、红的,由着性儿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赌气,挑了个最大的送到皇帝手里:戒面有蚕豆那么大,色泽极纯,其名叫做“蓝桂玉”,是翡翠的变种。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话,你能不能答应?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着又说:“我跟你要了这个戒指,你可别告诉人,要是看见什么人戴在手上,你就装作没有瞧见,也别跟人说。”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个条件:“皇上得告诉我,这个戒指给谁?”
皇帝略一踌躇,点点头说:“你把手伸出来!”等大公主摊开手心,他写了“桂连”两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绥寿殿,找个机会把那戒指给了桂连,她给他请安谢赏,把玩着那样珍饰,脸上一直浮着笑容。皇帝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那种踏实舒坦的感觉。
但桂连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怅惘之色。这时候的皇帝,对她的一颦一笑,无不注意,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想问问她,却似乎有些碍口,因而他的脸色也阴沉了。
桂连很机警,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立即又绽开了笑容,轻声问道:“万岁爷怎么又不高兴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适当的话,要反问她为何不高兴?只见小李匆匆出现在门口,屈着一条腿,高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母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脸色惊惶,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来就走,听见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皮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一低,让桂连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扶着轿杠,抬向翊坤宫。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母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翊坤宫,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象罩了一层霜,便硬着头皮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身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说道:“哼!上书房的日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圈。
“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学规矩,走到那儿,象个皇上的样子。反正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处乱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慈禧太后把炕几一拍,“你心里可放明白些,别以为有人护着,就敢爬到我头上来!”
“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德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了!万岁爷给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说着便来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 ※ ※
皇帝最恨安德海以这种欺压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就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再说,皇帝的身体羸弱,但常跟小太监在一起练劈砖之类的玩意,手劲甚足,这一掌要打了过去,非把安德海牙齿打掉,外带摔个跟斗不可。但就在要出手的刹那,想起母后正在火头上,说不定再受一顿训斥,反教小安子心里快意,这是无论如何划不来的事!因而硬忍住了,只瞪着眼问:“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安德海如果不知趣,皇帝正好把怨气发在他头上,为了回护他,便即大声申斥:“你走开!没有你的事。”
安德海变成两面不讨好,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他脸皮甚厚,不动声色地答应着:“喳!”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了!”慈禧太后接着又训示:“到现在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你的书是怎么念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吩咐安德海,“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趋而出,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上的人在那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不妙,张文亮不在,小李只得挺身而出,跑上来问道:“干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赏。”
小李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德海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有硬着头皮进殿,在门口报名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喳!”小李急行数步,跪在她面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那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看皇上乱走。皇上吩咐到那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嗯!”慈禧太后的语气,意外地柔和,反带着讥嘲的意味:“你们很好,伺候得很小心,我全知道。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把头扭了过去。小李不敢多说,只有唯唯称是,连连磕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起身,因而他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身退出,高呼:“传膳!”
皇帝侍膳已完,请了晚安,回到养心殿西暖阁。小李便来密奏:已经打听到了,慈禧太后因为皇帝这一阵子总在慈安太后那里盘桓,大为不悦,这天大发脾气,完全是听了安德海的挑拨。
“我就知道是这个王八蛋干的好事!”皇帝一怒之下,把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非杀这个王八蛋不可!”
“万岁爷息怒!”小李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打草惊蛇犯不着。”
皇帝醒悟了,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听说小安子在外面干了许多坏事,你悄悄儿去打听了来!”
“是!”小李答道,“这容易打听。不过打听到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没有用?”
“没有证据也不行,有了证据还是不行。”
“胡说八道,有证据就能办他!”
“万岁爷!”小李的声音越发低了,“小安子的靠山硬,万岁爷这会儿还办不动他。就让他再多活三、四年吧!”
这话重重撞在皇帝的心头,他不由得要对自己的处境作一番考量。站起身来,在窗前细细思量,还真是拿安德海没有办法。虽然眼前召见军机,有时候也能说几句话,但如说安德海横行不法,命军机严办,这话没有人会听。除非等三、四年以后亲政,自己真正做了皇帝,那时一朝权在手,说什么就是什么,才能置安德海于死地。
于是他又想到倭师傅讲过的《帝鉴图说》,多少次谈到列朝的宦侍之祸,又说本朝裁抑宦官,是一大贤明的措施。“乾隆爷”的办法最好,奏事处的太监都用姓王的,这是第一个大姓,教那些想打听消息的,搞不清“王太监”是谁?另外的太监也都改了“秦、赵、高”三姓,后世应该警惕,凡是太监都会象秦代的赵高那样乱政祸国。自己有一天杀了安德海,就象“嘉庆爷”杀和珅那样,必是人人称快。
但是,这还得三、四年!这口气忍不到那么久。“不行,”他回身对小李说,“你得想办法,早早把这个王八蛋宰了!”
“万岁爷,万岁爷!”小李有些着急了,“万岁爷这么沉不住气,一定会让圣母皇太后知道,那时候小安子没有死,奴才一条命先保不住了。”
“照你说,就尽让他欺侮我?”
这话问得小李无言以答,心里盘算,既然皇帝的意志如此坚决,倒不妨认真来想一想,但现在做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个冒险,不能不万分慎重。因而他特意把双眼张得极大,声音放得极低,作出那极端郑重和机密的神态,好让皇帝格外注意他的陈述:“奴才也听说过这一句话,君辱臣死!小安子欺侮万岁爷,奴才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不过,说实在话,这会儿奴才真正不是他的对手。万岁爷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想法子,可是有句话,万岁爷得先准了奴才的,奴才方能放心办事。”
“好,你说!”
“奴才请万岁爷,从此不提小安子,逆来顺受,要教他一点儿都不防备。”
皇帝想了想说道:“得有个日子!不能老教我这个样,那不把人憋死?”
“万岁爷答应了奴才的,奴才一定在明年这一年把事情办成。”
“好!明年一年办不成,你就甭跟我了。”
密议已成,小李一个人在肚子里做文章。他的第一步,也是下得最深的功夫,就是把安德海种种揽权纳贿的劣迹,有意无意地在几位王爷,特别是恭王面前透露。他的措词异常谨慎,同时言之有物,决不胡说一句,所以安德海在宫内的一言一行,在外面的招摇勒索,军机大臣们无不了如指掌。
尽管安德海已成了王公大臣侧目而视的人物,他自己却还洋洋得意。实在也怪不得他,趋炎附势的人太多了,只遇着他从宫里回家,顿时其门如市,有的来营谋请托,有的来聊络感情,有的来送礼,有的来下帖子请赴宴。不是为了眼前有求于他,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工大差,先铺一条路子。
这大工大差就是皇帝的大婚典礼。日子虽还没有定,却也可以计算得出来,早则两年,到同治十年,皇帝十六岁可以册后了,至晚不会过同治十二年。从“康熙爷”以来,几乎快两百年了,才有一位皇帝在位大婚,而况是戡平大乱,正逢承平之世,这还不该大大地热闹一下子?
最起劲的当然是内务府的官员。修圆明园的念头一时不能实现,但三大殿、乾清、坤宁两宫、养心殿,自然得修,皇帝、皇后的宫殿修了,太后的慈宁宫、宁寿宫不能不修,里面修了,外面不能不修,光是修一座“大清门”好了,起码就能报销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要慈禧太后拿主意,而慈禧太后必得先问一问安德海。那真正是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安上一个名字,就有好大的一笔油水好捞。当然,眼前最要紧的,第一是替安德海出主意,有钱也得会花才行。其次,要安德海记住自己这个人,那就只有多跑他家,多跟他说好话,好让他一想就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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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恭王和宝鋆会同内务府大臣、工部堂官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一下,内务府有张单子,由安德海转呈慈禧太后,上面列明筹办大婚事宜,各项事务的先后次序,第一款就是修葺宫殿;第二款是采办物件。同时由安德海进言,说民间大族富户,为儿女婚事,亦须筹备数年,现在大婚期近,应该宽筹经费,及早着手。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因而召见内务府大臣兼工部侍郎的明善,首先谈到的也是在宫内兴工修缮。
但是慈安太后却有不同的想法,“宫里一年到头,那一天也短不了修修补补、油漆粉刷。”她说,“我看动大工可以不必。”
“坤宁宫做新房,那总得重新修一修。”慈禧太后说。
这无可驳回,慈安太后点点头:“这当然要修。”
“还有这里养心殿。”慈禧太后又说,“亲政以后,是皇帝日常视朝的地方。总也得拾掇、拾掇。”
慈安太后又点点头,于是明善奏道:“皇上亲政,承欢两位皇太后膝下,慈宁、宁寿两宫,总得好好修一修,才能略尽皇上的孝心。”
“那不必!”慈禧太后抢在前面说,“非修不可的地方才修,能缓的就缓一缓再说。”
“启奏闻位皇太后,照规矩,各宫宫门,出入观瞻所系,理应重修。”
“喔!”慈禧太后不容慈安太后开口,紧接着问,“查一查,各宫宫门是那一年修过的?”
“奴才已经查过了。”明善掏出一张单子念道:“嘉庆元年,修葺内外大城,二年重修乾清宫、交泰殿;六年,重修午门;七年重修养心殿等宫、太和门、昭德门、贞度门、重华门。到现任已经七十年了。”
“七十年?该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说。”
有了这句话,明善立刻就派司员找了工匠来,到宫内各处去勘察估价。这事传到宝鋆那里,大为着急,那一张单子开出来,一定是几十万两银子,就算打个折扣,也还是一笔巨数。他是户部尚书,首先就会遭遇麻烦,所以急急赶到恭王那里去报告消息。
“岂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马上把这个老小子找来。
等我问他。”
明善是内务府世家,对于伺候帝王贵人,另有一套手法,最着重的是笼络下人,窥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个侍卫来请时,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后探问恭王何事相召?
“宝中党一到,谈不到几句话,王爷就发了挺大的脾气。
吩咐马上请明大人到府。”
“喔!”明善问道:“可知道宝中堂说了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虽未探听明白,也可以想象得到。明善不敢延搁,派人陪着那侍卫喝酒,自己也不坐轿,骑了一匹马,带着从人赶到大翔凤胡同鉴园来见恭王。
“听说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军机上怎么不知道啊?”
“六爷!”明善知道事已不谐,非常见机,极从容地笑道:
“我是替六爷跟宝中堂做挡箭牌。”
这话令人觉得意外,而且难以索解,恭王便问:“怎么回事?你说!”
“修各处宫门,是上头的意思。”明善把声音放得极低,“我不能不装一装样子,把工料的单子开上去,一看钱数不少,这事儿就打销了。倘或上头跟六爷交代下来,那时候既不能顶回去,更不能不顶回去,不是让六爷你老为难吗?”
“总是你有理。”宝鋆开玩笑地说,“照你的话,六爷还得见你一个情?”
明善跟宝鋆极熟,听得这话便针锋相对地答道:“户部不也该见我一个情吗?”
“那好!”宝鋆趁势双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说:“我正要拜托。大婚典礼,户部筹款,内务府花钱,务求量入为出,那就算帮了军机上的大忙了。”
“说实话,”明善收起笑容,摆出不胜头痛的神情,“凡有庆典,有一部《大清会典》在那儿,按谱办事,差不到那儿去。现在有个小安子在里头胡乱出主意,事情就难办了。”
这一说,恭王和宝鋆都不开口。安德海已经“成了气候”,相当难制,“咱们先不提这个。”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大婚用款,该定个数目吧?”
这件事,军机大臣已经谈过好几次,决定了数目,宝鋆说这话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里有数,不敢放手乱花。
于是恭王报以一个领会的眼色,转脸向明善伸了一个指头:“这个数儿都很难!你瞧着办吧。将来花不够,你自己在内务府想办法。”
一指之数,自然不会是一千万两,是一百万两。这与内务府原来的期望,大不相同,内务府估计大婚费用,起码会有三百万两,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丝毫不露,满口答应:“是,是!我那儿请六爷放心,不该花的,一个镚子也不行,该花的也还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将就得过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交代下来,内务府就无能为力了。
宝鋆想了想笑道:“这些地方就用得着倭艮峰了!”
这与倭仁何干?明善困惑而恭王会意,但他不愿在这时候多谈,因而很快地把话扯了开去,谈到选秀女的事。
这是一次特选,目的是要从八旗世族中选出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后,所以明善对这件大事,特别留心。当时把初选的日期,备选的人数,那家的女儿如何,如数家珍似地都说了给恭王听,其中特别提到蒙古状元崇绮的女儿,触发了恭王的兴趣。
“我老早就听说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个女孩子是大贵之相,念书一目十行。可惜我没有见过。”
亲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丧喜庆,很少亲临应酬,因此,恭王没有机会见到崇绮的女儿。但宝鋆跟崇绮家很熟。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贵极一时,在咸丰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杨;兵败获罪以前,宝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会试,宝鋆奉派为总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门生,自然见过这个门生的爱女,这时便接着恭王的话说道:“说她一目十行,不免过甚其词,不过崇文山对女儿的期许甚高,亲自课读,有状元阿玛做老师,或者可以成为才女。”
“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算太美。气度却是无人可及。”
“那就有入选之望了。”恭王点点头,“不过,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层不大合适,”明善接口,“已经十六岁了。”这就是比皇帝长两岁,“那有什么关系?”恭王不以为然,“圣祖元后,孝诚皇后就比圣祖长一岁。皇上年轻,倒是有位大一两岁的皇后,才能辅助圣德。”
“就不知道将来立后是谁作主?”宝鋆说道:“如果两宫太后两样心思,皇上又是一样心思,那到底听谁的?”
“你们想呢?”恭王这样反问。
自然是听慈禧太后的。恭王此问,尽在不言,这个话题也就谈不下去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宝鋆谈到“用得着倭艮峰”那句话,为了扫一扫慈禧太后的兴致,压一压安德海和内务府的贪壑,恭王同意宝鋆的建议,由他以同年的关系,说动倭仁建言:大婚礼仪,宜从节俭。
这用不着费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过他因为反对设立同文馆一案,开去一切差使,对实际政务,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宝鋆细问了问内务府近年的开支,立即答应第二天就上奏折。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头一次开笔作短论,公推齿德俱尊的倭仁出题,他也当仁不让,正楷写了四个字:“任贤图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讲明题意。皇帝点点头,打开《帝鉴图说》,找到有关这个题目的那几篇文章,把附在后面的论赞细看了看,东套两句,西抄一段,凑起来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门生天子在构思,师傅宰相也在构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这道奏折是给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叙经义,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须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宝鉴》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实鉴》上,汉文帝衣弋绨、却千里马的故事,为了是讽劝太后,他又想到汉明帝马后的节俭。再叙两段本朝的家法,这开宗明义的一个“帽子”就有了。
于是他提笔写道:
“昔汉文帝身衣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马后服大练之衣,史册传为美谈,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质朴,列圣相承,无不以勤俭为训,伏读世宗宪皇帝圣训:‘朕素不喜华靡,一切器具,皆以适用为贵,此朕撙节爱惜之心,数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异,无所底止,岂可导使为之而不防其渐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记》,亦谆谆以‘不作无益害有益’示戒。圣训昭垂,允足为法万世。”
写完一段,搁下笔看了一遍,接着便考虑,是从内务府写起,还是开门见山提到宫内的奸佞小人?正在踌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时,皇帝的文章交卷了。
那真是短论,一共十句话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着皇帝的稿本,摇头晃脑地念道:
“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钟,这八句话花了皇帝一个钟头。但总算难为他,虽只有八句话,起承转合,章法井然,虚字眼也还用得恰当。
可是倭仁还守着多少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不肯夸奖“学生”,怕长他的虚骄之气,只点点头,板着脸说:“但愿皇上记着君子、小人之辨,亲贤远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听这两句话,皇帝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觉得费了好大的劲,一个字一个字,象拼七巧板那样,摆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会博得大大的一番称赞,谁知反听了两句教训!想想实在无趣。用什么功?用功也是白用,不如对付了事。
这一来,皇帝读“生书”便显得无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书房,跟翁同和商议上那道奏折,费了两天工夫,才定稿缮清,递了上去。
奏折送进宫,慈禧太后正在审核内务府奏呈的大婚典礼采办的单子,安德海在旁边为她参赞,迎合着“主子”的意思,“这个太寒碜”,“那个不够好”地尽自挑剔。单子太多,一时看不完,谈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揉揉眼说:“先收起来,留着慢慢儿看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道:“东西都要到江南、广东采办,运到京里,主子看着不合适,还来得及换。不然,内务府就可以马虎了。”
“这是什么道理?”慈禧太后问。
“到了日子,要想换也来不及了,明看着不合适,也只好凑付着。”
“他们敢吗?”慈禧太后怀疑,“他们还要脑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会要人的脑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这样的大典下来,照例执事人员,不论大小,都有恩典。办事不力,充其量不赏,除非出了大纰漏,那也不过交部议处,不会有什么砍脑袋、充军的大罪。就算自己要这么子严办,总有人出来求情,到头来,马虎了事,不痛快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倒象帮着内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得过,而且能干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出京啊!”
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以后,这样写道:
“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内府金钱,堵闾阎膏血,任取求之便,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闻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折减,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礼繁重应备之处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脉。应请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
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脸色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怕。
不过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图中饱”,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内务府中饱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内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内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宫去办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内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宫,一直坐车回家。
※ ※ ※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
“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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