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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发布时间:2024/8/10  阅读次数:225  字体大小: 【】 【】【

第二章


牢房昏暗,从小小牢窗隙透一缕月光,司马迁就看见对面牢里坐起了人,几个人扑上去,像是扼住一人的咽喉,想把他生生掐死。那人呃呃地吐不出求救声。司马迁两手抱着监栏,看他们杀人。但见把人用腰带系在牢栏上,轻声喝吼:拿出钱来!人咕咚一声坠地,喘息好久,才说:真没钱。点起灯笼来。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用带子扯拽人头的竟是狱卒。狱官在一旁站着狞笑:没钱你就没命了。司马迁大喝:来人!狱官踱着慢步来问,太史令有什么吩咐?司马迁说:他要有钱,早就上交给廷尉府赎罪了,你还要他拿什么钱?狱官乐了,太史令,这里住的也是人呀,也得有吃有喝,谁都不拿钱,我们吃什么?看司马迁生气,他咯咯笑起来,盘着腿,坐在监栏外,跟司马迁谈心似的:太史令,人想活着,就别到这捻儿来,到这了,不管是谁,男人就成了女人,女人给弄成了废人,老的升天,小的下地,是死是活,你自个儿说了不算。就拿你来说吧,圣上要是想起你,咱狱里就拣不到便宜了;要是圣上不惦念你,你可就归咱惦念了,那时你咋说也得给咱狱里使上点小钱儿。司马迁盯着狱官的脸,这脸是瘦巴条儿,满脸都笑出了纹儿,得意极了。

司马迁说了两个字:小人。

狱官乐了,小人?在你太史令眼里,我就是个小人。我挣几个钱儿?你吏禄六百石,也算不了个大官,在人家刘丞相、田太尉眼里,你也只是个小人。今晚我就让你看看小人的手段!

狱官一挥手,两个狱卒就把那人头从监栏中间扯出来,双耳给栏杆蹭扯得流血,耳朵给蹭掉了一只。又用带子扯勒脖子,用力往外拽。栏窄身大,扯拽不出,那人杀猪似的惨叫,只叫了几声,就无声无息了。狱官蹲过去看,叹息说:小人,小人啊。小人如草,一扯就倒。

司马迁两手握拳,双眼通红: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

狱里的囚犯大乐,有人吼:拽,拽!有人数数儿,数完就摇头叹息:不行,这人太不行了,怎么连五个数儿都挺不过,昨天那个老婆子还能熬过十几个数儿。看来人越壮,死得越快。

夜深了,司马迁两手握着监栏,还在凝望。尸体仍静静地躺着,似乎随时会从噩梦中醒来,站起身来,一眨眼就消失。一条人命在眼前活生生给戕害了。司马迁说,还说什么盛世天下,说什么大汉刑律?都是胡扯!眼前又闪出汉武帝刘彻来,一时心里有话急于向刘彻倾吐。圣上啊,自古以来的好皇帝,都是得克制自己呀,少一点贪欲,多一点清静。天下是你的不假,可也不能天天贪欲无度,长此下去,长安会变成残垣,大汉会成为废墟!司马迁挺直胸膛,向黑暗中的汉武帝慷慨陈词。他左手虚握着,好似握着一卷竹简,右手食指指指点点,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指点大汉天子,使他能成为古往今来的圣明君主。他很激动,想到了直笔春秋的董狐,浑不怕死,直接写弑君大罪,宁死也不肯更改一字,这就是史官。史官是做什么的?是顶天立地的人,是匡正帝王过失的人。

廷尉张汤走路总盯着自己的脚尖,耳朵一耸一耸的。眼睛看着脚尖,走路就稳;耳朵尖尖的,能听清周围的动静。他站在汉武帝面前,能完全屏住呼吸。他有一点不安,一旦他来,就要圣上做出大的决策,都是些很难决断的事儿。有时刘彻就盯着张汤的脸细瞅,像看一帧画卷。张汤表面上很镇定,心里直打鼓,尽量面无表情,要杀一个人,就得拿捏好分寸:圣上要是舍不得,而又不得不杀,就像壮士断腕,很悲壮的;张汤的脸就面带戚色。要杀掉一个恶人或是枭雄,张汤的脸就会有些振奋,甚至右手虚虚地握成拳,让拇指朝上对着汉武帝,轻轻地挥两下,表示自己的态度。汉武帝很喜欢张汤,时常想到父皇的大臣郅都。“苍鹰”郅都是父皇的得力臣子,父皇用左手抚摸郅都脊背,轻轻拍了两下,那手势像拍一只凶猛的獒犬,像抚摸真正的苍鹰。那一刹间,刘彻明白了什么叫天子。这会儿,张汤在他眼里也是一只凶猛的獒犬,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张汤右手一挥的手势,有点不男不女,但刘彻看上去觉得很自然,只不过稍嫌做作。

张汤说:太尉交上来的钱一共是九十万,是给李陵家人交的。依大汉刑律,只要能交上三十万钱,就可免一人死罪。请圣上决断,要不要释放李陵的母亲、妻子、弟弟?

刘彻问:谁这么有钱,太尉田蚡肯拿钱救人啦?

张汤犹豫了一下说:听说钱来自茂陵。

刘彻火了:这些富户、豪强真有钱啊!把他们迁往茂陵,就是让他们老实点,他们还敢管李陵的事儿?张汤不出声,只是垂手肃立。聪明的朝臣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说话,什么时候说了等于没说,什么时候一言不发却胜于说了许多。

刘彻心中恨恨,天下庶民面对着天子,就像草丛迎向猛虎,猛虎一啸,草就匍匐,有谁敢在他面前傲然挺立?李陵家人是死是活,只能凭他一句话。茂陵富户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出九十万钱来救李陵家人,这让他十分气恨。他问张汤:大汉刑律说过,凡有死罪,入三十万钱可免,你收了人家九十万,为什么不放人?

张汤看汉武帝脸颊上肌肉一抽一动地跳,知道皇上动了真怒,说,九十万钱摆在廷尉府门前,没有圣上的旨意,我不敢让他们搬进去,只派人看守,请圣上决断。

刘彻扬头,放声大笑,笑声又戛然而止,问张汤:放在你府前的钱,是大汉的钱呢?还是茂陵人的钱呢?

张汤很镇定:圣上说它是大汉的钱,它就是大汉的钱。圣上说它是茂陵的,它就是茂陵人的。刘彻冷笑了,说:我可不敢说。

张汤还是站得笔直,越是这时,神色就越谦恭,他只等待刘彻的一句话。

刘彻心里叹息:蠢货!

如果是田蚡,他就会办好这件事,然后满脸得意地前来禀报。如果是刘屈氂,他就会扎撒着两只手,一句句地问:圣上,这可怎么办呢?张汤不是刘屈氂,也不是田蚡,他心里有好几个主意,但决不会自己先说出来。

刘彻说:你把钱放在府门前,是不敢收呢,还是不能收,还是不想收?张汤抬起了头,刘彻看清了他的脸色,还好,是一张很谦恭的脸。他说:我不敢收。

刘彻说:你怕我要杀这三个人?

张汤说:我怕。

怕什么?无话,但神色中有话。

张汤不怕,刘彻下定决心杀人,张汤决不会手软,他不怕任何人。是怕违反了高祖定下的刑律?张汤也不怕,他怕的是猜不准皇上的心思。刘彻笑了,说:张汤,那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也不是李陵家人的,更不是茂陵的。你看着办吧!

张汤仍是面无表情,很谦恭地行了一个礼,说:是。

第二天一大早,廷尉府门前就生出一件怪事。每一个从廷尉府门前走过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少、乘车步行,都给人拦住,问你同样的一句话:你家有几口人?这个问题很好答,人人都答得上来,人人也都喜出望外,你家有几口人,就送你几枚钱。有人当时后悔,父母多生几个兄弟多好?又有街头无赖,藏掖起铜钱,踅身又来,再说一遍,这一回家里凭空就大大地添丁进口了。只一天就发放了三十万钱。人们奔走相告,大汉天下出了怪事,廷尉府是干什么的?是吸血的呀。这会儿,吸血者吐血了,不是天大奇事吗?第三天一大早,廷尉府门前挤满了人,把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高喊:我家有十一口人,我家有九口人!可廷尉府这一天没开门,廷尉张汤头天夜里就带人走了。张汤带了十辆车,车上装满了铜钱,来到一个村子,就问:有多少老人?请老人来村口聚坐,说:皇上想你们了,皇上说,人能活这么大年纪,真是太平盛世啊!然后就问老人年纪,多有活到耄耋之年的,张汤就布钱,一枚一枚地数,老人有多少岁,就布多少枚。老人龇着牙乐,多是缺了齿的蛀牙。

张汤第三天回来了,刘彻命人召见他。

钱弄哪儿去了?

送给老人了,说是圣上的钱。送给路人了,说是茂陵的钱。送给孩子了,说是李陵家人的钱。

刘彻笑了,挥一挥手,命张汤退下。

刘彻与李夫人坐在宫内,心不顺,朝臣似乎都在暗中窃窃私语,嘲笑他、讥讽他:平时夸耀李广如何忠心耿耿,如何战功赫赫,可李陵投降了匈奴,给了他难堪。刘彻对李夫人吼:他是我的臣子,是我的人,他就该死!匈奴大兵一围,他就该自尽!他是大汉的骑都尉,怎么能跪下投降?丢人,丢人!

李夫人俏笑,抚摸着他的腿。李夫人有些惧怕,心里知道自己不是主人,就只能抚摸刘彻的腿,表示抚慰,她悄声细语地说:也许太史令说对了呢?李陵不想投降匈奴,早晚会回大汉来的。

那好哇,要是李陵回来了,把他下到大牢,关押他,要廷尉张汤议拟他的罪状。张汤一定会用心揣摩皇上的心思,不饶过李陵,更不放过李陵,就一定会折磨李陵,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有那么一天,汉武帝刘彻面对着朝臣说:把李陵放了吧。说得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饶了李陵一条小命。刘彻想着是不是还有这种机会,如果李陵真能回到大汉,那他就能用李广鞭笞这些朝臣了。

李夫人说:人家都说圣上,最体贴我哥哥……一句话没说完,就吞在嗓眼,看到刘彻脸色突变,知道这句话说错了。刘彻变了脸色,两只眼瞪得圆圆的,脸面越凑越近,说:你给我听着。在宫里,一句也别提李广利。

李夫人浑身颤抖,想伸手去抚摸刘彻,但又不敢。入宫不久,就听说过刘彻折断一个妃子手指的故事。说是夏天溽热,便有苍蝇飞落在刘彻身上。那个妃子见了,怕苍蝇扰了皇上的清梦,就用刘彻赞美不止的双手轻轻挥去苍蝇,苍蝇不惧帝王,旋飞又止,停落在刘彻的心口上。妃子十分温柔,用纤纤素手探去,用柔柔嫩荑去抚摸刘彻的心窝……刘彻倏忽惊醒,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妃子急忙跪下,嗫嚅说:陛下,苍……苍蝇……刘彻喘息好久,命人过来。就过来两个太监,把妃子拿下。刘彻说:掰折她的手指!太监叭叭地把妃子的手指从每根指节处掰折,妃子流泪,惨叫。刘彻大声说:砍去她的手。就这样,那妃子的两只手都被砍去了。宫内的妃子时常说一些加油添酱的故事,这些故事越传越奇,专说刘彻的乖戾性情。李夫人心里惧怕,跪在地上,连称有罪。刘彻凑过来,蹲下,问她:你说,李陵的家人该不该死?

李夫人喘息困难,只要说错一个字,一句话,就是生死两重天。谁知道李陵的家人该不该死?大汉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汉武帝刘彻。李夫人说:皇上说他该死,他就该死。刘彻笑了,笑得很轻蔑:怎么能这么说呢?大汉是重刑律,讲法制的。自从高祖定下刑律,直到今天,有过徇私枉法的事吗?李夫人尽量满面堆笑:圣上英明,怎么会呢?刘彻说:这就对了,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问,李陵的家人是不是该死?

作为一个女人,李夫人是聪明贤慧的,她哥哥李广利与其说是一位英勇善战的骁将,不如说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客。哥哥时常教她宫廷中事,也对她讲帝王权谋。李夫人心里很紧张,她一定得揣摸好刘彻的心思,这是在翻生死牌。刘彻心恨李陵,一听说他降了匈奴,立时就把他的家人全都下狱,看来他是想杀李陵一家人。但他又心中迟疑。他迟疑什么呢?李夫人心里一亮:他不想杀李陵家人,盼着李陵从匈奴逃亡归来。李夫人仰起了头,薄嘴唇紧抿:皇上不想杀李陵的家人。刘彻斜着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大汉天子,做事不按大汉刑律,怎能服天下庶民,满堂朝臣?李夫人声音轻轻:天下庶民是你的,满堂朝臣也是你的。

刘彻笑了,摇摇头,轻声说:胡扯。

太尉田蚡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看看他的指尖。他最爱惜他的指甲,恍惚记得年轻时指甲长得很快,不小心、不经意间指甲里就藏污纳垢,田蚡年轻时爱清洁,用细细的竹签去抠指甲,把指甲缝里的灰尘抠得干干净净。日子越过越好,抠指甲的器具也越来越讲究:先是竹签,后来用木签,再后来换上长长的银签,最后又用竹签了。可此竹签非同彼竹签,这回竹签的签头上都沾上一层银,签头裹了薄薄的银头,抠起来舒服,最得意的是抠完了随手一丢那气派。丢的可是银子啊。田蚡近来有点儿见老,走路常常瞅见自己的脚背,也许他还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脚后跟,甚至是自己的后背。田蚡猜不透刘彻的心思,他越来越小心了,刘彻问他一句话,没把握时他就先咳嗽,想好了再回答。

刘彻问:田蚡,你说,是你拿出了九十万钱,要救李陵家人的?田蚡行礼说:皇上,老臣没那么多钱。刘彻冷笑,你没钱?九十万钱可说是你的。田蚡说:有人想救李陵的家人,大家凑钱,要我拿去廷尉府赎人。有钱就能放人,这是大汉的刑律。我就答应了。

刘彻不喜欢田蚡,小时候这个亲舅舅常来宫里看他,他记得很清楚,田蚡只是一个郎中什么的小官儿,衣着很寒酸,嘿嘿干笑着看他,说:像太子,是太子,真太子,好太子!就从衣袖里往外掏啊掏,先掏出一个糖人儿来给他吃;后掏出一只布老虎,说写字时可以垫着手腕;又掏出一个用双棍挑着的皮影小人来,铿锵锵地耍了一通。田蚡说:好玩吧?真好玩。真好玩吧?好玩。刘彻那时候年纪小,总觉得田蚡弄的这套把戏不好玩,他就不笑,也不来玩,只是瞪眼瞅田蚡。田蚡笑了,很严肃地站在一旁,行了个礼说:好太子。从那天起,刘彻心里就认定,田蚡只是个贪婪之徒,从来不会做什么正经事。可他这会儿竟也做上太尉了。

刘彻说:太尉拿钱来,是要朕放了李陵一家吗?太尉以为李陵一家人能免死吗?

田蚡说:大汉有刑律,凡牢中死囚,只要入官三十万钱,就可免除一人死罪。圣上不喜欢大汉刑律吗?

刘彻看着田蚡,恨他多嘴,笑着说:朕就是大汉。

田蚡说:皇上是大汉天子,我说的是大汉刑律。

刘彻说:大汉天子就是大汉刑律。

田蚡说:大汉刑律是高祖定下的。圣上要免除这一条刑律,就请颁告天下。

刘彻说:我先告诉你。

田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老臣知道了。

田蚡笑了,笑得很和气:圣上,老臣也不主张放过李陵的家人,既是圣上要从严治罪,不如就拟一道诏令,当即处死李陵一家!

朝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吐一声。丞相刘屈氂总说他耳朵不好,眼睛不好,心力也跟不上,这时就更装聋作哑。满朝文武只有一个田蚡敢发问,亲娘舅的田蚡就是要跟刘彻较劲,拿祖宗跟他较劲,拿大汉宗法制度来局囿他。朝臣心想,田蚡鬼精鬼灵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呢?刘彻的母亲王太后活着,田蚡还可以嚣张点儿,在朝臣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姐姐没了,他怎么就不懂得收敛些?竟敢在朝堂上逼汉武帝,让皇上亲自下诏,杀了李陵家人,这有点过分了。

刘彻心里涌上一阵阵愤怒,田蚡呀田蚡,你真老了吗?站在殿上,你那头也就跟朕的腰一般高,你仰头看我,就没看出我的威风来?他说:杀不杀李陵家人,是我的事儿。田蚡笑了,笑得讳莫如深,笑得阴阳怪气,说:好,好,老臣明白了。

司马迁在狱里天天看“风景”,看狱卒折磨犯人,看狱官作威作福。暗夜是狱官的天下,扯拽犯人,屠杀他,折磨他,用尽酷刑,将犯人匆匆打死,拖出去掩埋。有时他扯着一个犯人,对那犯人“说教”:你以为大汉天下是你家的吗?你犯了法,就得拿钱来赎,得倾家荡产。你丧家,大汉兴国;你死了,大汉才能活。你懂不懂?有的犯人偏不懂,听着狱官胡扯,叩头求饶:饶了我吧,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行不行?狱官乐了:洗心革面?听说过吗?你能洗了心吗?我把你打死了,拿出你的黑心,你的心才能给洗了。你能革面吗?用什么割?用刀割?你那面皮比鼓还厚,怎么革?怎么重新做人,回娘肚子里再生一回?听到犯人呻吟,说:放过我吧,我出去,不再做这事儿了。狱官说,放出去?你决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知道什么叫犯人吗?犯人就是犯了第一次,再没第二次机会的人,这就叫犯人。狱官拿竹签戳进犯人的手指甲里,犯人尖声惨叫。狱官大乐,拍手说:好在你知痛。犯人的妻子来了,送衣物,送饭食,狱官与狱卒便奸污女人,嘲弄她,你叫啊,你大声叫,你的男人就会生气,他越生气,就越心疼你,那样的男人值得你救,值得你惦念着。他要是不心疼你,你就不必再惦念他了。监狱里也有秩序,司马迁一开始不大懂,后来才明白,狱里的犯人也分上下。那个和司马迁住在同一间牢里的小个儿矮胖子朱乙,就是犯人的头儿。每天夜里一过子时,狱卒就像夜耗子一般匆匆来去,司马迁坐在监牢里,看他们捣弄,只一会儿,栏杆边就摆满了东西,看得司马迁目瞪口呆。衣服,一套宽大的男人衣服,看上去不大起眼,是一套囚服。司马迁觉得奇怪,牢狱里只能穿囚服,怎么还送一套囚服,这有什么用?朱乙一扯,抖开了囚服,司马迁才看明白,原来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呀。外面是干干净净的粗布囚服,里面细细密密的缝着一层上好的绫缎。还有几盒胭脂,女人用的水粉,女人戴的头饰,又有一个八珍食盒,四样点心,四种干果。还有两坛老酒,上好的醴陵泉酒。旁边还有两双鞋,一支烟杆。朱乙看看女人头饰,笑了笑说,拿去送给李将军的母亲。拿鞋过来,在司马迁的脚上比划了半天,还好,合适。把司马迁脚上的鞋脱下扔了。醴陵泉酒拿来放在中间,说:太史令,你是个正人,咱俩今天就喝他个一醉。

司马迁问他:这都是些什么?谁拿来的?朱乙笑,笑完了告诉他,狱里的规矩,犯人拿来的东西,得给朱乙先享用,然后再给犯人,要是他喜欢,犯人就捞不到了。

司马迁很生气,大叫:狱官,狱官!

狱卒打着灯笼过来了,问:你想干什么?

司马迁大叫,叫狱官来,你给我叫当值的狱官来!

狱官披衣跑来问:你叫什么?喊什么?

司马迁左手抵栏,右手一挥:无法无天!大汉天下怎么净是污垢之地?你看!他指着摆在牢房边的东西。这是什么?犯人家人送来的,是心意,是心血,这个朱……朱……你叫朱什么?

朱乙笑了,说:我叫朱乙。

司马迁戟指怒喝:圣上说,天下有豪强,要把他们全都迁去茂陵。我还不信,在监牢里,我真看到了豪强。你算个什么?一个小混混儿,竟成了牢里的土皇帝,所有的物品都得贡奉给你?!

朱乙龇牙乐了,太史公大人,你是不是书念多了,读糊涂了?这是什么?这叫人事,什么叫人事?就是人做的事,就是会做事,他们得讨好我,才有活命。

书卷竹简、三坟五典、江湖河渎、天地公理,一时世间万物,全都化成文字,与眼前的牢狱极不和谐。人得讲理,咋能弱肉强食呢?司马迁熟知历史,能诵古经,面对着这个无赖朱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体味到孔子说的那一句话“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是何等正确。他抚依栏杆,想好好地与朱乙这个下等人促膝谈心,可又一时语塞。说什么呢?讲道理,讲大汉天下,讲忠孝节义?两眼瞪得滚圆,无话可说。

朱乙讪笑,太史令,人都说你能下笔千言,是个大才子,你怎么讲不出话来了?

监牢里进来两个狱卒,挑着灯,站立两侧,随后进来了一个胖胖的人,他是司马迁的挚友,北军使者任安。任安哭了,两手抚着栏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想说,那天在朝廷上,我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敢说话,我是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司马迁总讥笑他,他胆小,从前两人总一起饮酒,一声炸雷,惊得他手中双箸落地。司马迁说他:人无大志,就无大勇,天雷雨雪,应时之变,不需惊惧,看来你不是一个大才。任安当时不服,至今他也不服司马迁。他眼中噙泪,对司马迁说:子长啊,你何必……你何苦……说完就泣不成声。

这两个人默然相对,像一对情人,手里抚摸着同一根监栏,相对伫立,久久无语。

在朝臣之中,只有北军使者任安与司马迁最是相好,两人好文,好酒,好勇,又好奇士。一旦有暇,两人便饮酒说文,说得酒酣言畅。任安跟司马迁不同,他言语迟,说话结巴,一说话总是先眨眼睛。司马迁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没有文采,可一看任安写的文章,竟是无法圈点,无一字可改,无一字可易,这才知道任安是一个大才子。

任安流泪说:子长,不是我不说话,是真的说不出来呀。司马迁淡淡一笑,他明白,任安这种人,就像荆轲刺秦王故事里的那个秦舞阳一样,平时有勇有谋,遇事胆大不慌,敢在当街杀人;可一站在秦王面前,就脸色大变,面色苍白,两腿战栗,他怕了。面对秦王,只有荆轲才是勇士,他谈笑风生,图穷而匕首现。司马迁认定他自己就是荆轲,而任安至多不过是一个秦舞阳。司马迁说:你怕了,你不怕别人,你是怕死。任安默然,说:我不怕死,我怕受罪。

任安坐在司马迁面前,看着他,两人似成隔世,恍惚之中变得十分陌生。司马迁问:你说,李陵该不该死?任安说:李陵是李广的孙子,从李广到李敢再到李陵,一家三代都是大汉名将,战功显赫。他降了匈奴,实在是没办法,他不该死,李陵的家人就更不该死。

司马迁越说越激昂:任安,你是个小人,你这么懂得道理,在朝廷上为什么不说话?你回头看,对面牢内就关着李陵的家人,他的母亲就是李敢的妻子。母亲、弟弟,满门忠烈的李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全都得一死吗?廷尉张汤是个卑鄙小人,只有他这种人,才干得出龌龊事。有人拿九十万钱去赎李家人,他拒不收钱,他一个廷尉府可以不理睬大汉刑律,想杀人就杀人?!高祖皇帝定下的条律,凡入三十万钱,就可免人一死,在他那里没用。他没胆子,也行啊。可他这个小人是怎么干的?把钱分给当街游走的泼皮无赖,又拿钱去送给乡下的年迈老人,替圣上布德。朝堂上满是这种卑鄙小人,大汉朝还有救吗?!

任安苦笑着,站起来走近,坐在牢房前的土地上,土地坚硬似铁,潮湿阴冷。他说:子长啊,你怎么这么傻?大汉朝是大汉天子的,不是你的。你是太史令,挣几个小钱,吏禄六百石的小官,上朝低着头,眼睛盯着前排的官,他弯腰你就弯腰,他叩头你就叩头,你较什么真呀?任安很气恨,像司马迁这种人,耿直成了癖好,高洁成了习性,文饰成了习惯,人越活越傻,文章越做越精,人活在世,这是活人呢,还是活文?他想告诉司马迁,人走路不能直着走,孔子制礼,讲究的是亦步亦趋。就是说人走路时,你也得走一走,停一停,躲一躲,看一看。何况做事呢?这不像你在竹简上写字,一根竹简摸到底,古人说你写得直,叫直笔。那是赞美你,说你敢干。今天说你禀笔直书,那是骂你,骂你是个蠢货!

任安会做事,他做北军使者,做得很谨慎。有一天,当街遇上太子戾,太子对他好脸色,嘘寒问暖,没说几句话,任安就昏倒了。虽说天有大太阳,但也不是烈日炎炎,任安又是剽悍武将,身子骨不差,不至于昏倒。他可不想让人看到他当街与太子搭话,要是让汉武帝知道,他这北军使者就不妙了。司马迁听说这件事,淡然一笑,做人做到任安这个分上,也够累的,为保一个官,就下这么大的心思。

司马迁喝醉了酒,就口吐真言,说:任安,你为人苟且。任安也笑:你真是读书读傻了,我以为你要赞赏我。你说,我怎么为人苟且?司马迁说:你在太子面前装傻,当街昏倒,是不诚。你背后怕皇上怪罪,是不忠。你这样不忠不诚,偏做一个最需要忠诚品质的北军将领,这不是对大汉朝的讥讽吗?任安说:子长,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个书呆子。我和太子在街上说话,要是有人报给皇上,皇上猜疑起来,就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害了国家。害了国家的人,还谈什么忠?太子和我说话,我要不昏倒,他再多说几句,我要是与太子亲近,皇上又担心我这个北军使者,连北军都不要我带了,我还跟谁说诚?你说,为了国家,我是不是只能这么做,最好这么做?司马迁给任安问得无话可说,呆住了,觉得任安这人人品不怎么样,可要他说服任安,讲明任安做事究竟有什么过失,他还真说不清楚。

任安与他交厚,从前两人在一起时,总是那么亲近,如今他身陷囹圄,使得任安尴尬。任安对他说,我与你是生死之交,一定要救你出去,但我没有三十万钱,我怎么能弄得三十万钱,赎你出狱呢?司马迁笑笑,说:我要是你,就不救人,人有时可救,有时不可救。你要救我,得罪了皇上,你受不住的。任安说,我去找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说……

任安不说了,眼珠子咕碌碌地转,瞅着司马迁,不再吐话。司马迁说,你找过谁?找了田蚡,还是找了刘屈氂?任安流泪说,我先去找刘屈氂,再去找了田蚡,你猜结果怎么样?司马迁心里悲凉,会怎么样?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两人虽说做人不一,但没人肯出钱救他。司马迁说,他们不肯救我,不肯助我?任安苦笑,你想不到,两人都想到了一件事,要你做一件事,他们才肯出钱助你。你呀,咳,都猜不出是什么事儿。司马迁想一想,说,要我写史时,专写他们的好处,是不是?任安不语了,看来司马迁是心里有数。他不再吭声,从袖内抽出一册竹简,交与司马迁,司马迁看,竟是刘屈氂、田蚡列传。看过几片竹简,司马迁不由大笑,仰头大笑,怒中生悲,他说,这是刘屈氂吗?这是田蚡吗?我看怎么像是张良列传,怎么像是陈平列传?就这狗屁文字,也拿来给我看?任安,你也是一个读书人,你说,他两人能比得过张良与陈平吗?任安说,你呀,怎么这么傻呢?你说他比得过比不过?比得过也就比得过,比不过也得比得过。他比不过,你就得死在狱里。依大汉刑律,你犯了死罪,按律当斩。没有三十万钱入官,只能一死,你甘心就死吗?

司马迁夜不能寐,扪心自问,他该死吗?总是恍惚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自己身陷囹圄。他想自己是一个犯人了,就对自己说,我不是,我真不是。只是说了一通直话,犯颜直谏,触怒了皇上,我犯了死罪吗?我没罪,我就是有罪,也是爱大汉,也是对皇上忠心不贰啊。他不甘心就死,想到了父亲司马谈,父亲临死时牵扯着他的手,告诉他,要修史,是他的事,是上天降与司马氏的大任,你不能不完成啊。那一天他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去见病危的父亲。司马谈躺在床榻上,两眼目光炯炯,扯着儿子的手,说,我追随皇上去封禅,我要跟着皇上去,封禅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得躬奉其盛啊。可就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病了。你说,我怎么能病了呢?我是太史令,不能生病,我怎么就病了呢?皇上封禅大典的礼仪是我制定的,我怎么能不参与这件大事呢?父亲痛哭流涕,泪水流在干枯的手臂上,也流在司马迁的手臂上。他说,我家是周朝的太史,在虞夏时就大有功名,经管祭天大事,后世的人没落了,再也不能光显祖宗了。你说,真的就要在我这一代衰落吗?你听着,我要你再做太史,你要继承祖先的大业,做太史令!

司马迁对任安说,我不能死,我没有罪过,我不能死,我要写史。可我告诉你,不管他是谁,买我做他的仆从,出卖文人的良心,我不干!

任安说,他拿三十万钱,是买你的命!你怎么不明白呢?不拿出三十万钱来,你的命也没了,再写什么史?你还做什么太史令?

司马迁忽地低头了,好久没抬头,对任安说,你走吧,你走吧,你别呆在这里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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