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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至曲梁,公子杨千本是下军大夫,自持为公子,不肯居下,乃先行中军之事。中军大夫士匀告于魏绛。绛令左右执杨千之仆而杀之。杨千奏于悼公曰:“魏绛无端妄杀小弟之仆,此欺小弟,即欺朝廷,望兄做主!”悼公曰:“魏绛方有和戎之功,便欲无端欺罔朝廷!”喝令武士捉绛斩之,羊舌赤谏曰:“魏绛有急不避难,有罪不逃刑,公子杨千混乱军伍,魏绛敢卖法而私公子耶?不必捉绛,臣知其必来请罪!”顷刻间,魏绛果然左手仗剑,右手执书,将入朝。行至午门,闻知公欲捉己,遂以书付仆人,令其申奏,自己伏剑欲刎。张物与士鲂,夺其剑,问曰:“伯州为何如此?”魏绛具说前事,二人劝曰:“公为国家之事,何必自亡其身,不须令仆上书,我等愿代公奏!”于是,二人以绛之书奏上悼公。悼公看罢!问张物、士鲂曰:“魏绛安在?”鲂曰:“现在朝外,欲伏剑自刎,臣等保奏,乞明公宥之!”悼公慌忙而出,召绛入朝。问曰:“寡人之言亲亲也!司马之刑军法也,寡人有弟不能教训,使犯军法,寡人之过也!卿若更死,是重寡人之过矣!子速就职。”
魏绛谢恩。史臣有诗云:
执刑不屈魏庄子,知过能迁晋悼公,臣怀忠信司军令,君度巍巍迈古风。
晋兵屯于萧鱼,打战书入郑。时郑成公已死,其孙僖公之子,简公嗣位。得晋战书与其臣左大夫子驷议论出降。简公曰:“楚共王因为救郑与晋战于鄢陵,丧兵二十万,箭伤左目,皆因我国之故。今若背楚而降晋,楚知则来伐怎当?”子驷曰:“我郑小国也!介晋楚之中,当顺势以保社稷,不可执一。
今楚共王已死,其子康王幼弱,不能复伯,晋之兵势甚锐,主公若坚意不肯降晋,臣恐晋必以祸加我,愿主公详察之!“简公然其说,遂写降表,备金帛十车,女乐三十名,即日率文武出城纳降。晋悼公闻郑简公来降,亦与文武出辕门,迎入大寨。
简公曰:“郑乃小国,皆文武之裔,先君不听诸大夫之言,误入荆襄。今闻天兵下降,即奉降表,伏愿上念同宗之德,下继文武之业,乞存社稷,幸亦大矣!”悼公大悦!受其降表,厚待郑之君臣,军遂班师。
居数月,悼公病,嘱其子名彪者,曰:“吾承祖父之业,内和戎狄,外服郑国,今中国诸侯皆降于晋,然居安必当虑危,吾死之后,汝当与文武尽心定国,不失中原之主,吾虽死,亦无恨矣!”太子再拜受命。是夕,悼公遂殁,六卿奉太子彪嗣位,是为平公。时,天下诸侯,各臣服于晋,独有楚为敌国。
然楚康王幼弱,不能动兵征伐,平公承天下太平,遂荒国政,筑台于后宫,高十余丈,名曰驰底台。置舞女五十名于其上,朝夕晏乐,自制新乐,与女工歌之,号曰《新声太平曲》。自为击节赓和,歌罢抚掌大笑曰:“此乐新清,虽荐之郊庙,吾知神明亦来降矣!”嬖臣程郑曰:“臣闻乐官师旷者,洞达律吕,善明八音,主公明日令女工歌弹此曲于台上,拭问师旷知此音否?”平公大悦!命有司设大宴。
次日,宴群臣于驰底台下。酒至半酣,平公谓师旷曰:“寡人初制新乐数音,子乃辨乐领袖,孤令乐工弹之,子试辨其高低何如?”师旷受命而听。于是,百官各戒喧哗以听乐。少顷,台上五十名女伶,一齐拊节而歌曰:
风满高台月满天,新声透彻五云天。
五音仙子怜新曲,祚我山河亿万年。
歌罢,群臣皆呼万岁!平公问师旷曰:“卿以为此乐何如?”旷曰:“主公以此乐为新声太平曲,臣窃以为亡国之音也!”平公大怒!问:“何为亡国之音?”师旷曰:“夫乐者和也!昔纣王作靡靡之乐,闻者莫不悲酸,其国遂亡。今主公之乐虽新,其音哀迫,使人挥涕,晋室不亡者鲜矣!”平公大詈:“匹夫不谙律吕,妄诽圣乐!”喝令斩之!群臣皆谏曰:“师旷乃乐官之能者,主公杀之,恐昭失明之过,望乞赦之!”
平公方息其怒,黜师旷之官,又令女工操新乐,令台下群臣,皆要拊节相和。女工在台上伏操新声,群臣皆勉强而赓。
独有一人头戴南冠,缄口不和,平王视之,命力士押于台前,问其官居何职?其人对曰:“臣非晋国大夫,乃楚囚熊筏之仆也!”公曰:“汝何不赓新乐?”楚囚曰:“臣乃南人,不谕北音,所以不敢强和。”公曰:“汝既楚人,能操南音乎?”楚囚曰:“能操之!”公令取琴与楚囚试操南音。时,楚囚拘留于晋多年,日思故国,久伤不见父母妻子,受琴于手,遂操数段思归之音,悲酸惨凄。晋群臣有知南音者,莫不挥涕。
平公问群臣:“何以涕泣?”群臣奏曰:“此人拘于晋狱多年,其操皆念故国、思父母之音,臣等哀矜其音,所以为之感动!”
平公曰:“楚囚既悲故乡,拘之无益,不如放其归,卿等以为何如?”群臣皆曰:“明公此言,实仁者之心也!”平公遂令楚筏释因而归。自是平公日登高台,荒淫作乐,诏令列国诸侯,各要其重宝来朝,失期者问罪。于是,天下诸侯,皆有叛晋之意。
晋之使者赍诏入齐,当时齐庄公通于下大夫崔杼之妻,每欲杀杼而夺其室,争夺无计。及闻晋平公要重器入贺,庄公欲遣崔杼往晋,使人中途杀之,崔杼知其故,乃托疾不往。庄公乃亲往问疾,崔杼埋伏本家甲士于寝门之外,自匿于家,命其妻出迎庄公。庄公见杼妻载笑出迎,更不问其夫之疾,遂牵手相携,游于庭,崔杼一见心中火起,打动梆子为号,本家甲士,坚闭府门,鼓噪杀人。庄公战惊无措,逾后园上墙而走,崔杼随后赶入,独放一箭,正中庄公左股,翻落墙下,崔杼仗剑近前,欲斩庄公。庄公大叫:“崔杼敢弑君乎?”杼曰:“君淫臣妻则为奸仇,岂谓弑君?”遂斩庄公。
庄公之从臣贾举、州绰等在门外,闻府中喧哗,欲入救护,府门又闭,不能直入。少刻,崔杼斩庄公与其妻之首级,号令诸从臣曰:“齐侯失德,奸淫吾妻,吾故并斩,汝等合归,别立新君。”贾举、州绰等见庄公之首,便欲杀人,为君报仇。
下大夫庆封者,素与庄公不睦,乃挽住贾举等曰:“或闻良臣不事无义之主,今无道之君奸臣下之妻,汝等尚欲何为哉?合归别立新君!焉可报此不义之仇?”举等曰:“吾食君禄,君死不能复仇,岂可再事新君,而贪富贵耶!”遂与州绰、公孙敖、邴师四人各行自刎而死。后史臣赞曰:
口食君禄,心怀国忧。国君既死,伊尚何求。
临难不苟,视死不逃。千年传誉,万古名流。
庆封见贾举等自刎,遂令崔杼开府门,议立新君。
忽一人身高五尺,碧眼青须,突入崔府,枕庄公之尸,放声大哭曰:“主辱臣死,今主死而臣不能效节,何忍君尸暴露?”众视之,乃莱之东夷人也,晏弱之子,上大夫晏婴。庆封见其号泣不止,乃谕之曰:“子为大夫,君死而不能效节,号泣何益?”晏子曰:“吾闻君为社稷死,则臣从之。今君为奸淫死,吾何敢从?”庆封告崔杼曰:“必杀晏婴,方免众诽!”
杼曰:“不可!晏平仲齐之贤大夫也!吾若杀之,必失民望,不如就其谋事,方免后事。”于是,崔杼同庆封来见晏子,曰:“主上失德,自招其祸,今立新君,我等愿从公命,何必自恸如此?”晏子拭泪曰:“国家不可一日无主,今主御弟贤明,诸将何不速奉即位,以主社稷。”崔杼、庆封惮杵臼之贤明,恐其立后废己之职,乃欲别立他人。晏子坚意不从,遂奉杵臼即位,是为景公。
崔杼、庆封逃归不朝。景公欲发兵讨其弑君之罪!曼子曰:“庆封初专国政其势焰,主公初立,便欲动兵,恐生不测之变,不如仍复其职,缓图之。”景公然其说,遂令庆封、崔杼入朝。二人恐景公加罪,不敢入朝,上书辞职。景公使与崔杼、庆封曰:“吾所不与崔、庆同心者,明神殛之!”杼大悦,遂欲入朝,庆封曰:“不可!晏平仲不誓一言,我等终难入朝,必得平仲誓语,方可就职。”便告归晏子。晏子仰天叹曰:“吾为人臣,不能为君讨贼,岂敢更誓他辞而长弑君之贼乎?”
公曰:“子姑一誓,以保社稷,有何不可?”晏子誓曰:“婴有不忠于君而利社稷者,明神殛之!其他非吾敢知也。”崔杼闻知,喜曰:“平仲此誓,惟知忠君爱国,岂有他心,以谋我二人?”遂入朝,景公封晏婴为相国,崔杼为上大夫,庆封为下大夫,田乞为中军大夫,陈须无为上卿。
须无出朝叹曰:“崔杼弑君,又不问罪,反加其为大夫,吾乃齐世臣,岂忍以衣冠陷于篡弑之朝乎?”遂弃官禄,出奔外国。后史臣有诗云:利禄羁人少达徒,飘然脱履美须无,清清曾得宣尼许,一片冰心似玉壶。
景公既封群臣,便以金珠宝物,带晏子往晋朝贺。晋平公亲迎景公入朝,晏子待于台下,平公与景公投壶,平公先投一矢,端插中壶,百官喝采,荀吴为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景公亦投一矢,亦插中壶,君臣亦同喝采,晏婴赞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君中此,与晋代兴!”平公怒曰:“吾晋为中国盟主,方赞此辞。汝齐焉敢与吾对敌?赞词不逊。”晏婴进曰:“投壶所以助筵赞词,前之欢所以助中矢之乐,又非定盟立誓,明公何必以此为怪乎?”平公虽闻晏子之说,其怒终不息,将有耻辱景公之意。齐大夫公孙叟见平公甚怒,乃趋进曰:“日斜,君可以出矣!”
遂扶景公而出。晏子出曰:“晋公骄傲太甚,吾知其不能为盟主矣!”次日,景公入谢归国。平公词大夫叔向送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平公诏叔向送齐侯,叔向执晏子之手而问曰:“齐国政事何如?”晏子对曰:“齐之国政乃末世也!不数代将归于陈氏乎!”叔向曰:“何以知之?”晏子曰:“吾主不恤于民,民心皆散,中军大夫田乞者,陈完之后,公卖私恩,厚恤百姓,放官粟时,以大斗量出,小斗为入,百姓归田氏者大半,吾是以知其必代齐而兴也!”叔向曰:“然推此可以识彼,因近可以知远,吾晋不数世亦将瓜分于六卿矣!”晏子曰:“何以知之?”叔向曰:“吾晋,政在六卿,公室无权,后世君弱臣强,其国不归于六家者鲜矣!”晏子曰:“然则二国之衰弱及此,吾与子皆为大夫,不行救治,何以称职?”叔向曰:“非我等不尽臣职,然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也!”晏子低头无语,但目视叔向,二人吁嗟不已,相辞而别。其后齐国果归田氏,晋室果入六卿。后史官有一绝,以赞二子之先见云:百姓咸知田氏惠,六卿皆夺晋邦权,贤哉叔向与平仲,明达先知两国源。
晏子既辞叔向,与齐景公东归,叔向亦回复命。平公恶诸侯不来朝贺,乃欲发兵征讨,六卿与叔向祁奚等皆谏,以为不可,平公方止。于是,诸侯皆有叛晋之意。却说楚兵自鄢陵一败,康王不能复振,至灵王人才稍集,国势渐张,闻晋平公崇台好色,以失诸侯,遂有复伯之志。问于群臣曰:“昔我先君,庄王东征西讨,伐莱灭戎,遂成伯业,及我先君共王嗣位,鄢陵一败,遂失伯权,数十年来,中国盟主,一归于晋,寡人常有快悒不忿之意,恨不得举荆襄百万之众,并吞晋室,以消父兄之仇。卿等以为何如?”上大夫伍奢进曰:“夫善济事者在乘时势而已,大王欲举兵伐晋,以消鄢陵之恨,正其时也!臣闻晋侯祟台好色,重求诸侯之宝,当今诸侯怨望晋侯,皆欲背叛,争奈目下无一大国敢受,大王诚能以千乘之楚,修先王余业,传檄以会列侯,列国若叛晋归楚,然后连诸侯以伐,则鄢陵之耻,一举可削。”灵王于是筑坛于申,布告列国,诸侯来会者,以礼相待。不数月间,诸侯背晋投楚者十二国,即齐景公、宋平公、蔡灵公、滕悼公、陈哀公、杞文公、薛献公、秦哀公、许悼公、葛丘公,独曹、邾、鲁、卫四国之君不敢叛晋,但称疾不赴。
灵王登自台上,诸侯朝贺毕,乃降阶问曰:“晋彪无道,贪求无厌,寡人以礼会公等,今者曹、邾、鲁、卫守晋不来赴会,公等助孤一阵,先征四国,然后伐强晋,消尔诸侯之恨!
公等之意何如?“坛上诸侯皆曰:”谨奉命!“忽台下文官之中闪出一人,历阶而上曰:”晋所以失盟主之权者,以其征伐无常故也!今大王欲收众望,而为中国盟主,誓墨未干,便欲动甲兵,臣窃以为军马未动诸侯复叛矣!“众视之,乃齐国下大夫庆封也!灵王怒曰:”庆封乃助崔杼弑君之贼!敢在我面前弹唇鼓舌,以阻吾意!“喝令腰斩庆封示众!伍奢谏曰:”庆封言虽不逊,然天下诸侯初来归服,若初会便斩一大夫,恐塞来归之意,愿大王详审之!“灵王闻伍奢之言,俯思半晌,令赦庆封之死,但枷号于坛前,令其自呼曰:”为人臣者,莫学庆封助谗弑君,得罪最大!“楚将士即将庆封枷号于坛下,庆封不肯自念其词,灵王令笞其背,务要扬念其词,庆封受笞不过,乃改其词,大呼曰:”列国褚候,听我一言,为人君者,莫学楚围弑君篡位,强合诸侯!“灵王闻之,大骂:”匹夫!
焉敢数孤短处,何不为我速斩!“言未已,公子弃疾仗剑抢出,斩庆封之首悬于高竿。并声言:”自今有谏伐晋者,依庆封之罪!“于是,列国诸侯吓得冷汗浃背,面面相骇,灵王令列国之兵先伐鲁、卫,然后伐晋。及次日,列国之君,皆私逃去,不肯助伐。灵王欲追列国之兵,伍奢曰:”诸侯见大王杀一庆封,俱皆解散,若更追之,必激其变,不如退修德义,以图再会!“
灵王然之,抽兵归国。
且说秦哀公既归西国,召集群臣商议曰:“吾秦自穆公大伯西戎以来,数十余年,诸侯降服。自穆公已死,伯业遂衰,权归晋楚。吾每思之,秦自函关以西,地方八百余里,天下形势吾为一,况有雄兵百万,文武同心,既不能恢复先业而伯天下,安能过晋越楚,束手以受他人之号令哉?卿等有何妙计,献与寡人!丕振伯业,夺得中国盟主,吾必加官重赏,共享富贵!”道犹未了,左班中闪出一大夫曰:“臣有一计,管教盟主之权,垂手归秦!”众视之,乃景公之弟公孙后,字子箴也。
哀公曰:“叔父有何妙计,愿闻其说!”后曰:“当今晋彪无道,楚围失德,中国诸侯,往来无主,大王诚设会,令天下诸侯来赴,待其俱入潼关,伏兵四起,挟其各立降秦文字,议定朝贡,方许返国,有不来者,就座中披而斩之,谁敢不服?”
哀公大悦!便差使臣布告列国,约其赴会。子箴又曰:“昔者齐桓、晋文,能总九合之柄者,以其主挟天子之令故也。今日此举亦宜奏闻天子,请传圣旨,然后方能号令诸侯。”公曰:“设会定伯乃秦一己之事,焉可请圣旨?子箴又曰:”周室微弱,号令不行,自五伯之后,列国朝贡,岁无尺寸入周,今日此会,称斗宝之会,先请圣旨告于列国诸侯,不拘大小宝物,皆赴此会斗宝,然后收集贡于天子,上不失尊周之意,下不得专会之名,天子既许吾设会,则天下诸侯谁敢不赴!“哀公善其言,遂具表文,差子箴入周请旨。
子箴领表径投洛阳来见天子。时,周景王在位,子箴呈上表文,具奏前事,景王览其表曰:具表臣秦镇稽首顿首上奏。臣闻禹开九州,据土产俾贡方物;周封列国,总乾纲令贡朝仪。夫何东迁以来,王政不行,五霸去后,诸侯愈叛,礼乐征伐,每每出自于诸侯。异宝奇珍,常常欺罔乎天子。臣闻其祸大者而机微,厥患显者而形隐。今日虽曰不贡,异时安能保其无楚庄问鼎之志哉!臣僻居西土,力薄邦微,然荷先王分土之恩,怀陛下隆遇之德,不能无悼于斯也。所以冒进微言,敢干天听,伏望陛下断自渊衷,下丝纶而许臣纠合,丕振皇武,颁旄钺而赐我匡扶。臣若不能纠集群侯,聚贡宝物,则甘心就戮,罪尚何逃。臣无任瞻天仰圣,不胜战栗之至。
景王览表,喜不自胜,曰:“有臣如此,则吾东周有主,何惜一道诏书而不许乎?”遂差使臣,赐其白旄黄钺,玉剑金牌,并诏书一道,往秦宜谕。子箴谢恩出朝,即日与王使来咸阳。哀公闻知王使来至,伏听宜诏命曰:龙困渊潭,必有云屯其上,虎蹲峻险,岂无风聚其中。伏惟国家遇运厄之秋,值纽解之日,霸令不行,朝贡不入,每悼于斯,叹无良策。咨尔秦侯,有志尊周,诚可称羡,今命使臣,赍到宝剑一口,金牌一面,白旄黄钺赐尔施设,候在邦国来朝,功成政举,重议封赏。诏书到日,敬此施行。
听诏已毕,哀公望北谢恩,厚待使者,遣归。又问子箴曰:“天子已降诏许我施行,必须在何处为会,方成此计?”子箴曰:“臣观关中地土宽平,宜在此处设一大会,号曰”斗宝之会“,埋伏大兵于金斧山下,先遣使臣,奉檄告列国,约在本年三月朔旦,各要重宝前来赴会斗宝,以献天子。其不赴者,则挟天子之旨而征之,其来赴会者,逼立降秦文字,有不然者,即擒而斩之,此时入我圈套,谁敢不从?”哀公大悦!便写檄遣使,通告列国。
却说秦使来至楚国,将书呈上,楚灵王拆开读书曰:秦镇诸侯敬奉大国,天子之诏,约在本年三月朔旦,会天下列侯于本邦骊邑,设一大会名曰“斗宝之会”,令天下大小诸侯,各要奇珍异宝,前来斗明,如有失期无宝者,许孤征伐,今特遣使告知,伏望至期不爽。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赢智书。
灵王读罢,令使者去传列国,使者辞出,灵王问群臣曰:“秦伯此会,其意何如?”大夫伍奢曰:“秦设此会,非是斗宝,特假天子之名,实欲设计,以约天下诸侯也!”王曰:“何以知之?”奢曰:“天下形势,秦得其一,地宽八百余里,兵聚百有余万,无欲并吞中原,只惮晋楚相救,今约诸侯,俱入关中,赴会斗宝,埋伏大兵,诸侯听其约束,则由命归国,其不从者,必陷其计。此行若听其说而赴之,是谓以羊投虎口,安能免其患哉?”王曰:“然则不赴何如?”奢曰:“楚方欲伯天下,若不赴会,是又见怯于秦,焉可不赴?必得文武全才之士以保王驾,一则不示怯于天下,二则可以制服于强秦,如此方为万全之计!”灵王连问班中谁敢保驾?多少豪杰老臣,无人敢答,惟右班中一少年小将,生得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连声应曰:“臣敢保驾西游!”欲知如何赴斗宝之会,且看下回分解。
众人视之,乃荆州监利人氏,伍举之孙,伍奢之子,名员字子胥者也。武员年纪未满二旬,然兼通文武之能,深达古今之事。灵王见于胥精神耸异,音似洪钟,喜不自胜!曰:“得卿从驾,孤独何忧,但楚为大国,无一件奇异之宝,焉能赴会?”伍员奏曰:“有臣在驾下,何必举宝赴会?员请保得大王万全归楚,足为大宝!”灵王大喜,即日备驾,带众文武与子胥入秦赴会。行不数月,来至潼关。时,晋平公、齐景公先至,闻楚灵王至,前来相见,俱各要入关。齐大夫晏平仲进曰:“秦人虎狼也!不可孤人,暂屯关下,候在诸侯会集,然后方可入秦!”三侯然之。居数十日,诸侯渐渐来至,楚王迎入相见。
共有一十七国之王。试言那一十七国之诸侯是谁:
第一镇,鲁昭公姓姬名稠,隐公十代之孙。
第二镇,齐景公姓姜名杵臼,僖公十一代之孙。
第三镇,晋平公姓姬名彪,献公十二代之孙。
第四镇,宋召公姓子名佐,穆公十二代之孙。
第五镇,卫灵公姓姬名元,桓公一十三代之孙。
第六镇,郑定公姓姬名宁,庄公一十二代之孙。
第七镇,燕筒公姓姬名敬,召公毕二十九代之孙。
第八镇,吴太子姓姬名光,吴王寿梦之孙,诸樊之子。
第九镇,越国诸侯姓夏名允常,夏少康二十八代之孙。
第十镇,楚灵王姓芈名围,武王八代之孙。
第十一镇,蔡灵公姓姬名般,蔡昭侯一十二代之孙。
第十二镇,曹武公姓姬名滕,桓公一十二代之孙。
第十三镇,陈衷公姓妫名弱,醒公一十三代之孙。
第十四镇,滕悼公姓姬名宁。
第十五镇,薛献公姓任名谷。
第十六镇,许悼公姓姜名贾。
第十七镇,莒国著丘公姓巳名去疾。
楚灵王既与十七镇诸侯逐一相见,各序爵而坐。楚王曰:“秦伯奉天子圣旨会诸侯斗宝,约在三月朔旦取齐,今公等既至,合入潼关,不可违约,诸侯各个务要入关。”只有吴公子姬光两眼垂泪,不敢上马。灵公问其因由,光曰:“吾奉父命带有珊瑚睡枕,前来赴会,至玄象山下,被强盗展雄劫去宝枕,今日无宝,焉敢赴会?”灵王闻之,默思无计。忽哨马来报:“有玄象山强徒来阻去路,要截十七国之宝为买路之资!”灵王大怒曰:“吾等乃堂堂中国诸侯,聚宝朝王,焉有强徒敢阻吾路?今取红锦战袍一领,悬于大寨,列国之中有能擒得展雄来归者,即以锦袍赐之。”道犹未了,齐国公子姜铎出班愿往。
诸侯大悦!赐酒三杯,披挂出马,不多时,败兵回报:公子姜铎却被展雄生擒归寨。
诸侯各惧,皆失色。灵王再问:“谁敢出马,杀退强徒!”
郑国部下闪出一人,进前愿往!诸侯视之,乃鲁之下邑人也,官为郑军都尉,姓卞名庄也。诸侯又赐酒三杯,亲为披挂出马。
郑定公闻展雄骁勇,恐卞庄有失,令下军都尉管坚引兵,以备接应。卞庄拍马行不三里,至于岗下,只闻咆哮之声,小军回报:“前有两虎相争一牛,横阻于路,不能进前。”卞庄大怒!便欲搏虎。管坚止曰:“二虎相争一牛,其威正猛,遽要搏之,必激其怒,不如暂停少刻,待其争斗力乏,必有一伤,然后乘势而搏,无有不克。”卞庄咬牙切齿,立候片时,二虎果然力乏,两蹲于地,卞庄便奋起平生之力,抢入虎群,右拳打落大虎左肘,挟住小虎,坐压于地,连打数拳,其虎立死。大虎见小虎被伤,摇头摆尾,欲噬卞庄。卞庄突进虎胸,双拳一撑,大虎倒翻岗中,后人有诗曰:骁勇双拳殴两虎,雄威一出冠诸侯,卞庄从此声名振,玄象山下播绝传。
众军大喊一声,争来刺虎,虎竟死于岗下。此卞庄一拳打两虎之勇,何其威也?众军喝采,望前而进。
时,展雄果引草寇数十名挡住去路,喝问:“来者是谁,留下买路金帛!”卞庄视其旗号,知是展雄。乃高声对曰:“吾乃郑国都尉,一拳打两虎的卞庄是也!汝乃无名草寇,焉敢挡我诸侯,劫吾宝物,若不送还玉枕,列开大路,叫汝一命不存!”展雄闻说,更不答话,拍马直取卞庄。二人战不数合,展雄诈败,卞庄拍马后追,展雄轮起九节铜鞭,回身一打,卞庄口吐鲜血落在马下。
卞庄被鞭打落马下,展雄向前欲斩,被管坚救归,诸将见卞庄吐血而回,各面面相觑,无计进前。灵王又问:“一十七国之中,岂无豪杰之士,束手受制于一强徒乎?有能遏得展雄者,将珊瑚玉枕赏其功!”群臣无一降对,独有郑国大夫秋胡向前告曰:“臣掉三寸之舌,前说展雄,倒戈来降。”灵王即赐秋胡高车驷马,往说展雄。秋胡领旨,径投展雄大寨。雄问曰:“汝何人?敢入我寨!”胡曰:“下官鲁之武城人也,姓秋名胡,乃陈国大夫。”雄曰:“汝来何故?”胡曰:“吾奉诸侯之旨,来与将军讲和。”雄曰:“汝试言之!”胡曰:“吾闻仁者以好生为德,义者以制事为宜,今将军身居山寨,名驰天下,若能体仁义之心,退宝还吴国,开路放诸侯,使诸侯奏关天子,保将军为上国良臣,功垂竹帛,扬名后世,岂不胜于落草强徒哉?不然,譬如美玉混于污泥,明举陷于粪土,虽有万镒之价,终自泯灭无闻,愿将军详察之!”展雄大怒曰:“吾闻仁者不富,富者不仁,处今之世,非强暴不能以自持,吾乃铁石心肠,纵有舌剑唇枪,焉可摇夺,本当斩汝匹夫,姑且念尔衣冠,若不速退,一命难逃!”秋胡被展雄大叱一遍,吓得浑身是汗,急忙鼠窜而归,见众诸侯。
诸侯因秋胡说之不退,战者累败,各有逃归之意。子胥出班奏曰:“大丈夫当扫除贼寇,横行天下,今遇一小强徒,便欲怀宝逃归,何怯甚也!尔众诸侯,助臣擂数棒鼓,呐几声喊,吾若不能擒一层雄,愿斩首以赎妄说之罪!”灵王大悦。遂以锦袍赐之。伍员曰:“未建功焉敢受赐?且悬于此,待臣斩却展雄,然后受之。”诸侯大悦。令军吏擂鼓助战,子胥匹马杀进关下。展雄见于胥来得勇猛,列阵迎敌,更不答话,拍马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又战数合,展雄力乏,鞭法略有慌乱,于胥本欲阵上擒之,见雄貌非常,武艺出众,心亦爱之,不忍当阵羞辱,乃诈为败走,展雄拍马后追,子胥引入山坡避处,回枪一架,展雄措手不及,披发倒于地下。子胥揪起问曰:“观汝相貌,非久屈人下者,当图建功立业,作人间有名之士,为何甘心作贼徒?本欲枭首,以消诸侯之恨,观汝才力颇优,不忍当阵羞辱,汝能听我言,改过前非,送还宝物及公子姜铎,别作生涯,姑饶一剑,不然教汝草命难逃!”展雄哀告曰:“将军能容一死,敢不遵依!”子胥放手,展雄即取珊瑚宝枕及公子姜铎奉还,遂抱头而奔。子胥将公子与宝枕归见诸侯,灵王即以原宝还姬光,以锦袍锡伍员,大军遂进潼关。欲知临潼之会,且看下回分解。
当时秦哀公预先摆布坛会,埋伏兵机专候至期,以图大事。
闻诸侯至,出关迎入,相见礼毕,序爵而坐。遂起告列侯曰:“寡人奉天子命,大开此会,广聚宝物,然后收集贡上。今公等既齐,合出宝以别轻重。”诸侯唯唯听命。齐大夫晏乎仲见坛下一派杀气,知其有埋伏,乃向前告曰:“古者诸侯会盟,必得一公明正直之士,定议列国是非,谓之明辅,今乃斗宝之会,聚天下诸侯,必先立一明辅,然后斗宝,庶无交争之患!”
哀公喜曰:“齐大夫之言是也!”遂降诏问:“列国中谁敢出任明辅之职?”道未了,郑都尉卞庄出曰:“臣敢承任此职!”
哀公曰:“都尉有甚才能?”庄曰:“臣虽不才,曾于玄象岗下一拳,打死双虎,武力超伦,所以敢任明辅之职!”秦哀公令取金牌,付与卞庄。卫国部下有一人高呼曰:“打虎者乃一勇夫!何足当此职?金牌留下,待我来挂!”哀公视之,乃卫国公子蒯聩也。公曰:“汝有何能敢争明辅?”聩曰:“臣昔日曾于浐水之上,斩一蛟龙,所以敢当此任。”哀公即令卞庄取牌付与蒯聩,卞庄不肯,要与蒯聩见一高低。
二人相争不止,晏平仲出而解曰:“打虎乃猛夫,诛龙止术士,皆非文武兼全之才,不足当此!臣观殿前一鼎重有千斤,大王必先立下文题,令列国群英,有能答明文字,复举此鼎,在十八镇诸侯座前遍游一匝者,则是才力兼全之士,方许挂牌受职!”哀公准奏,书下八句题目,令军吏提照列国群英。此八句题目是:
天何所附地何依,天地相生求已知,江水源头从何出,泰山派自那支离。
五行迭远谁为重,万物丛生孰最奇,试举六题关要问,有能明此是男儿。
道犹未了,秦邦大将军姬辇,读罢文题,向前先请答题曰:
天无所依地无依,天地生生术岂知,江水只从河上出,泰山焉别那支离。
五行迭远皆为重,万物丛生总是奇,六件奥题原止此,我争明辅是男儿。
姬辇题罢,抠衣向殿前用手举鼎,去地三尺,满面通红,列国群臣鼓角齐鸣,同声喝采!哀公亲赐金牌,令姬辇任行明辅权柄,子箴将谢恩就职。
楚国保驾将军伍员向前高叫:“姬辇论文不破题,举鼎不离座,焉敢任此大职,且留此牌,待臣来挂!”哀公本有牢笼诸侯之意,欲将明辅与本国人做,及伍员争牌,甚是不忿!乃曰:“汝能改明文题,举鼎遍游,即将明辅改任。”子胥承旨,援笔立就,呈与哀公。
天无依地地依天,天地皆从五数先,河水自从天上降,泰山已发昆仑源。
土坤尊守五行信,人道贵为万物全,请举此诗明六向,篇篇透彻不胡言。
哀公观其文意,明白透彻,有高出子箴之论,乃曰:“文则隹矣!试举此鼎以观勇力何如?”子胥左手揽衣,右手向前一举,将鼎向诸侯座前遍游二匝,复置原所,脸无变色,诸侯面面相觑,咸称英雄,哀公不能推阻,即取明辅之牌,付与子胥。
子胥就职谢恩!向前告曰:“臣固不才,荷众侯立为明辅,然臣闻舟无舵则翻覆,秤无权失轻重,若举臣为此职,臣则直言无隐,但在会之君臣,凡有喧哗不遵约束者,许臣奉法,臣则敢承此任;若不依臣,臣不敢当此任也!”哀公大悦!顾谓列国诸侯曰:“子胥之言诚是!”遂赐予胥宝剑一口,许子胥奉法直言,如有违者,先斩后奏。子胥谢恩,仗剑立于殿阶上,请诸侯出宝聚斗,然后定盟立誓。于是列国各出宝物,置于前席,以凭明辅辨别轻重:秦国温凉盏齐国夜明珠鲁国雌雄剑晋国水晶帘宋国水心镜郑国飞尘伞吴国珊瑚枕卫国镇风石燕国如意珠越国玛瑙盘曹国九曲珠滕国引风扇莒国照魔镜许国截虹剑薛国犀角带一十五国诸侯,各出宝聚斗于庭,独有蔡、陈、楚三国无宝,哀公问陈蔡何故违旨?陈哀公与蔡灵公欠身告曰:“敝邑邦微土薄,所以无宝应会,又恐违旨,只得空手来赴,望转奏天子,乞为赦宥。”哀公问:“明辅何以处之?”子胥进曰:“今日之会,虽曰斗宝,然陈、蔡国僻无得奇珍,令贡方物,使其奉职而已,何必宝物哉?”哀公默思良久,反诘伍员曰:“陈蔡国僻,无宝不足怪;楚乃千乘之国,地富民殷,何亦无宝?”子胥曰:“吾楚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哀公曰:“自武王灭邓以来,庄王继伯,东荡西除,虎噬荆襄,丧人家国,废人祭祀者,不计其数,兹固强暴有余,焉得为善?”子胥曰:“臣所谓楚以善为宝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四民乐业,路不拾遗,教化大行,政令不忒,诚乃镇国之奇珍,安邦之大宝,岂得方寸珠玉所可比哉?”哀公本欲责楚国无宝,反被子胥理说一遍,哑口无言。
列国诸侯,见子胥宏词大辨,理服哀公,各心中暗喜,称羡有靠。哀公回颜,于是子胥令宰乌牛白马,祭罢天地,取其牲血,左手捧盘,右手仗剑上殿,告列侯曰:“凡在会者,务要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吊贺往来,各相亲睦,朝王奉贡,共辅周室,如有叛盟故违者,许列国共伐之。”诸侯各欠身歃血曰:“谨奉明辅之命,不敢故违。”子胥既与诸侯定盟,将誓书藏于金匮,具表差使入周朝见,然后诸侯就宴。
却说公孙后见子胥保定诸侯,密令两廊武士,候酒后杀出,生擒子胥,然后剿除列国。君臣酒方半酣,吴公子姬光误失威仪,哀公大怒!欲令左右擒下。子胥忙止曰:“物有常数,人有差错,昔者秦穆公不斩盗马之徒,庄王能容进蛭之善,姬光虽有失朝仪,还望宽宥!”哀公不从。公孙后弹动梆子,东西两廊,突出子满、子虎,即将姬光押出,似有劫挟诸侯之意。
子胥高声止曰:“秦兵不得动手!此乃诸侯会好之所,非埋伏兵机之处,汝等妄杀公子,莫非欺俺一十七镇人物无半计防身之铁乎?”子虎、子满惧伍员丰采,放回姬光。子胥即告列侯曰:“事毕酒阑,公等各请还国,不宜久淹外国。”
于是列国君臣一齐拥出临潼。子胥又告曰:“今日之会,大王位在盟主,臣观潼关一路,强徒阻隘,合请相国子箴,护送诸侯出关,不然倘失防御,罪在大国!”哀公勉强诏子箴送之。子箴踌躇不行,子胥挟之上马,执其手而谓曰:“大夫乃秦国砥柱,今日不送我等数里,我等焉敢出关?”子箴唯唯从行。前后数十里间,冠盖相望,秦兵埋伏关内者,本欲杀出,见子箴在送,俱各迟疑,不敢动手。诸侯驾出关外,放却子箴之马,相辞而别,伍员既保诸侯出关,诸侯辞谢回国。后人有诗赞子胥之能云:群臣出众独盘桓,威貌堂堂出泰山,匹马安邦辞吐玉,片言服敌胆生寒,舌尖柔软翻河海,有膊宏开担赫阑,借问当年无此士,诸侯谁保出潼关。
却说楚灵王归至郑州,君臣迎接入朝。王召子胥曰:“此行不得卿往,非特楚国势危,诸侯皆陷虎狼之穴矣!”遂封子胥为棠邑大夫,加其父伍奢为上大夫,其余从驾群臣各加一级。
灵王自临潼一会,伍员撑立国威,自谓天下无敌,遂自骄奢,令幼弟弃疾,筑台于城北,名曰章华之台,多置歌儿舞女,管弦之声,昼夜不绝,东狩西猎,纵游无度。又出榜召天下逃亡之士,使守章华。下大夫申无宇,仆人盗其银器,无宇欲鞭之,其仆逃入章台,无宇即迫之台下,欲捉仆人,其守台之士阻无宇曰:“王台之下,汝敢擅入执人乎?”宇曰:“楚王无道,筑台榭,费民财,复收逃亡之士,使守章华,教人不忠不孝,吾不特敢入王台执人,吾尚敢裂碎榜文,历数王过!”守台之士执无宇入见灵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楚灵王大怒,问其焉敢裂吾之榜,谤吾之过?无宇奏曰:“臣闻明王以孝治天下,以伦法子孙,今大王高筑灵台,骄奢无度,何以法治子孙?且天下逃亡之士,皆不忠不孝之徒,王当重治,以戒后人,今反招集于章华台内,是教人以乱也!臣罪虽当万死,但愿我主废章华之台,戮逃亡之士,举贤治国,则臣虽死亦无恨矣!”灵王闻宇之言,半晌不语,赦无宇之罪,但罢其职。无宇即自解冠归田。
灵王一日归朝,忽报齐大夫晏平仲奉金帛来谢斗宝之事,将至荆门,不敢擅入。灵王谓群臣曰:“吾闻晏婴乃齐之贤士,当今诸侯唯我最强,吾欲羞辱晏婴,以申楚国威势,卿等有何妙计?”远启疆曰:“大王欲耻晏婴不难,吾江南豪杰之士,布满朝廷,待平仲入朝,臣等自有主张,不劳大王动舌!”灵王大喜,即召启疆出城迎接,启疆承旨出朝,即令小卒建一小门于东门之外,仅高五尺,掩闭荆门,出迎晏子。
却说晏子,敝裘系带,羸马小车,入于荆州城内,缓缓而行,遍览中外风景,见山川胜概,地灵人杰,诚江南之美地也。
宋贤苏子瞻有诗赞曰: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北客随南贾,吴樯开蜀舡。
江侵平野断,风卷白沙旋,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及行近楚国荆门,见一大门额上曰“荆门”,乃掩闭不开,旁有单小门,甚是矮窄,不知其故?少刻,启疆出迎,二人下马相见,启疆携晏子之手,请从小门而入,晏子心知慢己,乃谓启疆曰:“此狗窦也,吾与大夫乃伯国衣冠之臣,必从荆门而入,此狗窦乃待使狗国者也!”遂携启疆之手,同入荆门。
及入朝,朝门外有数十儒臣,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望见,知是楚国一班谋士,向前逐一相见,中有一后生,向前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仲视之,乃德安人也,姓斗名韦黾,字子吉,伯比九代玄孙,官为楚国中军参谋。平仲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子吉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也!冲东方要险,兵甲敌于秦楚,货财盈于鲁卫,何自桓公一伯之后,数十年来,齐侯之德过于桓公,平仲之贤远驾管子,正好丕振旧业,以光先人。又何神手藏机,晦迹韬光,往岁则受晋征,昔年又被楚伐,公何不展大猷,经邦济世,而终日营营,为大国作奴隶乎?”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雄,吾齐君臣,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交聘诸侯,乃邻国往来之礼,何谓作人奴隶?汝之先祖斗佃比,号作江南名士,乃被吾国先大夫管夷吾詈死于召陵,汝固无名竖子,妄评是非,尚敢花言巧语,检点他人之得失耶?”子吉满面羞惭,缩颈而退。
右班中闪出一人,问曰:“平仲固识时通变之士,然崔杼弑死庄公,其臣自贾举以下守节死者无数,子亦齐之故家,世食君禄者,既不从君而死,又不弃位而去,是何汲汲于名利,昏昏于廉耻也!”仲视之,乃晋国大夫伯宗之子,伯州黎也。
仲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从流俗。吾闻君为社稷,死则臣从之。庄公淫崔氏之妻,以致被弑,非为社稷而死,吾何敢从而沽一时之名哉?且吾不去位者,因定新君,以保宗祀,固欲显君立业,非尸位素飧附权臣者可比!尔之父乃晋室良臣,被谗所诛,汝当尽心报国,以昭父德可也!夫何叛君降楚,作不忠不孝之徒!此汝君臣之伦尚且不识,无怪贪名利而无廉耻也!”伯州黎亦被平仲羞辱一番,低头无语。
左班一人出曰:“晏平仲自谓显君之士,以吾观之,乃一鄙吝之夫而已!”晏子视之乃襄阳人也,上军参议,姓屈名建字子贤。仲曰:“子贤何谓仲为鄙吝之夫耶?”屈建曰:“大丈夫遇贤圣之君,操钧衡之柄,贵为相国,富敌王公,固当高车驷马,衣紫腰金,以彰君宠也!夫何敝裘赢马,出使外邦,且又闻平仲一狐裘省三十年祭祀之礼,豚肩不掩豆,此固当为而不为,岂是位下职小,皆由鄙吝以致此也!”平仲抚掌大笑曰:“吾以子贤为江南豪杰,顾乃屑屑与流欲同群耶!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锦,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且齐国之士,待吾举火者七十余家,由此观之,吾家虽俭而三族肥,似吝而群士足,孰谓人臣得禄能彰君赐者有如吾哉?”屈建不能反辩,退居本位。
又有一士出而戏之曰:“吾闻成汤,身九尺而作贤王,子桑敌万夫而为名士,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能获一鸡,徒事口舌,自负其能,以吾观之,胸中纵有经邦术,手上应无辅国权,侏儒竖子,何足道哉!”晏婴视之,乃共王之子,灵王之兄,楚筏也!婴乃微笑缓对曰:“吾闻称权固小,能压千斤,冉泉虽长,徒为水役。婴本身微力薄,不足挂齿,然公子身高一丈,力冠三军,正好追迹汤王,并驾秦将,何自鄢陵一战,束手就擒,蓬首垢面,甘作晋囚者二十余年,苟非平公悯南冠之客,怡思归之音,释囚放还,吾不知身高力大者,能保其生耶?”
楚筏不能对,众儒将有交诽之意。
忽上军大夫伍奢自外而入曰:“晏平仲乃齐之贤士,汝等盍以礼貌相迎,何故交谈口舌,数黑论黄,以慢大邦使客。”
遂携平仲入见灵王。灵王赐橘于晏子,乃未剖之橘,晏子弗剖而食。灵王鼓掌而笑。晏子对曰:“臣闻君赐,果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大王不教小臣,非臣不知也。”少顷,三五武士,缚一罪囚从殿下过,灵王问曰:“囚何人?”武士对曰:“齐国人也!”王曰:“囚有何罪?”武士曰:“罪至劫盗。”王乃谓晏子曰:“然则齐人固盗欤?”晏于知其挟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齐人取之,树于江北,生不为橘而反成枳,其所以然者何也?土地不同故也!今齐人居齐则不为盗,居楚则多为盗者,亦以楚地产盗故也!”灵王默然不语。良久又问:“齐国之士如大夫之贤者几人?”晏子对曰“臣国瑶玙之器栋梁之材,如公孙叟、陈胥无辈,布满朝廷,然不肖如臣者,如麻如粟,不可胜计。”王曰:“然则何为不教公孙叟来聘?”
晏子曰:“人臣出使固有常典,贤臣则使贤国,不肖之臣则使不肖之国,楚乃不肖之国,特遣不肖之臣而来使也!”灵王大笑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受子辱耶!”乃受其聘礼,厚待晏子,遣归。
自是列国来谢斗宝之会者,相继不绝,独陈、蔡不至。灵王问伍奢曰:“昔者诸侯赴会,陈、蔡无宝,秦伯欲问其罪,得明辅力救,二侯方得全归。今他国尚行谢礼,陈、蔡为何不至?”奢曰:“陈、蔡国小,无足为礼,况大王名望著于海隅,何必计此小过?”灵王不听,令公子弃疾率师五万,将军远掩副之,先伐陈后伐蔡。
楚灵王谓弃疾曰:“汝必奋起智勇灭二国而归,即封汝为蔡侯!”弃疾喜而谢恩,即领兵出。伍奢谏曰:“斗宝之会,楚为明辅,今誓墨未干,便欲背盟,臣恐楚祸在旦夕矣!”灵王不听,伍奢自是称疾不出。弃疾引兵直抵于河,令人入陈探其虚实。
却说陈哀公,时疾将危,平生最爱长子,名偃师。及将死,嘱大夫秋胡曰:“偃师乃吾爱子,汝必尽心辅之!”秋胡受命辅偃师,哀公二弟名招、名过者,自相谋曰:“我等皆先君之子,今兄得大位将死,乃传于子,我等岂不束手以待他人之富贵?”招曰:“兄侯将死,我诱弑偃师,夺其位,便为诸侯,何必忧此?”过曰:“不可!偃有秋胡在侧,必不能为,吾闻楚兵伐陈,今屯于河口,我请入见楚将,约其里应外合,灭却偃师之后,立我等为后,如此省得有弑君之名”岂不美哉?“
招然之。
遂令过连夜来至河口,见了弃疾,将前事呈说一遍。弃疾命出,姑待商议,过出,弃疾问谋士观从曰:“妫过此事若何?”从曰:“此是天以陈送楚,宜速取之!”疾曰:“彼约我灭却偃师之后,更立他为诸侯,此事奈何?”从曰:“妫过自相谋乱,若不除之,彼必生变,不如祚许为君,至灭国之后,立与不立,任吾行事,彼何敢阻?”弃疾大悦,即召过曰:“汝速回与兄商议,开城迎接我军,候灭得偃师之后,即立汝为诸侯。”妫过大悦,拜谢而归,见招具告前事,招即率本部精兵伏于城下,以备接应。楚兵令过伏兵于朝门外,等杀偃师。
时哀公病甚危,独偃师侍汤药,忽近臣奏曰:“楚兵围城,来征不谢斗宝之罪!”哀公惊忙无措,诏偃师出敌。秋胡谏曰:“太子国家根本,岂可诏之出敌?”哀公不听,偃师披挂出朝,其子名朝吴扣住马首曰:“臣观数日以来,公子招、过二人,似有谋父之意,望父不可轻出!”偃师叱曰:“国家危在目下,竖子焉敢阻吾,以陷社稷!”言未毕,朝外喊声大振,妫过引兵杀入,偃师措手不及,被过斩于马下,其子朝吴见父被刺,单骑出奔外国,被楚军捉住囚归。
却说妫过开了城门,纵楚军杀入,城中大乱,哀公闻知大事已去,自缢于寝室,秋胡私自东门逃出,楚将弃疾引兵杀入大殿,闻哀公自缢,偃师被斩,乃出榜安民,封陈库藏,安息如故。妫招、妫过自谓楚兵得入陈城,乃是己功,兄弟来见弃疾。请立陈侯之事,弃疾目视观从,遂令斩却招、过,尽灭陈侯宗族,遍搜陈国文武。肯降者则引入楚用,违者即斩。
秋胡闻知,仰天叹曰:“吾为陈国大夫,受太子之重寄,不能保国,以至国亡君死,更有何颜而食他姓之禄乎?”遂自东门逃归鲁国,至平山桑间,见一妇人采桑于绿阴清处,容色清丽,胡心悦之,四顾无人,乃取锭金下车,徒步走到桑间,呈金与妇,而戏之曰“吾闻力田不如逢丰年,采桑又不如遇国卿,今此终朝采桑,不满一筐,吾有黄金一锭聊献与子,以助辛苦之资,不知子意何如?”妇人辞曰:“夫采桑而织纴,维竭力而事姑嫜者,妇道之常也。妾亦不敢求黄金,亦不愿见国卿,子请收金速往,无待见辱。”少顷,胡之仆从皆至,遂上马东归。
当时,秋胡娶妻白氏,方五日即往陈求仕,及仕五年而归,白氏方采桑于平山堤下,两别既久,俱不能认,及胡归见其母,取金帛献上,问母起居礼毕,及妇出见,乃向者桑间之妇也。
白氏见桑中戏己之人,遂流泪告曰:“子娶妻五日,别亲而远仕者多年,今日归养,固当驰驱而还,何乃悦桑间之妇,弃养亲之金,夫弃金忘母是不孝也,好色污行是不义也,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居官不理,孝义并忘何为人子,妾不忍见,任子改娶他妇!”言罢而入,乃从后园而出,投河而死。
秋胡悲痛自责,以礼葬之。后鲁人为立庙于平山,岁时祭祀,谓之洁妇。秋胡自此,再不欲仕,收迹养亲而已。明东屏先生,有《咏史诗》云:
夫妇恩铙万镒金,岂宜恩浅祸机深,贵临轻践桑间戏,金自污名忍害心。
唐王维题平山洁妇诗云:
一跻平山庙,慨临洁妇人。
守节惟勤纴,存贞岂污金。
煌煌云下月,皎皎水中冰。
浪拍千金醴,香留万古名。
汉都护刘向颂曰:
秋胡西仕,五年乃归。
遇妻不识,心有淫思。
妻执无二,归而相知。
耻夫无义,投河丧躯。
明水山吴学先生因读史有《秋胡怨》一篇并录于此云:君身不如陌上桑,朝朝携归青满筐,成我蚕丝为黼黻,以易耳肯供高堂。君身亦人子,曷不思君母,五年违膝下,归来身将舞。斑斓衣黄金,弃与桑间妇,倚门白发将何有,妾心非为薄情怨。妾诚羞与郎相见,不能成君为孝子,甘向清流为君死。
却说楚公子弃疾屯于陈国,将起兵伐蔡,谋士观从进曰:“陈因家国自乱,所以我兵长驱而进,若蔡则君臣和合,兵甲充足,未可轻征,臣请入蔡诱蔡侯前到章华,公子先埋伏兵马于监利城下,待其至则生擒姬般,然后鼓兵攻城,一鼓而下。”
弃疾许之,观从即日投蔡国而来。
蔡灵公召入,问其来故?观从对曰:“楚王以君臣威力,能保天下诸侯,脱离虎秦,诸侯感德,各奉金帛谢,惟陈、蔡恃顽不至,所以楚王命大将军弃疾率兵五万,前来问二国之罪。
今天兵一到,席卷妫陈,吾主以蔡为周亲国,不忍加兵,令从来请示下,知罪则速往楚致谢,以免社稷倾危,不然得胜之兵一至,蔡地将作丘墟矣!“蔡侯听了,吓得如醉如痴,问于诸臣,大夫蔡泪曰:”楚人多诈,不可亲往,楚王贪欲太甚,必有后患,不如深沟高垒,坚守城池,楚虽强,岂奈我何?“蔡侯乃无主意之人,闻观从之说,慌忙无措,不听蔡涓之谏,自载金帛,入楚待罪。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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