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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屈氂去狱中看任安。
任安双目炯炯,像一头暴躁的野兽在监栏内来回走。他对刘屈氂诉苦,为什么要拿下我全家,我犯了什么罪?太子给我节杖,我能不受吗?长安城暴乱,我能不管吗?太子在长安宫生乱,我能走进皇宫吗?我接了太子权杖,可不能听他的命令,皇上命令北军只听命皇上,不听别人的。我只能不听太子的命令,太子有罪,我没罪。为什么把我下狱?
刘屈氂好脾气地说,你该明白,这件事儿说不清,得有人替你说话。我替你说了话,但皇上不信,有一个人说话,皇上肯定会信的。
任安说,你说的是谁?
刘屈氂说,司马迁。他虽然只是一个中书令,但比我们都得宠,皇上最喜欢他,每天跟他在一起,要是他肯替你说话,皇上就能放过你。只是……
任安明白刘屈氂有些话不便说,司马迁虽然能说上话,但他未必肯替任安说话。一次“李陵之祸”就足以使他成为惊弓之鸟,何况这次是“蛊人之祸”和“太子之乱”两大事件缠在一起,事后皇上没处罚文武百官,只拿他这个北军使者开刀,他真是冤屈。
刘屈氂可看得清清楚楚,任安是一匹死马,跟任安牵连上,就无法可救。刘屈氂告诉任安,司马迁能救他,就是想让司马迁再来趟一次浑水。他说,司马大人未必会帮你,他如今是皇上最喜欢的人,最亲近的人,怎么能在乎你呢?
任安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被关在监牢内,我到处求人救他。他欠我的情,他该救我,他该救我。
刘屈氂很同情任安,他说,让你的亲友去求他吧,你的案子至今还就只关起了家人,没株连九族。不求司马大人,你的族人不免一死。只是司马大人会不会帮你,我就不知道了。
任安说,他会帮我的,会的。我救过他,他也会救我。
东方朔要走了,临走之前最重要的是与刘弗陵告别。当东方朔来到宫中见刘弗陵时,他真是没什么话说。
刘弗陵说,师傅要走了,舍不得你。说着就落泪了。
东方朔说,我只是教给你玩呀,给你听故事,从来没真正教你如何做太子,我不是你的好老师。
刘弗陵说,师傅教我的都是最重要的。师傅教我斗蟋蟀,就把宫廷里的争斗讲得明明白白。师傅教我玩,就把跟匈奴的战争讲得清清楚楚。师傅,你是我的好老师。
李夫人出来了,对东方朔说,我要感谢你,能不能请你单独一宴?
东方朔笑一笑,还真就答应了。
暖阁里只有东方朔与李夫人。李夫人说,东方师傅,我要为弗陵拜你一拜。说着就流下泪来。东方朔饮酒,喝得微醉。李夫人说起李广利就流泪,是哥哥李广利告诉她,东方朔是弗陵最好的老师。她听信了,果然是这样。哥哥告诉我,他走以后,不会回来了,不是死就是流落在匈奴,哥哥说我对他怎么样,就对你怎么样。我要跟你亲近些,你怕不怕?东方朔摇头,他不怕。李夫人脱下东方朔的鞋子,解下他的长袜,两个人坐在席上,双脚相抵,两手扯着。李夫人眼中噙泪说,我跟哥哥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又抱住东方朔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说,你就像李广利,是我的哥哥。
东方朔还从没被女人这么抱过,何况是一个绝色美人?又何况是皇上的女人?!他就眯起眼睛。他是男人,就也动心,伸出手去,抚摸着李夫人的面颊。李夫人比他年轻,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要不走,就可以做太子的师傅。皇上喜欢你,太子信任你,你不走,就会做当朝丞相。我想一直照顾你,拿你当我的亲哥哥,那样好不好?
东方朔笑一笑,说,弗陵做了太子,皇上就不必用我了,会请公孙弘教他,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没说明,刘彻是想用公孙弘来与刘屈氂相峙,那样刘屈氂就不能独断国事。
李夫人柔柔地说,你不必走,到蓬莱去,能看到什么?找不到神仙,你就只能做一个孤单的老头子了,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你是弗陵的师傅,又是我的哥哥,你能放心地走吗?我哥哥走时告诉我,要我听你的,你走那么远,我怎么听你的?看也看不到你,怎么听呢?李夫人伸出手,抚摸着东方朔的脸。这是一张能够做出各种表情的脸,这张脸很真实地被感动着。
东方朔说,你可能不明白,你能听我的,我就为你最后出一个主意吧。只是你先出去,给我一张帛,给我一些我要的东西。
李夫人出去了,站在长廊里,问自己是不是疯了,要是东方朔真的留下来,自己能跟他亲近吗?人人看不起他,他只是一个皇上身边说说笑笑的小丑,自己真能委身与他吗?看来是太想李广利了。小时候伏在李广利的背上,两只小脚给用绳索系着,李广利背着她走进长安。到了晚上,她喊腿疼,李广利就用一双手抚摸她的腿,她睡着了,一醒来李广利还在抚摸她的腿。她问,你为什么不睡?李广利说,得把你的骨头扯直了,不然长大成了罗圈腿,难看。她的腿很直,每晚入睡,她就并紧两腿,伸出手去,向前伸着,好像又与李广利脚对脚,手拉手坐着,然后她就用两只手去抚摸自己的双腿,轻轻地叫几声,哥哥,哥哥,然后再叫李广利,李广利,她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李广利走时说,你就拿东方朔当是我,她有点儿明白了,想到刘弗陵做太子,一定得有一个师傅,有一个一心为他筹划的人,这个人当然最好是东方朔。李夫人站在这里,只想着一件事,要留下东方朔,别的什么都不想。怎么能留下东方朔呢?她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可以留住东方朔呢?想了许久,决定把自己送给东方朔。她不在乎刘彻,她给刘彻弄了一辆羊车,让刘彻乘羊车巡幸。她心里想的是,你这头猪,坐羊车去找女人吧,不用来找我。她要和东方朔淫乱,一想到刘彻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阵激动,一阵轻松。她回到屋里,东方朔已经做完了一个玩具,用帛纱做成了一只鸽子,鸽子眼是红宝石,这鸽子栩栩如生。东方朔说,送给你。
李夫人心里一阵热,东方朔是个好男人,他能给别人消愁解闷,自己必定情感丰富。李夫人笑,依偎在东方朔的身上,轻声说,你别走了,你能进宫,常来看我,好不好?
东方朔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你可能吃一些苦,你也会很寂寞,以前那些都不值什么,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儿子会做大汉天子,要不了多久,你只能为了儿子,甘受寂寞。东方朔的眼里也有火,他与李夫人站在一起,两人个头儿差不多,李夫人显得更娇小玲珑。
李夫人想与东方朔说说心里话,尽量说得温柔些,亲切些,说起李广利小时候背着她上长安,说她自己悲苦,问东方朔:你不能背着我,走一段路吗?
东方朔说,你说错了,不是我背着你走,而是刘弗陵背着你。
李夫人笑一笑,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李夫人就走过去,双手搂住东方朔的脖颈,说,你就背着我走一圈,让我快活快活。
东方朔就背着李夫人。
李夫人抚摸东方朔,说,你像我哥哥。
东方朔不语。
李夫人把头贴在他的肩上,说,你是我哥哥。
东方朔还是不说话。
李夫人伸手掐他一下,说,你做不做我的哥哥?
东方朔笑了,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乌龟,它想把自己的儿女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然后再好好地养大,就跟所有的乌龟一样,来到沙滩上产卵。产卵之后,所有的乌龟把卵埋好,回到大海里去。它不放心,总回来看,一看吓坏了,可了不得,那么多的长嘴鸟在那儿啄蛋吃。它就跑过去把自己的儿女挖出来,放在龟壳上,驮着走。它说:我要保住你们,要保住你们。龟壳上只能放一个蛋,还放不稳,它就想了一个法子,把自己的龟壳上弄满了沙子,然后放上四个蛋。把这些孩子带到大海里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沙子流淌下去,卵就掉下来,它再往背上放,就敲破了。它哭了,更疯狂地回来搬运龟卵,直到把所有的龟卵全部弄碎了,它还是念叨着,我要保住你们,我要保住你们。
东方朔把李夫人放在了一边。
李夫人问,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东方朔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说,别做那只乌龟,不然只能粉身碎骨。
李夫人很扫兴,想与东方朔亲热,给她带来冒险的快活,她心跳加快,热血涌流。女人做事只要横下心思,就一门心思一往无前地去做,不像男人那样徘徊四顾。东方朔这么理性,真让人憎恨。
东方朔把那只绢帛做成的鸽子放在她怀里,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送你一只鸽子,皇上真要不行了那天,你早早把这鸽子拆开了看。东方朔告诉她,这鸽子要拆开,就要先拿下鸽子眼里的红宝石,然后再撕碎,不然只要一动,鸽子就会自行烧毁。
东方朔走了,给李夫人留下惆怅,懊悔。李夫人每次想到他心里都痛。东方朔不是李广利,不像李广利那么宠着她,爱她。一个男人要真是太聪明了,也许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了,也不会怜惜你。像东方朔这种人,把自己的精力全都用在讲故事上了,难道她像那只愚蠢的海龟,把所有的孩子都放在背上,直到全都弄死了为止吗?
快要写完《太史公记》了,这些天司马迁很不安,把妻子编织的那些五色彩绳放在枕头边,不断地抚摸着它。夜里他时常睡不着觉,就起来抚摸竹简,竹简堆得像山一样高。大部分竹简都是田蚡送的。他有点儿奇怪,田蚡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送给他这么多精美的竹简?难道田蚡也对他写《太史公记》很是赞许?他抚摸着竹简,像抚摸着自己的儿女。心中想着那几个孩子,那是他的儿子,是司马氏的后代,他不能去看自己的儿子,甚至不能对人说自己还有儿子。眼下这些竹简是他的心血,有的竹简上还有老妻亲手编织的绳索。他抚摸着竹简,把席子扯到竹简堆旁,闻着竹篾的清香和墨的臭味,香甜地睡着了。
任安的亲属三十多人从长安出发赶向茂陵,一路上呼喊着,请求中书令司马大人救任安,所有的人都站在司马迁家门外吼着,叫着,请司马大人出来说话。
司马迁没法儿去上朝了。
朱乙问,要不要请人来帮忙,把他们赶走?司马迁摇头。女儿问,要不要出去见他们?
司马迁还摇头。
朱乙说,我去跟他们说,叫他们散开。
司马迁说,你不能去,就坐在这里好了。
围观的茂陵人越来越多,他们对司马迁有好感,司马大人能写出《淮阴侯列传》,能写出《郭解列传》,一定是个豪爽之人,怎么能把朋友扔在监牢之中,眼看着他受族灭之罪呢?他一定会像郭解,为了朋友,宁可粉身碎骨。茂陵人都来看,他们渴望看到一个仗义执言的、嫉恶如仇的司马迁。
可司马迁迟迟不站出来,他难道不明白任安的冤枉吗?他就不能替任安说一句公道话吗?他虽然不是重臣,但站在皇上身边,他就是宠臣,能随时跟皇上说话。替任安说几句话,就这么难吗?
任安的家人流泪了,哭泣着诉说当年司马迁下狱时,任安是怎么去求刘屈氂、求田蚡的。他们只有十万钱,全都拿出来去救司马迁,为了救他,任安亲自去求情。可现在看看司马迁这人,他还是个人吗?他心太硬了。
人们砸着大门,呼吼声响在家人心底。杨敞说,这样不行,不如就去请北军,把他们赶散吧?
司马迁不愿意,他对不起任安家人,怎么能再去喊来北军驱散他们呢?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皇上知道任安家人来闹,一定对任安不利。他也不能走出去,他不会像田蚡、刘屈氂那样做事,无法把话说得婉转。他对不住任安,只能对不住任安。
朱乙说,大人就出去,告诉他们,任安只能一死,家人也可能受到株连,让他们死了心吧?
司马迁绝不愿这样做,他不能去说,死也不愿去说。救不了任安,也绝不做助纣为虐的恶人。
茂陵人愤怒了,砸碎了院门,扑进院内,扔石头把司马迁的马给砸死了。两匹马哀叫着,马头流血,无数块石头砸在马头上,砸死了马。茂陵人把他的车也给拆了,两只车轮挂在墙上,表示这里要么是一个修车的铺子,要么是一个败坏人伦的坏蛋。车轴给劈了,车厢给扣在大门上。
人们过来砸门,女儿急了,说:我去。她就站在众人面前。
茂陵人不着急,等着看她怎么说。
女儿说,任安叔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生死之交。
众人笑话她,生死之交就这个样啊?
女儿说,任安叔入了狱,是陷入“蛊人之祸”和“太子兵乱”两个大案中的,我父亲帮不上忙。
茂陵人就乐,你父亲是个啥?没卵子的玩意儿,怎么肯帮任家?你说他给人家割了卵子,还兴冲冲地做官,哪能帮别人呀?能帮他自己就不错了。人们嘲笑司马迁,连个男人都不是的家伙,怎么能做出仗义执言的事儿?他是一个败类,可惜了,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做人差得要命。
女儿觉得她无法面对这些人,人们愤怒了,向她抛石块。朱乙扑出来,大喊,不能伤着她。
杨恽很生气,外公不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吗?为什么不站出去,告诉这些人,他要为任安说话。他为什么不站出去?他怕死吗?杨恽就悄声问司马迁:你怕死吗?
司马迁笑了一笑,我不怕死,写完了《太史公记》,我一定会死。
杨恽说,那你就不写完,总也不写《武帝本纪》,不就行了?
司马迁说,我想好了,一定在皇上死前,让他看到《武帝本纪》。这个想法是刚冒出来的,也许是他心里早就有的,他是那么在意刘彻,就想让刘彻看一看他写出的《武帝本纪》,让他明白司马迁不怕他,不怕死,敢直言。
杨恽又问,外公,你怕门外那些人吗?
司马迁说,怕,我跟他们说不清。司马迁心有忧虑,他怕刘屈氂和公孙弘会趁机陷害他。刘屈氂一直在设法陷害他,这次会不会趁任安之事让他再入囹圄呢?他不敢出声,不敢站出去。他说,我怕,跟那些人说不清楚,我要死了,你就记住,你可以什么都不怕,只有一怕,就是怕《太史公记》印不出来。
朱乙想要对这些人说话,他觉得自己还是能说明白的。他要用感情来感动大家,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迁写一部《太史公记》,是彪炳千秋的大业。他说:你们听着,没有谁比司马大人更正直了,你们也知道司马大人写下的文章,那些文章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吗?司马大人的文章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我们就别烦他了。
有人笑,听说过有舍了生命也要仗义执言的人,就像郭解那样刚烈的男人,谁会像他司马迁这样,做一个缩头乌龟,不敢做任何事儿?所有的人都大吼:司马迁写别人行,他自己做事就像一条狗。让他出来说一说,他能不能对得起任安?
朱乙大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司马大人这一生做事儿,最是光明磊落,你们怎么能这么诬蔑司马大人?
有人上来扯朱乙,打他,骂他:以为你天天说郭解,肯定也是个男人,谁知道只是一个混蛋,打他!
司马迁走出来了,众人都看他,他们要找的就是司马迁,不是别人。司马迁说: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他突然很冲动,想对众人说田蚡的故事,说窦婴的故事,说东方朔的故事。他很悲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一个人、一件事,知道得越详尽就越无法下笔,无法把那个人写得明白。他对自己提出了疑问,能写得出《武帝本纪》吗?能写得好《武帝本纪》吗?他也明白了,有许多事儿不能写,不能写刘彻修下了这一条通往茂陵的笔直大道,也不能写刘彻总是站在宫墙边眺望看不清的茂陵。有许多事儿不能写,剩下的也就没什么能写的了。
任安家人问:司马大人,请问你是不是我家大人最好的朋友?
司马迁说:是。
众人一阵乱喊。任安家人又问:你入狱时,我家大人是不是送了你十万钱,还去找刘屈氂、田蚡,一心救你?
司马迁说:是。
任安家人更生气了,说:我家大人入了狱,请问司马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去找过刘屈氂、公孙弘,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说:没有。
众人怒骂。任安家人又问:司马大人天天跟皇上在一起,大人向皇上求过情吗?甘愿一死也要救我家大人了吗?
司马迁不语,他看着那个问话人,那个人的样子不大像朱乙,脸相奸猾,不是一个好家人。能对他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不能说。能对他说皇上怎么说吗?也不能说。能对他讲明白,为了韩城边那小村的几个孩子,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吗?能告诉他们皇上要他闭嘴,任安必死无疑吗?司马迁什么都不能说,他决心忍受痛苦。
人们见他不说话,更是气愤,有人高呼:他只是皇上的狗,一条没卵子的狗!问他做什么?打他!
污物、石头打在司马迁脸上,他躲避不及。女儿大叫:爹爹,躲开!忽地外孙杨恽大叫,冲出来:你们自称是茂陵人,自称正义,就这么欺负我外公吗?他可是一个老人,他是一个病人哪!他扑在司马迁身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
司马迁觉得伤心,要一个孩子护他,真是可怜,他不敢再动,叫喊着,扯开他,扯开他!女儿像是疯了一样扯开外孙,也扯着父亲不放手,她大呼:有本事去找刘屈氂,找公孙弘,找张汤,找我父亲做什么,他也不是廷尉?!
朱乙大呼:害人啦,你们这么做,就是害了司马大人,你们是作恶!没人肯听他的,人狂怒地扑向司马迁,恨不能生生吞噬他。
司马迁觉得可怕,他瞪圆了眼,只瞅着人。人浪卷着他,卷着朱乙,卷着女儿,卷着杨恽。司马迁这会儿觉得他正在通往茂陵的那条大道上,不是在大道的正中,而是沉入了谷底,再也浮不上来了。身体被挤压着,身上是杨恽,他把杨恽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幸亏他仍是那个侧卧的女人姿势。女儿扑在他和杨恽的身上,最上边是朱乙,朱乙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这三个人。司马迁这会儿就感觉到,人是很悲哀的,当身体被挤压,没了直立的机会,就无法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人。也许,他会和几个亲人一起活活地被愤怒的人们踩死,挤死。在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句叫喊:官员来了,北军来了!
他苏醒了,感觉到身边有人,是女婿杨敞在叫:父亲,父亲,丞相来了,来看你了。他就看到了刘屈氂,看到了公孙弘,两个人坐在床榻前,很关切地看着他。刘屈氂说,还好,你醒了,不该住在茂陵的,这地方民风凶悍,人都粗野,住这儿很危险呀。我听人说,是任安家人来找你毛病,要害死你,是吗?
司马迁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是。
刘屈氂很惊讶,不是这还会是什么人啊?司马迁说,有些人觉得我写的《列传》中,写他们写得不对,就找人来,想要害我。
刘屈氂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得罪谁了呢?你写《酷吏列传》,得罪了张汤吗?
司马迁说,我还没写完《酷吏列传》。
刘屈氂说,你想护着任安?好啊。只不过他可不像你这么想,你好好想想吧。皇上听说茂陵出乱子了,又派了五千北军兵士来茂陵,你要能说出是谁想要害你,就让北军去拿他问罪。
司马迁笑了笑,说,没人想害我。
刘屈氂安慰他,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说。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就在这儿照顾他,等明天带他一起上朝去吧?
公孙弘答应了。公孙弘一直没说话,只是很恭敬地听着刘屈氂跟司马迁说话。等到刘屈氂走了,他就站在司马迁的床榻前来回踱步,突然凑过来,拿过司马迁床边那一捆捆的五彩线绳,扯一扯,挣一挣,说:这绳很结实啊!能不能送给我,我要给小孙子放风筝。
司马迁随口说,不行。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行?
司马迁不想说明。公孙弘笑一笑,说,都在一个朝堂上混饭吃,你这样可有点儿不妙,是不是?司马迁心灰意冷,不想逢迎公孙弘。公孙弘坐在床榻边,说,皇上让我来探你的病,我给你带来了良药,你愿不愿意用?司马迁不知道他说的良药是什么,但他摇摇头,这一顿殴打,打没了他的心气,打没了他的骨气,打没了他的信心,但没怎么打伤他的身体。公孙弘就坐在床边,掏出他的“良药”来,一件件儿放下。有一把小刀,一块封蜡板,一小盒炭汁,一把镶着金把手的锥子。公孙弘放下这些东西,司马迁有点儿不明白了,这算什?戳家抗锖胨担饫锩挥斜鹑耍乙悄悖透嫠吖锖耄阕甙桑抑灰鲆患露砩暇筒惶哿耍囊膊荒咽芰耍乙美掀尬冶嗟奈迳岩啃赐甑摹短饭恰分匦卤嘁槐椤?
司马迁惊讶地看着,看着公孙弘做。公孙弘说,一定要先编《本纪》。《本纪》呢?当然第一篇要先编《五帝本纪》,然后就是《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对不对?公孙弘一边说,一边拿下《五帝本纪》,工工整整放在桌案上,问司马迁:你要是不起来,这用老妻亲手编织的线重新编好《太史公记》的第一篇,可只能让公孙弘给干了。
司马迁很激动,公孙弘什么都知道,公孙弘跟在刘屈氂身后,他可不像刘屈氂。司马迁颤抖着身子,下了床榻,坐在公孙弘对面,嘴里念叨着:你说,我图什么呢?我图个什么呢?就流泪了,泪如雨下。
公孙弘说,你就图这个,一部《太史公记》,后代人全能记住你,天下从此就有了是非,有了善恶,你不就图这个吗?写完了《太史公记》,你死了,活了,都没什么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抄了几份《太史公记》?
司马迁说:三份。刚要说明这三份都是谁抄的,公孙弘打断了他:别告诉我。再抄一份给我,要是有人能印出来,就罢了。没人印出来,我的孙子会印。
司马迁泪眼模糊。公孙弘跟他一样,是跟着董仲舒学今文《公羊春秋》的,他也是一个大儒,得公孙弘这么推重,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公孙弘对他行礼,说,编一套《太史公记》给我,然后你就不怕死了。谁杀了你,那算什么?
司马迁与公孙弘这一晚上彻夜没睡,两个人说着《太史公记》,谈着当朝的这些权臣,说着东方朔、李广、李陵,心很贴近。公孙弘告诉他,大汉的兴旺日子过去了,慢慢会衰落下去。刘屈氂心术不正,他之所以愿意出来,就是要太子刘弗陵不再跟着刘屈氂走。司马迁突然觉得,人生或许还有些希望,东方朔走了,还有公孙弘。他想了好半天,才问一句,我不明白,你这么清醒,皇后为什么会死?
公孙弘说,我当时劝过她,她自己不必死,可她说卫青死了,太子也死了,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没有强劝她,因为她死在“太子之乱”中,比后来死在冷宫里更悲壮。
司马迁明白了,公孙弘又是一个东方朔,他也许不是东方朔,是窦婴,是灌夫,是田蚡,是司马迁。他很高兴,刘屈氂独断专行的日子不会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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