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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卫子夫下葬了。刘彻站在宫墙角看了好久,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花白的头发、苍凉的眼神让司马迁觉得悲伤。刘彻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没有任何的粉饰,苍老、疲惫、哀愁。他不过问卫子夫与太子的丧事,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出殡。他给卫子夫选了一个陵址。这陵在一座山上,在选择陵址时,司马迁看见他的手抖了,低着头把那张帛捧起来,深深地埋住了自己的脸。
东方朔坐着兜轿来了,求见刘彻。刘彻很高兴,渴望看见一个谈笑风生的东方朔。生活中太多悲哀,生命便沉重。要是能不再沉重,生命不就欢乐起来了吗?东方朔拄着拐杖来了,他那病态让刘彻吃惊:怎么了?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东方朔流泪了,说,皇上啊,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一天到晚睡不着,醒时梦里都是书。读过的书搅在一起,咋这样了呢?瞪眼瞅房梁,看藻井,就是睡不着啊。
刘彻心也抖,东方朔这是说啥呢?说的可不是他,说的是活生生的刘彻呀。刘彻很伤心,说:你说怎么办?
东方朔说,皇上啊,你给我一个假,我上蓬莱,就躺在沙滩上等着神仙来。上回我看到了,海上升起了仙山,那是神仙住的仙境啊。神仙活得好快活,在仙山上走来走去,还能听到袅袅的音乐声呢。我喊着,叫着,可神仙不答应,不理我。皇上,让我去吧?我要是到了蓬莱,真遇上神仙,死也叫他们来助皇上,助皇上成仙哪。
司马迁也感到凄凉,东方朔的话惹人泪垂。
刘彻拍拍东方朔的肩,笑一笑:曼倩,你就这么走了?就不顾我了?言语之中很是感伤。
东方朔苦笑,没有我,皇上也会活得好,我要去为皇上寻找神仙,这可是大事儿呀。再说我也该走了,该走了。
司马迁能感觉到,刘彻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东方朔是想离开长安,离开自己。这让刘彻感伤,觉得东方朔的理由不是一个好理由,担心刘彻不会放过他。刘彻会怎么想呢?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他会生气,会激怒,但没料到刘彻真是感伤,对东方朔说:你要走,就走吧,你也该走了,真是该走了,是不是?
刘彻答应东方朔离开,他和司马迁都明白,东方朔的离开像是抽去刘彻生命中的一根丝、一个支撑。这支撑是他生命的欢乐,是他生命的源泉。东方朔走了,他的欢乐与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没了,生命就只剩下了沉重。
司马迁能够体会到刘彻的沉重,但他吃惊的是,刘彻肯放东方朔走。他不明白,帝王之心坚逾钢铁。刘彻不挽留东方朔,不强逼东方朔,就是不想回顾他的去日欢乐,不逼迫东方朔再强颜欢笑。在他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刘彻对谁这么有情。刘彻放走了东方朔,也在心底里留下了一份东方朔的欢乐,东方朔的温馨。
司马迁在他的余生中就用这样一幅图画来宽慰自己:
在广阔的、洁净的海滩上,翻扣着几条木舟,大海如漫长的飘带,平静如镜。一个矮个子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沙滩上,唱着小曲儿。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孩子们笑着,央求他讲笑话,讲神仙的笑话。老人就讲神仙安期生吃长米的故事。这故事很好笑,神仙吃米,吃过了,米又长成原样儿。一早起来他就费心地琢磨,昨天到底吃的是哪一头呢?就怕今天吃错了。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男孩子光着身子,露出那小小的男人根蒂,女孩子也光着身子,能看到那未长成的瓠犀。孩子们啊啊吼叫,扑向大海。
司马迁用这个来平息自己的心境,生命之舟便摇摇曳曳地生出一些快乐、激动。这同沉静的冥冥之中老妻的凝视一样,专注而顽强地站在他眼前,给他生命以补偿、动力,人生便有了激励。
有一天夜里刘彻对司马迁说,没人能像曼倩那样,把人生悟得透。有人说张良就是这样的人,功成名退。传说中的高祖故事,总是说张良偷偷地、悄悄地走了,没有跟高祖告别,也没得到高祖皇帝的许可。其实不是这样的,张良是见过高祖皇帝的,跟他说了要走,高祖皇帝很伤心,但张良说的一番话,又让他不能不服,知道张良说了什么吗?
司马迁不知道。
刘彻说:张良说,大汉没有开国,我做了你的老师;大汉开国了,你就是开国帝王,开国帝王是不该有老师的,谁能做得了你的老师呢?我只能走,没有我,你会做得更好。这话让高祖皇帝激动,他一生一世都惦念张良,在暖阁里画下了张良的图画,每逢想念张良,他就去暖阁里看画像。
司马迁不明白,一个帝王怎么总是渴求自己的臣子或是妃子完美无瑕,成为俗世之中的神人?具有神仙一样的品性,不贪欲,没野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可能吗?刘彻在用自己的梦编织一个神话,无论他渴望的女人,还是渴求的贤臣,都难食人间烟火。
刘彻有一个习惯,就是去水榭看望刘陵,他不与刘陵见面,只在远处凝望水榭。他看水榭时,那姿态就像《诗经》江上遗珮的故事,美人只扔下了珮玉,却拿走了男人的心,从此男人就魂牵梦绕,看着一湾河水,生出无限的情思。刘彻喜欢沿着湖边散步,此时他才是最和气、最感伤的。他跟司马迁说话,问司马迁写些什么。司马迁就讲自己写的人物,写的故事,讲他在那些故事中的十分得意和万分感伤。刘彻就和他商量,说他的想法。刘彻很聪明,能从那些故事中体会到司马迁的王者气概。他说写得好。说到韩信从屠夫胯下而过,刘彻叹息说,这是真英雄。他突然问司马迁,你为什么不写一写杀韩信时,高祖皇帝是不是很伤心,他那一天都干了些什么?说到司马迁那差点掉了脑袋的二十几个字,刘彻笑了,说,其实这些字写得好,是精髓。就这二十几个字,也足以使你不朽。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惊讶刘彻的精明,当他心平气和时,一切人间事物都能够理解,一切人情世故都能够领会,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呢?
刘彻命令吴福把这儿的流泉弄得更好些,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潺潺流水,流漱石阶,脚下的踏阶石正在水里,夕阳就被一只只脚踩碎,踩成碎金残银,人仿佛行走在湖上,身姿轻盈,心灵翱翔,生命也变得轻盈起来。有时刘陵就唱歌,刘陵抚琴不同凡响,就是李延年也说,刘陵不痴不狂,能成为惟一做他弟子的人。可惜刘陵心意不在琴上,刘陵的琴声轻巧,像一串串珠粒,迸溅在湖上,湖就成了心田,搅起了一层层涟漪。
刘彻不谈刘陵,在他心中刘陵只是一个隐痛。他不跟司马迁谈羊车,也不说他第一次乘羊车就到了剑池阁,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能意会到,会选勿思做他的妃子,然后再让她做皇后吗?可能不会,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勿思太能讲,侃侃而谈不像是女人的天性。那斜削的双肩告诉他这女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她能顺利地从生命之门爬出来,比别人少些痛苦和浴血,生命才要她付出代价,人生道路就比别人艰难、曲折得多。她也不可能娶刘陵做他的皇后,这不合乎礼仪。董仲舒给了他一个管理天下的办法,但这办法同时也束缚了他自己。“存天理,灭人欲”是儒家提倡的人格,他不能与自己的妹妹走在一起。在他眼中,刘陵是精灵,不是一个俗人,飘忽来去的神仙,似乎才是刘陵的伴侣。
琴音清悦,琴音高亢,琴音曼妙,琴音呜咽,诉刘陵深情,讲刘陵悲伤,一缕琴音串着一串儿水波飞溅脚底,恍惚间能看见水花,但又没有。琴音就震在脚上,颤在腿骨,扯着男人的根蒂,串向心弦,最后在头脑里轰响,成黄钟大吕之声。
刘彻感受着,生命就注入了鲜血,有了刚强,脚步很稳。刘陵给他生命,给他情感,能感悟到刘陵,就觉得心弦是扯在一起的,从她的手传至琴弦,再从水中扯上刘彻的心,心与心同在。
刘屈氂和御史大夫商议,他对刘彻和司马迁总在一起,感到不安。公孙弘这会儿做了刘弗陵的老师,忙着教他帝王之术,而且时常会拜访刘屈氂,请教如何教刘弗陵。公孙弘就依照着刘屈氂的帝王之策教新太子。刘屈氂觉得,只有一个司马迁是他该看重的人物,琢磨如何才能让刘彻疏远司马迁。
机会就来了,司马迁的车夫朱乙总是在茂陵酒馆里讲《太史公记》的故事,时间一久,朱乙就成了名人。做名人的感觉很好,许多人把朱乙也传说成郭解一类的人物。当茂陵酒馆中集满了人时,朱乙一定来。只要司马迁在宫中陪着皇帝,朱乙就有足够的时间来酒馆里闲坐。无论男女老幼、乞丐佣工全认识朱乙,都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朱乙很神气,同所有的人打招呼,笑着,真是大人物一样,宽容地、慈和地笑,然后就坐在酒馆里。有人上茶,然后上酒,朱乙身边就聚集了人,围着他,听他讲故事。朱乙讲的可不是瞎话,他讲几千年的历史,从黄帝起始讲到禹,讲到舜,什么故事他都知道,这个人的学问太大了。可酒馆里的人又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这么有学问的人竟然不认字,要说朱乙不认字也不对,不认字他怎么能把《太史公记》里一篇一篇的故事都背下来?有人试过,拿《太史公记》问朱乙,朱乙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可更有人去试,让朱乙念酒馆里的酒牌子,朱乙就挠脑袋,说:我不认得,真不认得。众人大笑。听朱乙讲故事,听的人听出神来了,朱乙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哪些?有哪些故事没讲,又有哪些故事无数遍地讲过?人们有时就央求他,讲一个淮阴侯吧?朱乙就站起来拉个架势,先念那几十个字。朱乙的嗓子亮,念起来很威风,念到“敌国破,谋臣亡”,众人喝彩。
朱乙今天更神气,特意在衣服上佩了两块玉,穿一件新衣服。每逢他穿新衣服,就意味着司马大人又写新文章了,来围着听朱乙讲故事的人就更多了。朱乙觉得今天是他的节日,他要讲一个回肠荡气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司马迁刚写完的《朱家•郭解列传》。人们围着他,朱乙就开讲了:朱家、郭解是人心目中的英雄,没有谁比他们更感人了。司马迁笔下的朱家、郭解更是生动,人们都听痴了,听傻了,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追求朱家、郭解,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一生的幸福。朱乙仿佛自己就是郭解,他讲郭解时讲得太生动了,郭解个头不高,不就像他朱乙一般的貌不惊人吗?但郭解是大侠,是他生命中最钦佩的人物。他讲得血脉贲张,讲得围听的人都痴痴迷迷。
有人问,这么好的文章,是司马大人写下的吗?
朱乙笑,你以为还有谁,能写下这文章吗?
那人又问,朱家郭解不是皇上要杀的人吗?司马大人怎么能这么写?
朱乙冷笑,你知道什么?司马大人不畏强暴,皇上也佩服他。
朱乙正讲得高兴,身边的几个人突然出手抓住了朱乙,把他的头强摁在桌上,茶也洒了,酒也倒了。朱乙大喊,混蛋,你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喊:奉丞相令,捉拿郭解反贼余党!
御史大夫上折子,奏司马迁车夫横行不法,到处煽动造反,现已被拿住,请皇上裁处。
司马迁这一天想要回茂陵,车夫朱乙没来,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朱乙这人重然诺,守规矩,绝不会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他一定是出事儿了。直到廷尉张汤告诉他,他的车夫朱乙已被下到大牢里,他才知道。当御史大夫的奏折到了司马迁手里,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御史大夫,背后就一定有刘屈氂。如果是刘屈氂想整他,一定会痛下杀手。司马迁好几次从死亡之中逃脱,这一回他心里很镇定,他想先去看看朱乙,问问朱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张汤陪他去狱中看朱乙,朱乙被打得皮开肉绽,一见到司马迁,就咧嘴乐了乐。司马迁问他话。他说,能不能请廷尉大人走开,让他单独跟司马大人说几句话?他说得很恳切。
张汤冷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想告诉司马大人,要他舍了你,你想说你恨司马大人,给他做车夫,就是想杀他,是不是?
朱乙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张汤这几句话,把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主意给弄得没用了。朱乙还不明白,朝廷上的权势之争是要死人的,任何一个拿来做说头的缘由都能引发一场灭族之罪,引发一场动乱。他也不知道刘屈氂算计司马迁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缘由而已。
张汤说,你给司马大人带来了麻烦,但不是你,别人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司马迁想着去淮南王府那一次,刘屈氂就曾告过他,想要他一死。但刘彻放过了他,刘彻很清楚地告诉他,他是放过了司马迁。这一回把朱乙抓入狱中,就是要旧事重提。
朱乙没办法了,念叨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司马大人,我不能害他呀?
张汤拿着一些竹简,告诉他:有许多人作证,说你在酒馆里蛊惑造反,说朱家郭解是正义的。
司马迁不语,他像那只吃过肉的老鼠,躲在洞中。突然想到,假如当初张汤没有发现是那躲在洞中的老鼠拖走了肉,结果又如何呢?张汤就不会做廷尉,就不会审人、杀人,一切故事就不像现在这样子了。
张汤说,你会害了司马大人的。
张汤一走,朱乙就抓住司马迁的手,急急地说,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你!我去讲你写的书,谁都乐意听。他们给我倒茶,给我斟酒,我可不想害你,司马大人,我怎么办?你说,我要不要说不是你让我做的,我只是自己愿意去讲的?我要不要自尽,一死来救你?
司马迁招呼他坐,告诉他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刘屈氂想要他死,这件事会从朱乙开始,到司马一家全部被诛灭为止。
朱乙流泪,怎么会这样?大人的书眼看就写完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朱乙拿出他那玉石瓶来,这种小瓶子,他曾送过一个给司马迁。司马迁曾经自尽,但没死成,看到这小瓶子,司马迁跟朱乙的心就又贴近了一步。他说:把瓶子给我。朱乙不给,说,我可不想受罪,他要是折磨我,我就死。
司马迁冷笑,你还要学郭解?郭解就像你这样吗?你佩服英雄,可你没有那胆子,你想死,就死吧。
司马迁告诉他,记住,他们要问你,你就说没讲过《郭解列传》,这篇文章除了你之外,还没人看过,我会把它毁掉。
朱乙呼地跳起来:不行,司马大人,朱乙的命,哪有这篇文章有用?
司马迁说:文章毁了,可以重写;人要死了,一切都没了。
朱乙哭了,说:司马大人,我听你的。
司马迁告诉他,只承认他讲过《项羽本纪》,讲过《留侯世家》,别的没讲过,这两篇是听来的,自己不会写字。
御史大夫上奏,说司马迁写下文章,大逆不道,称赞朱家郭解,分明是对皇上抑制豪强,把天下豪强迁到茂陵的做法不满,要治司马迁的罪。
司马迁拿到了这篇奏折,他如今也不同过去了。当他看着这奏折,看着那一句句精心写出的文字,想着这是一个个编织好的陷阱,心不急急地跳了,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主意,他想起了张汤说过的话。张汤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说老鼠,他不明白张汤怎么那么熟知老鼠,也许从幼小时老鼠那一次偷肉,就给了张汤兴趣?张汤说,他曾经做过那种事儿,就是杀死三只老鼠,给另外的老鼠看,那些老鼠就急急忙忙地交媾、繁殖。它们怕,怕自己马上会被杀死,每天当着它们的面儿杀死三只老鼠,它们就会比平时更快地生出更多小老鼠。
连老鼠都知道保护自己的种族后代,司马迁的心里就更明确了,他一定要保住他的后代。那三个男孩长什么样子了?他们是不是长得很高很大了?没有人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父亲,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当他决定把自己葬在那高岗上,他最先想到的是那几个男孩子,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就葬在眼前,眺望山冈上的坟墓,生下自己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老鼠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后代,司马迁更能激发出斗志,他会用牙咬,用心织,对付刘屈氂。这一瞬间他完全忘了《太史公记》,他拿着奏折,想着如何报复刘屈氂,一时间许多想法、做法都从心里涌出来。当他把这奏折放在刘彻的桌案上时,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刘彻看完这道奏折后笑了,问司马迁,有人告你了?
司马迁说,是。不是告我,先告我的车夫。
刘彻来了兴趣,说,说说你的车夫。
司马迁就讲朱乙,他讲得很生动,也很真实。
刘彻就乐:你说他真不认识字儿?
司马迁说,不认识。
刘彻又问,你讲过了故事,他就能讲出来?
司马迁说,是。
刘彻乐,叫张汤,叫张汤来。
张汤来了,静等着皇上吩咐。
刘彻说,你把那个司马大人的车夫带来。对了,别给他洗澡换衣服什么的,就让他那样过来。
朱乙就跪在了刘彻面前。
刘彻问朱乙,果然像司马迁说的那样,朱乙把一些文章背得滚瓜烂熟。
刘彻说,奇人,你是个奇人。你说实话,为什么给抓来了?
朱乙不看司马迁,就说茂陵没什么人不认得朱乙,司马大人的车夫又能讲故事,就不能太给司马大人丢脸,你看我穿的是新衣服,不过他们打我给弄脏了,我还佩两块玉呢!我一讲故事,他们就给我送茶、送酒,拿我当人物。谁知道会抓我?
刘彻问,你讲什么呢?是讲郭解吗?
朱乙说,不是。我讲高祖皇帝,讲项羽。
刘彻笑了,你没这个心眼儿。是不是司马大人告诉你这么说的?
朱乙说,不是,不是,司马大人没告诉过我这些话。
只剩下刘彻与司马迁,刘彻就问他,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置呢?
司马迁说,皇上问错人了。
刘彻从来没听过司马迁这么说话,愣了一下,就问,那么我该问谁呢?
司马迁说,皇上该问丞相刘屈氂。
刘彻脸色平静,他不再问司马迁了。
司马迁知道平静只是表面,刘彻一定会弄明白他身边每一个人的想法,他会再问自己。果然刘彻问他:你以为是刘屈氂想要杀你吗?
司马迁说:我这么想,可能心眼儿太小。我想他不愿意太子活下去,他也不愿意皇后活着,他想皇上也不愿意皇后活着,不愿意太子活着,他就让太子和皇后死了。皇上这会儿身边只有我跟吴福了,是不是我也该死了呢?我死了之后就剩吴福,吴福也得死,那时候刘屈氂就该惦念公孙弘了。
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刘彻心里有些分量。人们说谗言杀人,大概就指这个。看上去轻描淡写,说起来漫不经心,闲言碎语之中讲出来,有意无意渲染它,它才能有作用吧?
刘彻对司马迁说,不要跟我讲刘屈氂,我不想听你说他。
司马迁感到绝望,皇上真相信了刘屈氂,那就会听他的,这对司马迁不利。也许皇上会处决朱乙,那就牵扯到司马迁了。
刘彻问,你觉得刘屈氂怎么样?
司马迁说,酷吏做不到,循吏做不到,皇上做不到的事儿,他能够做到。
刘彻对司马迁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太子是怎么死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眼看着皇后自尽的吗?你以为刘屈氂比田蚡还好吗?可他是丞相,要是把他也处决了,那大汉还能不能剩下一个老臣了?
司马迁说,他想要杀我,皇上为什么不杀?
刘彻笑一笑,我要杀你,就杀;他想杀你,怕没用吧?
刘彻当着司马迁的面召来了张汤,对张汤说,司马大人的那个车夫连字都不认得,怎么能蛊惑茂陵人造反?
张汤说,这是御史大夫弄的,我要给他一个交代。
刘彻命人把御史大夫叫来,说,司马大人有罪,你也别奏了,我也不想他做别的,就是想要他陪我,说说话,走一走什么的。你想把他处死吗?
御史大夫不敢再说,只是说:皇上不让问,那就不问好了。
刘彻说,要想治罪,就得先弄明白。弄明白怎么做,不然会出笑话的。
刘屈氂很生气,皇上为什么那么看重司马迁呢?一个用写史来诽谤大汉王朝的人,一个对高祖皇帝玩笑不恭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文人,为什么那么重视他?刘屈氂想把司马迁弄走,换上一个人,那样他的地位会更稳固些。
张汤把朱乙给放了。
朱乙回茂陵这一天,特意又穿一件新衣服,佩上两块玉,来到酒馆,他想炫耀自己,出一口恶气。刘屈氂、御史大夫想要害司马大人,也害不成,皇上多看重司马大人。他们想把我朱乙下狱,想害我?害不成。
他进了酒馆,酒馆里的人躲着他,没人敢过来。人都怎么了?这还是他妈的茂陵人吗?没人给他送茶送酒,都害怕了,怕惹祸,怕跟着受罪,受株连?那些人顾自在自己桌上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他们都不认识朱乙了?真想站起来大吼一声,但又想到司马迁,可别给司马大人添麻烦了,就忍一忍吧。
突然酒馆里所有的人站起来大吼,欢声如雷,人都挤过来,喊他:朱乙,朱乙!茶、酒都放在桌上,堆在他面前,满桌都是好酒、好茶。朱乙顿时流泪了,好半天才说:你们没不理我?
这天晚上司马迁把朱乙叫了进来,和朱乙一起进屋的还有司马迁的女儿和他的外孙杨恽。司马迁把门关好,对他们说:我有一件事,要对你们交代。朱乙觉得郑重,有什么事儿能这么认真,这么郑重?而且把他和自家人召在一起?
司马迁说:《太史公记》要写完了,我想问你们几句话。
三个人点头。
司马迁问:我把《太史公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们能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三个人又点头。
司马迁吩咐,在他死后,再印《太史公记》。也许写完最后一篇《武帝本纪》,他就会被处死。
女儿哭了,杨恽也流泪。朱乙说:你写完就走,像东方朔一样去找神仙。
司马迁摇头。东方朔平日在武帝身边嬉笑嘲谑,成了一个小人,这使他既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安然隐退。司马迁绝不会这么幸运,他隐隐感觉到,刘彻一定会处死他。刘彻对他说了许多心事,他也最熟悉刘彻,一旦《武帝本纪》写成,刘彻就会像处死灌夫、窦婴那样,让他一死,绝不会放过他。他说:死算不了什么,可《太史公记》要传下去。父亲临死时,没跟我说一句别的,只要我写下《太史公记》。这是司马氏一家的大事,你们各抄一部,把书藏好,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在我死后,一定要印出这本书。
女儿和外孙跪着答应了。心里想到杨敞和杨忠,一家四人有两个人肯为这部书献身,另外两个人绝不情愿,他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司马迁拍拍朱乙的肩头,说,你真的很佩服朱家郭解吗?想做他们那样的人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是英雄吗?
朱乙说,轻生死,重然诺。
司马迁说,不错,我想要你答应我,保存好一部《太史公记》,从今天起别再进酒馆讲故事了,除了赶车,就是保住这部书,等我写完了《武帝本纪》,你就走,别让任何人找到你。十年、二十年后,如果我的家人还有人活着,不印这部书,你就一定要印。你能做到吗?
朱乙跪着,流泪说,司马大人,你能做那么多,我怎么就不能做呢?你能豁出命来,我也能豁出去。你放心,有朱乙在,就有《太史公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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