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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看到长安了,刘彻命令车队停下。司马迁看到一个衰老而疲惫的刘彻,他念叨说,不回长安,不回长安,回去做啥?没什么可干的,去巡幸,去封禅,去蓬莱,去找道士,去找神仙,就是不回长安!
吴福站在车边,虎贲、郎中都停在路旁,没人敢劝皇上。
刘屈氂说,司马大人,皇上也就是能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去劝劝他?得回京啊,回去上朝,有那么多事儿等着他去办呢,他不回去怎么行呢?
司马迁说,好,我去劝。他知道刘屈氂利用他,刘屈氂自己去劝皇上不是更好吗?但刘屈氂说,他回朝之后就要告老了,不能再呆下去了。刘屈氂流着泪对司马迁低声哭泣,是我带大了他,从小就教他,一直教大,他死了,就当着我的面儿服下了毒药,我眼瞅着他死,救不活。欲哭无泪呀我……刘屈氂也老了,直不起腰。
刘屈氂不能去对皇上说,就只有他说了。他对坐在车里的刘彻说,皇上,还是得回去。要是不回去,大汉王朝就没了主心骨。
刘彻冷笑:我有那么重要吗?我真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是说,我只是一个天天被人家骗的傻瓜吗?
司马迁说得很认真:皇上,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有错,你不能有错。一个庶民百姓喜欢神仙,就喜欢好了,可你不行。你做什么,总有人效仿,那就贻害无穷。
吴福也说,皇上,咱回家吧,行不行?
刘彻抬头看,长安城门隐约可见。怎么没有匆匆归来的喜悦,没有要洗却一身疲劳的冲动,没有巡幸归来好好歇歇的念头,怎么就不敢进这座城门呢?
公孙弘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外迎接皇上,刘彻要公孙弘上来问话。公孙弘跪在车旁哭,说:皇上啊,公孙弘该死,公孙弘该死。
一看他哭,刘彻心忽悠一下又悬起来了:怎么了?
公孙弘说:只保住了王妃、王子和公主。皇后她……皇后她没了。
刘彻咧了咧嘴,看不出是哭是笑。回到了皇宫,刘彻坐在建章宫内不动,没人敢问如何为皇后治丧,发葬,也没人敢问如何处置太子。
站在宫墙上眺望茂陵,田蚡当年怎么就能把这一条大道修得笔直呢?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笔直的道路。一场大雨从茂陵山上冲下,把大道拦腰截断,有一段路就沉在山谷里了。八十里路笔直如箭,走出一段,略沉了沉,车马都消失了,然后再冒出来。刘彻说,这回就好多了,是不是?只是和司马迁同时想到,这路再也不能一马平川地跑了,放在车四角上的水一定会洒溅出来。刘彻说,田蚡太固执,太固执。
刘屈氂和文武百官朝会,写了一个折子,请旨把太子葬在茂陵山下,做一个平常的坟墓,说要在长安城内抓叛乱之人,凡是跟太子起来造反的,全都要杀掉。还奏请杀死北军使者任安,说他有罪。
刘彻看完了奏折,问司马迁:你说任安有罪吗?
司马迁的心又跳起来,他太牵挂任安了,又是一瞬间大祸降临的感觉,脑子里转着念头,怎么说才能救任安?他说:任安无罪,太子去找任安,用太子节杖调任安的兵,任安该不该受?皇上真的不在,任安只能听命于太子,他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还健在,就受了这节杖。等他知道皇上健在,他怎么敢发兵?于是他就不发兵,他是北军使者,只能这么做。
刘彻冷笑:你怎么知道任安不发兵?任安派出北军看管长安四城,没有我的命令,他也发兵。
司马迁说:如果是我,眼看长安城发生兵变,我也要保住长安,不让他生民乱。任安做的,没什么不对之处。
刘彻冷笑,问司马迁:你知道任安这个人吗?听说他在街上与太子相见,说上两句话,就假装昏倒,后来又觉得不对,就送给太子一枚秦钱,你说,他这是干什么?
司马迁苦笑,还要他怎么样?任安是北军使者,与太子也不能私下结交,他怎么能在当街上跟太子亲热?事后觉得这么做不妥,有伤太子尊严,送太子秦钱,是表示道歉。他是北军使者,不参与叛乱,不是有功吗?
刘彻看着司马迁,司马迁说得很激奋,像是义正词严,恍惚间他就像田蚡,刘彻想做什么,想说什么,他都会反驳。有什么可反驳的呢?太子死了,皇后也死了,再多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错,他就该死。总有人站出来责难他,不管他怎么做,总是有错误,一个接一个的亲人弃他而去,这是为什么?他对司马迁说:不许你跟我说任安,你再跟我提一句任安,我就把韩城那小村里的人全都杀光。这一句话很管用,司马迁一个字也不说了。
刘彻夜里睡不着,几个小妃子少不更事,叽叽喳喳地说宫中的变故,说皇后把她们叫去了,所有的皇子、宫妃都在皇后的宫里,皇后要保护她们。刘彻明白,卫子夫是想帮太子,但她不是阿娇,便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她不会伤人,最后只能伤害自己。刘彻突然说:说得好,说得好。小妃子愣了,什么说得好?刘彻说,再有人问你,皇后把你们聚一起做什么?你说就是要护着你们,这么说就好了,记住了吗?小妃子都点头,似懂非懂。
刘彻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东方朔不与刘弗陵住在一起,就可以让东方朔来讲一个故事,说些闲事儿,那样他也许就能睡得着了。
他起身来,走到宫门前,看着司马迁。司马迁当值,总是蜷在那里睡觉。刘彻注视着他,吃惊司马迁的睡态,这是一个女人的睡态。女人睡时就是这么蜷着身体,双手抱着,躬在一起,就这么睡。刘彻凝视了司马迁一会儿,心中苦涩,也有些酸楚。他轻轻地喊了声:子长,子长。
可惜司马迁没听到。当他醒过来时,看到刘彻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刘彻要他跟自己去甘泉宫,去看太子和皇后。两个人出来,叫着吴福,带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宦竖,挑灯而行。
甘泉宫奇冷,阴沉,只有几个人在那里。刘彻进去了,看着棺材,用手抚摸着,那动作像去摘取灵芝。刘彻挥挥手,人都退下去了,他绕着棺材而行。一瞬间让司马迁想到了卫青死时,他念祭文,皇上站在棺材前,只是说:奴才,好奴才。这会儿卫子夫跟太子也死了,皇上会说什么呢?
刘彻低声念叨着,说些什么,听不清。司马迁想,他要跟卫子夫说心里话,告诉卫子夫,事情可以不是这样的,本来可以是另一个样子的,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会对卫子夫说,要是你只跳舞,一辈子在平阳公主府内跳舞,会不会活得更好?会不会更快活?你进了皇宫,不会跳舞了,也没学会做皇后,那你就什么都不会了。
刘彻低声说着话,抚摸着棺材。当刘彻走到另一具棺材前,他皱紧了眉头,闭上了眼睛。世人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说是老人的宠爱集中在最小的儿子身上、最大的孙子身上。可谁知道刘彻的心呢?在这世上,他最心疼的就是太子。太子成年了,太子有儿子了,太子又有孙子了。岁月流逝,太子也快要成为老人了,可他还是太子。刘彻心痛,觉得他可怜,怎么就不能像自己,十六岁就做皇上了呢?太子是不能等得太久的,等得太久了,太子就成了一个老太子,一个老太子就很可怜。
司马迁理会不了刘彻的悲哀,觉得刘彻是沉浸在悲痛中,眼前的人一个个走了,无论是战战兢兢的窦婴,还是一身傲气的田蚡,更有军功赫赫的卫青,人都走了,没了悲壮,没了辉煌,太平盛世还剩下什么呢?皇上选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和皇后、太子说话,他心里不安。
司马迁和吴福站在廊下,他想的跟吴福不一样。吴福在想,皇上是可怜的,身边没几个亲近人了。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他怎么撑得住呢?司马迁想,这蛊人之祸带给大汉朝的伤害,是用人不淑,如果真的宫廷内很平安,很祥和,大汉的承平盛世可能真就会来。
刘彻一句话也不说,起身就走,他命令司马迁和吴福跟他一起走。做什么去呢?两个人不明白,皇上夜深要出宫,长安城很大,人都在酣睡,悲痛只是刘彻自己的,跟别人无关。马车在街上走,轧得石头咯咯响。吴福不问,司马迁也不问,就让车走吧,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司马迁就也窥知了皇上的一个隐秘,每逢痛苦时,他一定要离开京城去巡幸,去封禅,也许那样就会把痛苦抛在身后,让自己变得再快乐些。
刘彻似乎在车里睡着了,没人敢打扰他。马车就缓慢地在长安街上游荡着。刘彻不下令,马车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天快要亮了,刘彻突然说:去张骞家,去张骞家。
这不稀奇,张骞家人又一次迎来了不速之客,只这一回是在黎明。张骞的家人都起身了,过来侍候。刘彻说:就上你那屋。就又坐在张骞和勿思室内,这一次没有烤羊肉。刘彻说:去烤啊,弄一只羊,在院子里烤,拿酒来我跟张骞喝,跟勿思喝。
张骞就陪皇上喝酒。刘彻喝得很快,说:张骞,你还是有福的,你的女人会烤羊肉,我也要弄两个匈奴女人烤肉。
张骞唯唯,只能答应着。
刘彻很快就喝醉了,说起了苏武,说:就只为了苏武,也要再派人去打匈奴,让他们从北海把苏武给我接回来。苏武是我的人,怎么能在那里受罪?我夜里做过梦,梦见苏武。头发长得太长了,像个女人。你说,他们会不会给他匈奴女人,会不会有女人侍候他?
张骞说,会的。匈奴人也很讲理,也有情意,他们会给苏武两个女人,给他好女人。
刘彻生气了,指斥着张骞:你说什么呢?匈奴会有什么好女人?你这是胡说。你在匈奴不是娶了两个女人吗?这算什么好女人,好女人是这样的,勿思你给他看,让他看看什么叫好女人。
刘彻上去,就去扯勿思的衣服。
勿思笑,妩媚地笑,她说:皇上把他最好的女人给了你,你就该明白这是皇恩,皇上的恩德,你要记住。勿思就当面脱下衣服,让人看她的身体,丰腴而美丽的女人哟,斜削的肩像长安城外的酒旗,那是羁旅之中天涯游客的神圣之地,是徘徊无助心灵的休憩之处。乳怒挺着,那是男人长大的甘泉,渴饮的甘泉。渴饮之后就生成了骨骼,生成了肌肉,成为血脉贲张的男人。勿思凑近张骞,说:皇上要你生儿子,要封你儿子为侯,从此你家就世世代代有了一个高贵的贵族后裔。真可惜呀,你没这本事,生不出儿子。
张骞呆呆地看着勿思,他见勿思就像看陵墓旁的那些石翁仲一样,粗壮、硕大、无血无肉、疏离,跟她不共存在一个世界。他恨勿思,总是说些窝心话,拿他不当男人。说来说去,他还真就不是男人了。张骞觉得窝心,感到郁闷,哇的一声,向前喷吐出一口鲜血。
刘彻很吃惊,喊人,命令吴福去叫郎中来。
勿思抱着张骞的头说,没什么,他最近常这样,你跟他说话,他瞪着眼睛像听不见,又像都听见了,然后就吐血,一口口吐。
刘彻很急切,说:张骞,你得好起来,我没什么人了,你得好一些,身子好了,上朝来陪我说说话。
张骞苦笑,他从西域归来,就总是跟皇上说西域。西域成了他跟皇上的话题。说起梦一般的汗血宝马,说起西域风情,张骞眼里就像有迷雾,雾蒙蒙的散开,笼住了他十几年的苦难,吞没了他男人的气血,使他成为一个衰弱的老人。但生命之舟很快就要搁浅了,谁还能像张骞一样跟他谈西域呢?谁还能像张骞一样,不管何时,只要他敲门,就会开门迎接,就会静静地听他倾吐心事呢?
刘彻说:张骞,你是个汉子,是硬汉子。匈奴人那么搞你,你也没垮,怎么能倒下?大汉这会儿正是好日子,有的是事儿做,你得帮我。我让郎中来给你治病,让栾大去找灵芝。真可惜,我在芝水吃了一枚灵芝。早知道你这样,不如把那枚灵芝留给你吃。我不长生不老了,让你长生不老。
刘彻几乎垂泪,太动情了,心里的痛苦要对张骞说,也不避勿思。
张骞叹气说,皇上,太子没了,皇后也没了,你有那么多事儿要做,还来看我干什么?
刘彻说,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勿思插嘴说,皇上,太子没了可以再立,皇后没了可以再立。皇上有的是儿子,天下也有的是女人,卫皇后也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女人。
刘彻斜瞟了勿思一眼,她就能点评卫子夫吗?卫子夫一死,连勿思都可以评论她吗?他心中涌上了一阵反感。
勿思可不在乎,说:皇上难道就没觉得,大汉天下最大的憾事是什么吗?皇上这一辈子文治武功,足以跟历代帝王媲美。只是由于这一大憾事,皇上才不能成为从古至今第一贤明的帝王。
刘彻哦了一声,还真就没人这么说过他,那就听听勿思的吧,看她怎么说?
勿思赤裸着身子在地上来回走。
司马迁觉得,无论男人、女人,一旦赤裸,脱去衣服的束缚,便不会成为理性的人了。会淫乱,会暴虐,会无所措手足。有几个人能像勿思这样,面对着皇上,面对着司马迁、吴福,赤裸着身子,这么从容不迫呢?是不是她一直以为司马迁和吴福根本就不是男人,而皇上跟张骞都是征服不了她的男人?
勿思说,皇上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有本事有能力的女人,你太聪明,太能干了,可娶的皇后没有一个好女人。陈皇后任性,卫皇后太老实。你没有吕后,没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女人,甚至没有娥皇、女英那种让你快乐、让你得到休憩的女人。你也没有涂山氏那静静地、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你的女人,你这一生就有这么一个悲哀。想用金屋子来养着自己的女人,可惜你从来也没建成过金屋子,你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好女人。
刘彻呆住了,冷冷地看着勿思,突然觉得他找到了珍宝。能说出这话的女人,真不一般,她会是自己想要的那个女人吗?那个知心、痴心、诚心的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难道就是勿思吗?真可笑,他竟然把勿思送给了张骞,这个两肩斜削如长安城外的酒旗、总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些大道理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一点儿都不温柔,怎么会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这可让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勿思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宫中有一个很聪明的皇后,江充怎么能从太子宫里挖出蛊人?他也不敢打太子的主意。如果这个皇后是聪明的,她就会像吕后一样,请来商山四皓做太子的师傅,那你就不会废了太子,也就不会给人杀了你的皇后,杀了你的太子。
刘彻一言不发,看着勿思,突然吼了一声: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以为你看得很准吗?太子是造反,是事后畏罪自杀的。皇后也是把皇子、公主都聚起来,事后知自己有罪,才自杀的。你懂什么?
勿思笑了,说:皇上心痛,就不说这个了。
司马迁头一次看得明白,刘彻败了,竟败在勿思的手里,真没想到勿思竟是这样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女人。
神仙是给过他机会的,当他用羊车在宫内巡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羊车在夕阳中慢慢而行,把他拉到了剑池阁,勿思就住在这里,他那天就让勿思侍寝。勿思说,我不要你,你抱紧我就行了。勿思是呼唤与他心灵贴近,他没听到那呼唤。勿思跟他说话,说道理,他一向以为女人只能向男人献媚讨好,不能讲道理,就不喜欢勿思,把他扔给了张骞。
心里没有什么懊悔,只有巨大的失落,其实这个过错从一开始就铸下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皇帝所不该犯的错误,五六岁的皇帝就决定了谁来做自己的皇后,这事儿很荒唐,他的错误从那时就开始了。他用一生来寻觅如何长生不老,他也蹀躞地用一生去寻找像涂山氏一样唱着情歌的女人。他突然明白了,刘陵可能是那个女人,勿思也可能是那个女人,但都被他推开了,抛弃了。
司马迁看着勿思,心生厌恶。他没有刘彻的感受,没有刘彻对生命的那一番依赖,就不能明白像勿思这种女人对刘彻究竟有什么用,他也就不能明白刘彻对刘陵的那一份情感。他在写刘彻时,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写明白刘彻的情感世界,这跟他写高祖皇帝不一样。写高祖皇帝对吕后、对太子、对戚王如意的情感写得凝重缠绵,写项羽时也写英雄失意,但对眼前的刘彻,他却少了那么多的感悟。
刘彻对张骞说,宫里的郎中会治好你的病,病好了,就跟我去巡幸,去封禅,你看着大山,看着大河,心就开阔啦,不那么愁了。
刘彻看着张骞,就想着苏武。苏武这会儿做什么呢?他会把那已经脱尽了旄头的节杖放在帐篷里,就在帐幕中,在铺着的羊皮上跟匈奴女人狂欢吗?狂欢时他也能不忘大汉吗?刘彻对张骞说,你好好歇息,多吃点儿药,你的事我让公孙弘去办,你不必操心事务,好好养病。等病养好了,就生一个儿子,我要他做万户侯,做大汉世世代代的万户侯。
朱乙把司马迁写下的文章都刻下来了,但不对司马迁说自己把文章存到哪里去了,只是像老鼠一样每天搬走又搬回,他拿来那些五彩的系绳,这些绳是老妻做的,很结实。司马迁曾经想过,就是皇上再三摔,也只能摔碎竹简,摔不坏这些系绳。他已经写了一百多篇文章了,足有四十多万字。再写几篇,这部《太史公记》就完成了。
司马迁对女儿说,恽儿抄写的《太史公记》要收藏好,也许将来就要靠恽儿抄写和印出这部书了。有人劝他,就把《太史公记》早早印出来,又有何不可?他不想那么做,只想等自己死后,有人印这部书。那时他就听不到别人是怎么评论他写的这部书了。他同刘彻一样不想提自己,怕别人说自己。刘彻用一生来完成他的《武帝本纪》,司马迁也用他的一生来作《太史公记》,两个人都在煎熬,一步步向最终目标走去。
司马迁有时想,究竟是刘彻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如果刘彻死了,那他的《武帝本纪》就可以杀青。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写着刘彻的故事,只有这一篇文字费了他那么多的工夫,他总觉得自己写不好《武帝本纪》。武帝也不像刘邦、项羽那么生动,人物不那么令人激动,有些显得好笑,显得蠢笨。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武帝吗?
刘屈氂来了,问怎么样安排皇后下葬,安排太子下葬。刘彻不出声。要是依照着大典,就该举行国葬。刘彻说:那就国葬吧。刘屈氂听了,就去安排。自从太子死后,刘屈氂变得沉默寡言了,皇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反驳。皇上问话,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会儿刘屈氂刚要走,刘彻又说:回来。要司马迁、东方朔、公孙弘都来,看看怎么弄?
皇后卫子夫是自尽而死,太子是服毒而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太子起兵,要夺皇位。也知道丞相刘屈氂举着大旗,写着“安天下者刘”,去讨伐太子。两下里打起来了,太子最后被刘屈氂捉住,才死掉的。此时怎么安葬太子与皇后,真的很难办。
公孙弘说:就对外人说,皇后与太子是暴病而死,举行国丧就是了。
刘彻问司马迁怎么看?
司马迁说,只能说太子杀了江充,下人挟太子要谋反。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这件事不怪太子呀,有几个人有罪,是一定要查办的。
刘彻问:都谁有罪呢?
刘屈氂就说,第一个罪人就是我,我教了太子那么多年,没有教好,这是一罪。皇上要我去平定太子之乱,我用一个臣子去跟太子对垒,这是第二罪。太子被俘,本来我能看住他的,当天夜里我就带着酒菜去劝他,要他等着听皇上的吩咐,可谁料到他会自尽,这是我的大罪。皇宫里,我让公孙弘去安定皇后,千万不能出事。我是怕皇后一怒之下伤害哪个宫妃,伤害哪个皇子。可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真是犯了大罪了。
公孙弘也跪下,说,皇后当时说话很平静,我也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犯了罪过,请皇上处罚。
刘彻说,起来吧,起来吧。有什么用呢?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你们两个人的事儿就算了。刘屈氂你再说,还有谁有罪?
刘屈氂说得很慢,但司马迁听来,却像是一字一句都敲在心里:还有一个罪人,是犯了大罪的,那就是北军使者任安。他犯了欺君之罪,太子给了他节杖,他要是能听命,就是太子的忠臣。可他接了节杖,却不听从太子之命,不闯皇宫,不拥立太子,他就是太子的叛逆……
司马迁知道刘屈氂的厉害,刘屈氂盯住了谁,那个人肯定倒霉。他这么说任安,岂不是正话反说?难道任安这个北军使者,只听命于皇上,不参与太子动乱,是做错了吗?不这么做,他又能做什么呢?
刘屈氂接着说:也许他做得对,任安派人看守长安四城,他为什么派兵?没有皇上的命令,他就敢去守城?任安可能有理由,说是为了长安的安定,怕城内庶民趁机生乱。但细想想就知道,不是这样,他是首鼠两端。要是皇上回来了,平定了太子之乱,他就跟着皇上走。要是太子夺下了大汉,自立为皇,他就会跟着太子走。这个人的阴险由此可见,大汉兵权应该交给像卫青、霍去病、李广这样的忠臣手里,绝不能交给李陵、李广利这些叛臣手中。太子之乱,最可恨的就是这种投机者。
刘彻斜眼看刘屈氂,他是不是也像司马迁一样,心里早就认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才是投机者呢?
司马迁能说出许多想法,但很奇怪,这些想法都不值一驳。你怎么知道刘屈氂是投机者?刘屈氂重病在身,危难关头挺身而起,拯救大汉于倾颓之中,这是大功臣。你想要告他,也无话可说。隐约之中司马迁认定,卫皇后之死与太子之死,都与刘屈氂有干系,但说不出,说不准。
刘彻说,好。依你看,这个任安该怎么处置?
刘屈氂说,捉起来,拿他全家问罪,冬日斩决。
司马迁不敢说话,他记得皇上那句话,你要是再提任安,我就灭了韩城边的那个小村子。
驾车回茂陵,车沉入深谷,觉得那谷很长,很深,人心就忽悠悠地落下来,直落入谷底,再一点点地爬,慢慢地升上来。心很疲惫,也很苦涩。
朱乙很高兴,唱着歌,自从为司马迁抄写《太史公记》,朱乙的生命就变得有意义了。他学得儒雅起来,穿衣干净了,衣带上还佩上了玉。杨恽就笑他,说:你只是一个车夫,怎么还佩着玉?
朱乙不服,车夫怎么了?车夫也是司马大人的车夫。别看他们官大,有谁进了茂陵的酒馆里,能像我朱乙这么受欢迎?要茶有茶,要酒有酒?我一开口,整个酒馆都没声了。我一讲,你看吧,都支楞着耳朵听,不服行吗?我讲的可是《太史公记》。
司马迁没朱乙这么好的心情,他回到家,女儿问:是不是任安叔叔一家都给关在牢里了?
司马迁点头。
女儿不语,女婿杨敞说,别管了,太子之祸,从蛊人到谋逆,罪过太大了,谁沾谁倒霉,你何苦要管这事儿呢?
女儿说,你在牢里,任安叔拿出十万钱救你,你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司马迁说,我跟皇上提了,皇上大怒。如果再提,就又是一个“李陵之祸”啊。这回受祸的就不是我自己了,而是家族。
女儿不出声了。
司马迁想了一夜,觉得任安是冤屈的,还是应该去救他。只是该去找谁呢?刘屈氂一心要害死任安,绝不会救任安。公孙弘不会做任何事,刘屈氂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吴福不敢插嘴宫中的大事。突然想起了东方朔,决定去找东方朔。
司马迁去东方朔府中,是在夜深,他也知道,不能让东方朔获罪。
东方朔正在翻看书籍,书房很大,竹简、绢帛都打开着,他似乎在同时看许多书。
司马迁说明来意,请东方朔救任安。任安有才,也是东方朔的朋友。他给东方朔行礼,央求东方朔:你就帮我一次吧,要能救了任安,死了又算什么呢?
东方朔不语,只盯着司马迁的脸看。司马迁长得很俊俏,不被阉割,一定是个刚强的男人。但这会儿,他像个女人,声音像,举动像,就是婆婆妈妈的说话,也像。东方朔说,本来不想多说,但是我要走了,就多说你几句。
司马迁的心揪紧了,东方朔要走了,去哪儿呢?
东方朔说,太子死了,刘弗陵必做太子,皇上不会用一个整天说笑话、插科打诨的小人做太子的师傅,我该走了,就说是梦见了神仙,去为皇上求长生不老药。皇上会放我走的,这是我的机会。
司马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东方朔要是也走了,朝廷上还有谁可以说几句真话呢?
东方朔站起来,站起来也比坐着的司马迁高不出多少。他伸出双手,抚在司马迁的肩头上,说:你要记住,绝不能出错,不插嘴皇上的任何事务,你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就够了。活了这么大年纪,你怎么想不明白?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把它做得完美无缺,就一生无憾了。你想做一个诤臣,又想做一个良史,还想做一个好男人,这怎么可能?要么你就毁了《太史公记》,要么你就一言不发,听我的,别说话。
司马迁想不说话,但只要别人一问,就想说。文人是聪明的,怎么能没智慧呢?
东方朔说,在皇上身边,聪明的人装傻,傻人才硬做聪明。你要硬做聪明,下一个死人,不是任安,就是你。保不住你的家人,保不住你的后代,保不住《太史公记》。再说,皇上会听你的吗?你说话又有什么用呢?一次“李陵之祸”就足够了。站在皇上身边,能说真话吗?太子之乱,事后又得杀人,你想会杀谁?不能杀刘屈氂、公孙弘,不能杀太子的家人,任安成了事后最大的牺牲,他必死无疑。你能救得了他吗?
司马迁感到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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