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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发布时间:2024/8/10  阅读次数:216  字体大小: 【】 【】【

第十四章


刘彻与几位重臣商议如何处置郭解的时候,茂陵郭解家的门前,不断地有人骑马飞来报告———

皇上与几位大臣商议如何处置郭大侠。

皇上问,什么叫侠?他说这世上没有侠。

皇上派北军使者任安率五千骑兵前来抓郭大侠,要把郭大侠全家带走。

郭解不动,端坐殿堂上,母亲与妻子都送走了,只剩下他与三个儿子。茂陵人都知道了,老老少少都来看郭解,看他怎么办?谁也没料到,郭解竟然背着锄下地去了。他要干什么?

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啊,绿油油的。郭解就铲地,众人屏息看着他,眼里噙泪,郭大侠呀,皇上是要杀你。郭解仍是铲地,仍然是一口气铲到垄头。郭解回头了,突然大吼:啊,啊!挥起锄把庄稼砍折,他像一头狂怒的狮子,践踏着这片庄稼,大吼:砍,砍啊!人都动手,把郭解这片地砍得七零八落,再也没有一棵好庄稼。

郭解说:我走了,皇上要是派人来捉我,告诉他们,我往临晋去,往太原去。郭解把自己的锄插在地头上,就走了。

北军使者任安围住了茂陵,茂陵人都聚在郭解家门前,坐在地上不动,骑兵冲了几次,践踏伤人无数,也冲不过去。

任安下了马来劝诸位:让开吧,皇上只让带郭解一家人去问话,与你们无关。

众人不让。

任安下令:闯!

北军冲入郭解的房内,没有人,郭解一家早就走了。

刘彻看着田蚡、刘屈氂,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夜半来见,而且是不约而同。他问二人有什么话要说,要司马迁秉笔记录。二人互相推让:你说,你说。不好说,但总得说。

田蚡说:皇上,郭解的事,就请皇上开恩,只要皇上不说,张汤不追,各郡县不奉诏拿人,郭解就有一条生路了。

刘彻看田蚡。田蚡目光闪烁,好像有什么话难于启齿,田蚡怎么会夜半前来提出这件事呢?刘屈氂来,又要做什么?

刘屈氂说:圣上,老臣也想说,郭解的事就算了吧?

刘彻忽然笑了,问:为什么?说个理由出来。

司马迁也觉得意外,两位重臣夜里来到皇宫,单只为了说一个郭解,足见此事重要,以为是有人嘱托两位重臣。心想:郭解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两个人来为他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今天老臣家的大车所有的车轴都从中间断裂了,细细一看,是有人做了手脚。要是老臣坐车在街上跑,这会儿不死也成重伤了。

刘彻笑了:跟奸猾的人玩奸猾,那又怎么跟田蚡玩的呢?

田蚡说:我家里是没什么,但是一大早起来,就见门房递来许多竹简,足有上千片,上面只写“郭解”二字,都是不同人书写的,全都粘在我家的门上。

刘彻大笑:怎么了,那又怎么了?你们俩总不会因为车轴断了,就吓得不敢坐车了吧?因为有那么多片竹简,就不敢杀郭解了?

刘屈氂解释:不是敢不敢,而是能不能,有那么多人景仰郭解,你就无法动手。依老臣见,像郭解这种人,应该用他。皇上就封他做一个臣子,让他管一点儿事,名人豪强不就跟着他,一齐跟皇上走了吗?

刘彻头一次听见刘屈氂这么说,心想,刘屈氂奸猾,提出用郭解,就是想让大汉收买豪强。把豪强弄作自己的官员,也不是不行,是不愿意。这些人凭什么振臂一呼,就可以号令天下?

田蚡说:也不必跟他认真,这种人只是一种变了相的小人而已,跟他太认真,岂不是得罪了他?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忧无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江山,有财富,他什么都没有,他惦记着你,你就死定了。

刘彻心里颇恨,豪强,豪强!你让他豪,他就强。他问:中书令,你说呢?

司马迁喜欢那些刚强汉子,觉得刘屈氂的话有些荒唐,虽然也知道,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招数,如果他是豪强,你就把他弄成自己的手下,那样岂不是就为你所用了?豪强变成了狗,这世界就太平了。但郭解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为利所动。如果皇上一心要歼灭郭解,说什么也是无用。司马迁知道,刘彻一向最恨豪强,跟郭解也不死不休地较劲儿。司马迁说:皇上不理睬他,他就会自生自灭。

刘彻笑了,他胸有成竹,像郭解这种人绝不会自生自灭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威胁,都是示威,让大汉天子不舒服,等着看吧。

张汤下令通缉郭解。

郭解带着三个儿子,向山西临晋关而去。郭解命令三个儿子站在眼前,说:听着,我从今天起,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大汉朝通缉我,一被捉去,必是一死。你们三人是兄弟,只有一个人能活,活下的人要娶妻生子,改姓为京。你们说,谁活下去?三个儿子互相一指,都说:他。争执不下,情愿一死。郭解说:没什么可争的,死的人难,活着的人更难。活下去的人不能报仇,只能苟活,比死了更难。三个儿子都默不作声了。郭解要他们三人决定,他自己到一边去,坐在树下,闭目养神。

大儿子说:活下去难,可我是老大,我得跟着爹去死。说完,他走过去,坐在郭解这边,闭目养神。

二儿子说:你是最小的,你该活下去。

他刚要走,小儿子说:不行,你活下去吧?

两个人都想到树下去坐,就撕断了衣袖,两个人扯着来见郭解。

小儿子哭了,说:我不能忍耐,我忍不住。他咬着舌尖,血就从嘴角流出来。

郭解笑了,对二儿子说:只有你活下去了,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不姓郭,姓京。

二儿子跪下叩头,连叩了几个响头,痛哭失声,起身而去,从此杳无消息。

郭解一只手扯着一个儿子,来到步行追随的众人前,大声说:你们回去吧,朝廷已经下令缉拿我,跟随我的人都会受苦的。

没人肯回头,都呼:郭大侠,郭大侠!轵县郭解,轵县郭解!

郭解说:从现在起,我向山西走,你们听着,我叫郭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们要是不怕死,就跟着我走吧。

众人高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紧随其后,跟着步行。

司马迁有一个良好的愿望,想他或许能够说服刘彻,让他放弃铲除豪强。他觉得像郭解这种人,对大汉江山没什么妨碍。一个人要是成了豪性,能够重义气,重然诺,轻钱财,助贫弱,这些都是美德,豪强的美德与帝王的美德也没什么区别。他一直不明白,也不愿意,究竟是什么让刘彻那么下狠心铲除豪强?他在心里隐隐地有些气恨:刘彻想要天下的男人都成驯顺的猫,这怎么可能?天下大事,除了蝗灾旱涝那些偶发灾难,绝不是帝王一人所能赈恤得了的。天下富豪能大起悲悯之心,扶助弱小,灾赈贫穷,死者安葬,生者抚恤,老弱病残有所养,鳏寡孤独得照顾。谁能做这些,谁就是大汉天下的好人,真正的刚强男人。可刘彻不这么想,刘彻想,大汉天下是我一个人的天下,是刘家的祖业,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与你何干?他问张汤:郭解是不是吓得逃走了?

张汤眼睛眨得飞快,看他的神态便知道,事实大出意外。张汤说:皇上,郭解离开长安,向临晋关方向逃走了。找不到人了吗?不是,他一路上,不更名,不改姓,晓行夜宿,不慌不忙。

刘彻更觉得奇怪,他不怕死,不知道在缉拿他吗?

张汤说:他知道,皇上要做什么,他全知道。

刘彻恨恨地说:为什么不把他拿下?

张汤说:跟着他走的人,从前有成百上千,如今是成千上万,几乎成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刘彻明白了,郭解是跟他较劲,根本就看不起他。像这种人,还真是头一回见,他真就不怕死吗?刘彻说:派人去,就是用上军队,出动骠骑将军,也得把他拿下。在临晋关前,把他拿下。

郭解带着两个儿子,一路上慢慢走。小儿子说:这么多人跟着,父亲心里一定感到很豪壮吧?

郭解笑了笑,说:我只觉得难过,他们也许会跟我们一起死。

刘彻问张汤:为什么不捉郭解,让他向临晋关一路招摇,你不觉得这很丢人吗?

张汤说:成千上万的人跟着郭解,甘愿为他而死,只要不慎,就会触犯众怒,大起暴乱。

刘彻笑笑:我天天打匈奴,还怕民乱吗?

张汤说得很小心:在临晋关捉拿郭解,那会容易些。

司马迁注视着郭解,郭解是用生命进行着一场壮行,情知必死,决不退缩,一路走去,不知会在哪里被活捉,被擒住,但他不怕。用他的男人气概向汉武帝刘彻示威,用他的生命向刘彻示威。

张汤下令:务必在临晋关活捉郭解!

都骑尉于禁与籍少公交好,他告诉籍少公,郭解要来了,大军驻扎临晋关等候捉拿郭解。籍少公说:我与郭解是至交,你告诉我,不怕我放了郭解?于禁说:我跟你是好友,就想让你明白,郭解逃不掉。籍少公说:你肯定知道,郭解的命比我的命重要。于禁说:所以我要你来,告诉你,你别做傻事。籍少公说:我对你说过,郭解的命比我的命重要。于禁就把籍少公关押起来,以防他向郭解通风报信。籍少公在牢里给看守兵卒讲郭解,讲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兵卒也叫好。籍少公说:你们听着,他们要害郭解,绝不能让他们害死郭解,你把我放走,我去见郭大侠。兵卒就跟籍少公一起逃走,迎上去见郭解。在大路上,郭解与籍少公相见,两个人紧紧拥抱。籍少公流泪,说,你来了,你来了,你真的来了。郭解笑,说:想不到在临晋关能见到你。

两个人席地而坐,说起了别后的事,谈笑风生。追随郭解的人送来吃的,郭解对他们说:我一路上没吃大家的东西,可是这一回不行了,我的朋友籍少公来了,我要跟他喝酒。谁有酒送我?就送上来了酒。两个人坐在大道上饮酒,一时南来北往的车辆,全都在道边等待,都知道郭解在路上与朋友饮酒呢,人们就下车步行,前来观瞻。郭解说:你在我家门前,至少还有竹叶吃,在这里,就只能饮酒了。籍少公大笑,说:你请我吃绿竹,我请你吃黄土。临晋关的黄土吃下去能壮胆魄,能增豪情。郭解大笑,说:好。两个人饮酒,抿一口酒,沾点地上的黄土放在唇边,一时让路边的围观者和追随者心潮奔涌。有人就喊:郭大侠,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呼吼声如雷鸣电闪。

籍少公问:郭大侠,想过临晋关吗?

郭解说:也许过不去,只能死在关前。

籍少公大笑,执着郭解的手,说得很急切,你不能死,你死了,苍天会流泪,百姓会无望,天下就没有了刚直、烈性之人。人生还有什么滋味?你得活下去,为大家活下去。籍少公问众人:有谁愿意替郭大侠而死?随行之人纷纷站起,愿意以身替死。籍少公指点三人,要他们走近前来,问:为什么愿意替死?

一个人说:郭大侠救过我家人性命,愿以死相报。

第二个人说:替郭大侠而死,能死得轰轰烈烈。

第三个人说:我一死,就是真正的烈性男人,就连郭大侠也会佩服我。

籍少公拍拍第三个人的肩,说:就你去替郭大侠死。

郭解不愿。籍少公说:你不能太执拗,你要是走出了临晋关,关内、关外的苦人儿都会知道,天下还有一个郭解。你要是被关在牢里,人活着还有什么希望?籍少公对郭解说:郭大侠,你不必说了,你刚才喝的酒,已经被我下了麻沸散。郭解就动不得了。籍少公请人把郭解送到车上,要他们保着郭解出关,然后就带着假郭解,向临晋关走去。

刘彻独自与司马迁在一起,心里放不下郭解。从来没有谁不怕死。敢担当的男人不少,像张骞,他在匈奴时,一心盼着回大汉,但他也怕死,他不是也先投降匈奴了吗?他要是不投降,匈奴人就会杀了他。还有李陵,他是一员猛将,在战场上不怕死,但最后也降了匈奴。再就是面前这个司马迁,他是一个能书写历史的人,在生死关头宁愿不做男人,也要活着。这给了刘彻一个认识,天下没有不怕死的人,就是勇猛如灌夫,坚定如窦婴,也会怕死。可眼下竟有一个人大张旗鼓地向他挑战,一路向临晋关走去,向遇见他的所有人说,我是郭解,皇上要杀我,我不怕死。刘彻又生气,又有点惶惑,为什么?他问司马迁:郭解为什么不怕死?

司马迁能说得很清楚,他不该死,他活得坦荡,活得正经,活得有滋有味,凭什么叫他死?你杀了他,就是杀害了正直,谋杀了善良,扼杀了忠烈。这样,你还杀他吗?

刘彻不以为然,许多人用常理来看一件事,独有刘彻不那么看,他是大汉天子,大汉天下是他的。从这一点去看,他就看什么都有自己独特的主张。郭解算什么?敢挑战大汉刑律,他就该死,抓起来,把他全家一齐斩首弃市,大汉天下就没了他这种人。他想告诉司马迁,天下没有敢忤逆的男人,男人在大汉朝,只能是男丁。人们时常说“添丁进口”,就是说生殖的进行,只为家庭增添丁壮,男丁是用来耕作的,是用来操作劳役的。而女人是用来生产的,是用来繁殖人口的。“添丁进口”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刘彻憎恶郭解,郭解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刘彻说:混蛋,混蛋,这个郭解是一个混蛋!传令廷尉张汤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把他全家人都抓回来,在长安枭首示众。

都骑尉于禁很高兴,他捉住了郭解,这个郭解的样子颇像缉拿告帖上的描述:小个子,长相也不奇特,有点胡须,不爱多说话。他喝令兵卒们:过来,把郭解捆起来!

籍少公在旁大吼:他是从长安城来的郭大侠,你不能扣住郭大侠!

兵卒们捉住了两人,驱散了跟着的众人。籍少公对这个郭解说:我害了你,本来以为能帮你过关呢。

都骑尉于禁一面飞报长安,说是捉住了郭解,一面押着人向长安城进发。一路上车骑极快,眼看快要赶到长安。突然,籍少公大叫:站住,站住,你去传话,告诉都骑尉,说我有话要说。

于禁飞马过来,来见籍少公。籍少公说:我与你是朋友,不想害你,只能早些告诉你,免得你进了长安,人头落地。我告诉你,他不是郭解,郭大侠这会儿过了临晋关,出了关,远走高飞了。说罢,他与假郭解两个人都大笑。于禁大惊,刚要吼他,就见籍少公从袖内掏出一把匕首来,直刺胸膛:我告诉你,只有我知道郭大侠去了什么地方,可我不告诉你……

暮色中夕阳下,刘彻这一晚上没有乘坐羊车,让司马迁跟着他,在柳堤边慢慢踱步。这里是内宫园林,能看见隐约凸现的檐角,像振翅欲飞的鸟雀。刘彻心中不快,想对司马迁说自己的郁闷,说他对郭解的仇恨。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着。

司马迁跟在身后,知道皇上的心很乱,许多事装在心里:大将军卫青病入膏肓,眼看就要死了;卫皇后因为刘彻越来越喜爱刘弗陵,疏远太子戾,自己又与刘彻说不上话,就暗自垂泪;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已是近两个月没什么消息了,三万人中竟是没一人逃回,没有一个音讯儿;李夫人再也不那么轻盈地在宫内来回走动了,再也听不到她脆快的俏笑了,她悄悄地以泪洗面;宫中的“蛊人”似乎无处不在,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悄悄讲述着皇宫内愈传愈奇的传说,墙角柱下都可能埋着恶毒的诅咒和邪恶的蛊人。司马迁能看得到刘彻的沉重,在刘彻的心里究竟装有多少负载呢?

刘彻不说话,带着司马迁到一个宫内,这是一个集中了许多年轻的女孩子的宫殿。刘彻让女孩子来侍候他,女孩子用她们的手、她们的心抚慰刘彻,刘彻心血勃激了,但他的心是衰老的。女孩子说,皇上很快乐,是不是?

司马迁知道,皇上不快乐。

女孩子说,皇上喜欢我们,是不是?

司马迁知道,刘彻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这几个女孩子,她们在刘彻的眼里同李夫人甚至是原来的王夫人相比,都没什么分量,他甚至不会记住她们的长相、她们的脸面。

女孩子说,皇上的心大,容得下我们所有的爱。

真的有爱吗?司马迁认为,刘彻还是有情的,但他不会有爱,他无法爱上哪一个女人,就像他不知道他最喜欢长安宫里的哪一间宫殿一样。

刘彻寻找轻松,以为女人能成就男人的轻松,有她们,他会放松一点儿,不去多想麻烦与仇恨。

他命令女孩子来服侍他,他甚至没有告诉司马迁,要司马迁离开,让他站到外边去。他忘了司马迁也是一个人,甚至忘了他是男人,或者他从前曾经是男人。

司马迁就不得不看他眼前的绮丽景色。

刘彻的身体早就衰老了,头与上身仍活在年轻岁月里,下体却那么可笑地耷着垂着,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他的衰老。但他是男人,是皇上,他的身份就是兽群中的狮王,只要没人取代他,他就是狮王,皇族的延续就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刘彻决心好好地放松自己,与这几个女孩子纵欲。他服下方士少翁给他的药,身体便聚集起能量,疯狂地寻找快乐,想忘记一切,忘记皇宫内还埋藏着一些蛊人,忘记他所喜欢的女人正在流泪,忘记远在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忘记郭解给他带来的所有不快。

司马迁不能走,他是皇上的中书令,皇上不说话,就不能转身离去。他低着头,低头也是无用,他能看见刘彻所做的一切。刘彻忙碌着,肉体的贪欲给头脑一个休憩,他根本就不在意女人的感受,也不在意司马迁的感受,只在意自己的身体。司马迁忽地就像是回到了蚕室,刘彻那男人的根蒂像那个瘦老头一样,大而无当,虚张声势,一切都显得滑稽,可笑。司马迁就想,人类真的就再也没什么希望了吗?生殖与生产不再是人的基本欲望了吗?这一切都会被权力金钱玷污了吗?他似乎能看到井田里的男人、女人那对视着的双眼赤裸裸地表达着性欲,欲望是原始的,没有强迫,没有势利,最直接,也最赤裸。何等纯洁,而又美好的人类啊。司马迁觉得自己在承受熬煎,这一刻他与吴福和他手下的宦竖没什么两样,他是无性的,也是无欲的,根本就不是男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人。

摧残来自事后,事后的反省与场面的尴尬,让人明白了当初的伤害究竟有多沉重。司马迁看着刘彻,能看透刘彻的心思,刘彻是想用自己的强壮向郭解展示,向卫青展示,向世上的一切人展示,只有他才是惟一的男人。

吴福来了,悄无声息,静静侍立。

刘彻仍在忙碌,问:抓到郭解没有?

吴福满脸堆笑,说:抓到了,带回来了,可惜是个假的,在来长安的路上就死了。

刘彻两眼似望虚空,问:我是问,郭解带来了没有?

吴福说:没有,郭解出了临晋关。

纵欲停止了,男人的头脑先停止了享乐,身体就无法独自行动。刘彻用他的手推女人,好像女人是弃物,他说:让刘屈氂、田蚡、张汤来。

刘彻很愤怒,向所有的人吼:郭解是什么?一个匹夫而已,让他在街上走,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人。把他抓回来,全国通缉,有谁能抓回郭解,赏他黄金百斤,封他侯!

田蚡说:皇上这么做,可是太看得起郭解了。不能这么做,一个豪强,既不是官员又不是富户,管他做什么?只要皇上不理他,他就会自消自灭,早早晚晚人们会淡忘了他。皇上天天想着、念着他,天下好事者怎么能不吹着,捧着,抬着,哄着?有些人就是这样,像是古人所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世上有的是英雄,那个竖子算个什么呢?圣上要是不在乎郭解,他还有什么威风呢?

刘彻说:我很在乎郭解,一心要他死。

田蚡说:文景之治,就不像陛下此时,那时好的是“黄老之术”,讲清静无为,就连皇宫里的女人也少得多。皇上喜欢儒家,用了董仲舒的计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做起事来可太累了。儒家是什么?就是个事儿爹,没事找事,无事生事,小事变大事,好事变坏事。像郭解这件事,就是下面的人弄坏了,他一开始做事,你就不理他,不张扬,不提倡,不反对,看不见,他就没劲了。你非把他当事,还拿这事说事儿,郭解就越来越有名,成了一呼百诺的英雄。这时你想不理他都不行了。要用黄老之术,用无为而治的方法,让他自生自灭,哪能弄出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刘彻问:田蚡这么说,也有道理吗?

刘屈氂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吟着说:皇上,这件事,太尉说错了。豪强是什么?就是老百姓的依仗,豪强就是朝廷的死对头。庶民百姓只能给皇上下跪,向朝官叩头,都去叩郭解,跪郭解,大汉天下还有王道吗?依我看,郭解必杀,不是皇上要杀他,也不是老臣要杀他,是他逼着皇上非杀他不可。

司马迁说:要想这大汉天下豪强不多,不出郭解这样的人物,就不能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就不能吏治不清。你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坏事,怎么能指望庶民百姓拥戴你?要是有了冤屈,有了急难,就能得到官府的帮助,谁还会在意郭解呢?

刘彻对司马迁说,话已说得恶毒:让他死,大汉天下与他无关,贪官污吏与他无关,贫民疾苦也与他无关。

大将军卫青死了,这消息传来,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刘彻挥挥手,让田蚡、刘屈氂去办理卫青的后事。他对司马迁说:卫青一生,真是辉煌。我要去看皇后,和皇后一起去看看卫青。卫子夫好久没见到刘彻了,刘彻把自己的夜晚给了几个更年轻貌美的女孩儿,就疏远了卫子夫,他不想见卫子夫,也是怕谈起太子戾。

卫子夫哭泣着,跪在他面前,说:皇上,卫青没了。说罢放声大哭。她想说卫青临死前对皇上说过太子,想说皇上要体恤太子,想说的话很多,但只是伤心地大哭,说不出什么来。

刘彻说:你跟卫青都是姐姐的人,我就跟你去看他吧。

司马迁看到了刘彻的衰老,帝王的衰老有时是在一件事上,有时是在一个人上。刘彻的衰老,是在卫青的死亡上,是与卫青的死亡一同到来的。司马迁从身侧注意到刘彻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的痕迹与帝王的沧桑尽写在脸上,这种垂垂老态让司马迁感到刘彻很可怜,他几乎忘记了刘彻刚刚给过他的羞辱,一个不是男人的羞辱。刘彻坐在车里,头一次长喘着,觉得气息有些不够用,他把手伸出来,说:你扶着我,扶我一下吧?司马迁就扶着他的手,摸到了他的手臂,肌肉销蚀了,能摸到筋骨的手臂显得瘦削,似乎血也不那么足了。司马迁倏地觉得有些轻松,他感到刘彻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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