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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是让四个军汉抬去皇宫的。长安宫殿像是无垠的森林,人渐渐地沉没在台阶上,如蝇若蚁,一直沉入深宫。刘彻等着,他想见大将军卫青,又怕看见卫青。刘彻相信方士少翁的话:你能长生不老,就比别人痛苦万分,你得眼看着所有的人死亡,你的亲人,你的挚爱,你的大臣,甚至是服侍你的宦竖,都会比你先死,你心痛但又毫无办法。
卫青被抬到刘彻面前,躺在兜轿上喘息,说:皇上,卫青不能骑马了。
刘彻听他一说,心头酸楚,满眼噙泪,说:你过来坐,就坐在我的榻上。
卫青说:坐不得,我就要死了,皇上你就让我心安一点,死前没什么愧疚吧。
刘彻说:你是大将军,大汉王宫没你,就跟殿上没了柱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卫青说:皇上,卫青这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总算活到头了。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比起那些早早就病死的人,运气可就好多了。
刘彻凝视卫青,卫青比他小几岁,可五十岁的人,已两鬓皆白。刘彻有冲动,想伸手出去,抚摸卫青的鬓角;想问,你的鬓发怎么比我还白呢?他问卫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你说,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卫青笑一笑,说:没什么,皇上封我做大将军、长平侯,我这一生打了七次匈奴。皇上为大汉征服了匈奴,我可是沾了皇上的运气,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只是一个家奴,皇上让我跟主子成亲,这恩宠比天还大;我最怕的是,活着时做错了什么。还好,我就要死了,不会再做错什么事儿了。
刘彻看着卫青,想着他那天跟姐姐平阳公主说卫青的事儿,那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就像在眼前———
平阳公主死了丈夫,就总来宫里弄事儿。那时他最宠卫子夫,姐姐总在卫子夫宫中留住,卫子夫就跟平阳公主悄悄耳语,唧唧喳喳,声若蚊蝇,说了又笑,笑了又说。刘彻就问平阳公主:说什么呢?平阳公主就说:教你老婆怎么侍候你呢。刘彻就笑:得了,得了,像你似的,侍候,侍候,把男人给侍候没了。平阳公主便低下头,悄声说:卫子夫是个好女人。她的脊背最好看,你看她的脊背,怎么看也看不够。刘彻大笑:你什么时候会看女人了?让我看看你的脊背,看你跟她有什么不一样?说完了,两个女人还真去跪在席上,露出后背,给刘彻看。刘彻心中有些异样,目光流连在脊背上,体味着女人的柔顺与渴望。脊背是活的,在呼吸,渴望抚摸,能感觉到,抚摸才能交流。他凑上去,抚摸着卫子夫的脊背,说:姐姐不说,还真就不知道。又伸出手去,想抚摸平阳公主。蓦地就感觉到她呼吸急迫,满面绯红,连鬓角的发丝都在颤抖,且猛地心悸起来。他说:不行,不行,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怎么也得把你嫁出去。心随意转,眼前第一个人就是卫子夫,嘴里就说:把你嫁卫青,就嫁卫青……
司马迁凝注着卫青与刘彻,体味着这生命的抚慰,也参与这回忆。
卫青说:我有一件事,不放心,皇上问,我就说了?
刘彻还是笑:说吧,说吧。
卫青说:太子是皇上的亲儿子,我做他的舅舅,从来不敢他说一句话。我要死了,皇上就听我一句,好好教太子做人吧。
司马迁看见了刘彻的表情,脸颊很快地抽搐了一下。
刘彻感到意外,也很恼怒,他对司马迁总是说着同一件事:人,为什么不能像禹,把自己的一生琢磨得尽善尽美呢?像灌夫,他怎么就不能在颍川老老实实地活着呢?非要大吼大叫?像窦婴,老了老了,不理朝政了,还非要回来,拿出一份先帝的遗诏来,弄得自己死不瞑目。他瞪圆了眼,告诉司马迁,人是很难完美的。总是给你留下一些瑕疵,一些遗憾。
他看着卫青,突然想,骑奴到底还是骑奴,再怎么恭敬也成不了贵族。
忽地想起来后来听到的故事———
说是平阳公主嫁了卫青,卫青新婚夜不敢喝酒,只是饮水,等宾客散去,他就摸开房门,进了洞房。一进洞房,就一步一跪,一步一叩,说:我是卫青,奴才卫青,拜见主子。平阳公主也觉得好笑,抿嘴乐:你拿我这主子怎么办呢?卫青还是叩首,说:奴才卫青听主子的,主子叫怎么办就怎么办。平阳公主就心跳,从前可从来就没把卫青当一回事儿。蓦地想起刘彻看她跟卫子夫的后背。那天刘彻用力地摁卫子夫的脊背说:向前,向前。她跟卫子夫不明其意,就两手扶在席上,像直立着的马,刘彻就摸着屁股,摸卫子夫,也摸她,大笑:好,好!是汗血宝马,汗血宝马!
平阳公主眼前最清晰的竟是人的脊背,她很冲动很渴望地想看一看卫青的脊背,这是她从前看过无数年视若无物的脊背。真想像刘彻一样,看看这属于自己的脊背,抚摸起来究竟是何滋味。她命令卫青把上衣脱掉,卫青听令,脱掉上衣,跪在床前,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绕过去,绕过去。卫青的脊背就在她眼前。
她卧在榻上,这姿势同司马迁卧蚕床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以手支额,伸出手指去,指尖体味肌肉,从卫青的脊背上划过,说:我看这儿好几年了,怎么就不知道你是男人呢?卫青,你是男人吗?
卫青不好作答,又不得不答:从前不是,现在是。
平阳公主问:谁让你成男人的呢?是皇上,他让你爬上我的床榻了,是不是?
卫青说:是主子让我做人的。主子让我做男人,我就做男人。可一回到主子面前,做不做男人,还得听主子的。
平阳公主说:人啊,最不是玩意儿,一得意就忘形。你这会儿得意了,做了我的主子了。
卫青说:奴才不敢。
平阳公主用尖尖食指去搔卫青的脊背,大将军的神经似受刀劈剑削,她说:你要不敢,我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是男人,不敢扑女人,蹂躏女人,我干吗要跟你?
卫青感到气短,他跪在床榻前,又体会到平阳公主射在脊背上的一双主人的眼睛。
平阳公主说:站起来。转转身。上床榻。过来。
视命令如军命,卫青听命,一切如仪。
平阳公主就搂住他的脖颈,像搂住一具木俑,长嘘一口气说:行了。
卫青有一种恋母的感觉,躺在平阳公主的臂弯里,像婴儿。他就是这么躺着的,一直到生病了的今天。
刘彻看着卫青,心想,你要只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只是大将军卫青,不是卫子夫的弟弟,那有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太子戾的舅父,那有多好啊!刘彻不语,好久才说:行啊,行啊。
司马迁也能看出宫廷剧变来,太子戾站在刘彻面前,也是一个十足的男人,言语、举止与刘彻毕肖。可不知为什么,刘彻与太子戾面对时,两个人都不自在,太子戾拘谨,刘彻有点做作。司马迁用心体验,明白刘彻是不愿意见太子戾的,太子戾站在他面前,就提醒他,太子已经成年,他已经衰老。刘彻拒绝衰老。帝王拒绝衰老的方式总是那么可笑,他一面让人寻求方术,以求长生;一面拼命荒淫,让心血耗尽。司马迁看着刘彻想,自古以来,帝王绝不甘心死亡,刘彻也不能例外。
刘彻让军汉们小心些,他用手扶了扶军汉们抬着的兜轿,这是对卫青最后一次生命的关注,这一扶,表示他的关切,他的恩宠。
刘彻就问司马迁,卫青特地来找我,叫我好好善待太子,你记下了吗?
茂陵变得繁华起来,汉武帝的生母王太后就葬在这里。刘彻为了安民,给每一户发放二十万钱,赏给良田二顷,从长安到茂陵修了一条车马大道。大道从长安北面西头第一门一直通到茂陵,这门就称“便门”,又称“平门”。大道跨过渭水,桥就被称为“便门桥”。主父偃说,把天下的豪强都给弄到茂陵去,这样既可以没收他们的钱财,又可以把他们放在一起,方便管理。茂陵就成了天下豪强的麇集之地了。司马迁自动迁往茂陵,他喜欢这儿,这里是风云际会之地,藏龙卧虎之所。
茂陵最有名的人是郭解。郭解被迁徙茂陵,所经之地,地方上的名人、豪强都来送行。从郭解的家乡轵县出发,就轰轰烈烈,走得蔚为壮观。轵县人全都出来送郭解,往郭解行走的路上抛钱,让他踏着满地铜钱,一路走出轵县,场面极是热闹。郭解到了茂陵,京师的名人、豪强便都来结交,来到门外等候请郭解,一饭一茶竟要等上许多天。郭解拒不见客,每日清晨从茅屋走出,向四外环揖,说一声,多谢了。就去种田。不料郭解的田有人种,头天夜里就有人挑灯夜耕,替郭解耕地、下种。郭解不以为怪,但又破垄、成垄,点种,重新来上一遍,把别人种下的种子一粒粒捡出来,放在田头,听凭乌鸦鸟雀啄食。郭解的家人对这生活安之若素。可郭解的侄子性格暴躁,站在门前大吼:你们听着,别给我们惹麻烦!
茂陵人大都是富户,虽说迁来时给官兵没收了许多财产,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很阔绰。自从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安葬在这里,就变得更加热闹了。每户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就又迁来不少农民。几条街上很热闹,最多的是酒馆,茂陵大多是闲人,豪强被迁到这里,不耕作,不做事,反正兜里有钱,就每天悠闲度日。一大早茂陵酒馆里就坐满了人,这里是讲故事人的天堂。啜一杯茶,吃两张饼,讲的人慢慢悠悠,听的人全神贯注。大多讲的是本朝故事,从高祖刘邦讲起,一直讲到刘彻的生母王太后,讲得有滋有味,有根有梢,把你的家底,把你的往事,弄得底儿掉。
有一个粗壮汉子叫籍少公的,是临晋人,他最佩服郭解。他说,我家里有个事情,全靠郭大侠帮我,我就想见郭大侠一面。提了几瓶醴陵泉酒,想送郭大侠。郭大侠不收,我就在郭大侠家门前把酒打开,瓶里的酒全都倒在院外那竹叶上。第二天我再去,就又和那竹叶喝酒。你说也怪,那竹子喝过了酒,还真就越来越绿。我一连倒了五天,第六天郭大侠才出来问我,干吗糟蹋你的酒?我说郭大侠不愿见我,跟家人喝酒,又坏了郭大侠的规矩,郭大侠是我最敬佩的人,连你家门前的竹子也比我这个人强,交不上郭大侠,就跟门前的翠竹喝酒吧。跟翠竹交朋友,也不枉来过茂陵一场。你猜怎么样?众人听得热闹,全都瞪眼瞧,等着听他的故事。籍少公说,郭大侠笑了,说:给我一瓶。我就递给他一瓶,我们两个就坐在郭大侠家门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啁酒。我说:可惜有酒无菜。郭大侠一笑,说:怎么没菜?你们猜,郭大侠和我拿什么菜下酒?众人七嘴八舌乱猜一通,有的说,郭大侠回家拿菜了?有的说,籍少公上哪儿不叫一点菜?籍少公突然站起,仰头大笑,你们这一辈子没我活得值,我跟郭大侠喝过酒,下酒菜就是那喝过我醴陵泉酒的竹叶。郭大侠揪一片叶子,说:好。我也吃一片,也说,好。籍少公站起来,大声说:今天,大家喝酒,酒钱、菜钱算我的,我今天高兴,我要走了,要回临晋去,你们是茂陵人,能天天看见郭大侠他老人家,这就是福分。可惜,你们也比我不上我籍少公,我跟郭大侠喝过酒,而且是竹叶就酒。
众人都喝彩,大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
司马迁熟悉这些,他住在茂陵,经常能看见郭解。郭解穿一身粗布短褐,像个粗作农夫,荷着锄,早出晚归。茂陵人都以郭解为准则,早晨说,郭大侠下地了,就意味着你也该做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晚上说,郭大侠收工了,就意味着,店铺也该打烊,商家也该休息,小贩也该收摊了,是晚炊昏寐时刻了。司马迁有点不以为然,觉得郭解这人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听说过他有许多故事,都是讲他如何救人的。你一细看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的中年人。司马迁就去看郭解耕田,看郭解耕田的人很多,有穷人,有富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为了不影响郭解耕作,都站在田头地垴观看。郭解的锄很快,每一步都一样大,每一动作都绝对是前一动作的重复。举止很坚定,一条垄很长,直到做完了一条垄,郭解才会长喘一口气。郭解从来不看田头地垴的人,只是慢慢地做完自己的活,就往回走。有人说,看郭大侠种地,就明白一个道理,你不能泄气,做什么事得一口气做到底。还有的人说,郭大侠是告诉我们,做一件事不易,得用平常心才行。郭解有许多信徒,愿意一生追随郭解,在郭解的土地周围,竟出现了卖地、分地的怪事。本来每家人可以占有二顷地,郭解的邻人就只留下一两条垄,剩下的地就卖给别人耕种,每家也就只能买一条垄。于是从茂陵过来的种地人,都聚在郭解的土地周围,像众星捧月般,与郭解伴耕,相映成趣。
刘彻问刘屈氂:那个郭解在茂陵住得怎么样?
刘屈氂说:郭解过得不错,每天种地,周围的人,每家的地都种得很好。
刘彻哦了一声,很不高兴,问司马迁:郭解为什么能安心种田呢?像他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种田的?
司马迁说:郭解在茂陵,就是安心种地。
刘彻不满意司马迁的答话,又问:他就没做什么别的事?
司马迁讲了郭解的所作所为。
刘彻沉吟良久说:这不像豪强。
司马迁也想说郭解不是豪强。但他没敢说,知道刘彻喜怒无常,不想惹刘彻发怒。
刘彻能猜到别人的心事,像司马迁。司马迁在一篇篇写他的《太史公记》,他能猜测到司马迁如何写张汤,如何写刘屈氂,可就是无法猜测到他如何写自己。他有时候觉得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用五种体例,一会儿写《列传》,一会儿写一篇《本记》,一会儿写一篇《世家》,这么做是在搪塞,是不想让刘彻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用他那支笔来写他这个汉武帝。他嘴里不说,可心里渴望能看见司马迁写他,可他又不能像张汤那样明白无误地期盼着司马迁写出自己。他要大度,要不在乎司马迁。
司马迁的身体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的脸变窄了,皮肤细腻些,像一个女人,声音也越来越尖。走路时两条腿并在一起,步子很小,粗壮的男人腰椎也没了,举手投足,一蹙一颦,多了些媚态。刘彻已经不把司马迁当作一个男人,在他内心里,除了能写《武帝本纪》之外,司马迁与吴福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头向司马迁一顾时,当他是宫内的什物,当他是一个宦竖,当他无物。
他问司马迁,你看,像郭解这种的豪强,会不会造反呢?
司马迁说,如果皇上能行仁政,就不会。
刘彻讥讽司马迁:如果我不行仁政呢?
司马迁不想与他认真,刘彻总是拿司马迁当奴才,而且是一个应声虫。这令司马迁不快,你得重视文人,文人的文才是你所没有的,你不重视他,就显得你粗鄙,显得你无知,你就不是一个圣贤君主。他低声说,皇上不会那样做。
东方朔会把最认真的事儿当玩笑来说,也会把最玩笑的事儿说得极认真,便有了机智,有了讨好奉迎,刘彻可以接受东方朔的劝告,在身边人没有醒悟时就领悟了东方朔的劝告,他先接受了,很容易就改正了,但司马迁这么执拗,令他很反感。你当你是谁?你是王太后吗?你是陈阿娇吗?你是王夫人吗?她们是熟知刘彻幼稚与草率的女人,可她们都死了,只有刘彻一个人能回顾他的历史。文人就不能把道理说得低声下气些吗?就不能寻找合适的时机、场合、态度、语言,轻轻地劝说他吗?如果那样他会听的,即使不听,也如耳边掠过一阵轻风,很舒服很惬意。何必要那么声色俱厉呢?
刘彻问:你能告诉我,什么叫豪强吗?
司马迁说:巧取豪夺,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叫别人一见了他,就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刘彻笑了:说得好,我告诉你,郭解在茂陵,周围的人都跟着他起哄,他就是搅得四邻不安的人,就是让我吃不好、睡不着的人。
郭解斥责他的侄儿,说他不合适住在茂陵。郭解说,天天看着茂陵的坟墓,还不明白人的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你还是回到轵县去,不要跟着我。侄儿流泪说:爹娘让侄儿跟着叔叔学做人。郭解大笑:做人不是学的,是悟的,你还是回去吧!郭解的侄儿在门外竹丛边跪了两天,郭解也没答应,他只好流泪回轵县。泪水不会总挂在脸上,他又是一个心很宽的人,一走入轵县,就知道自己完全不必伤心,难过。轵县的人来迎他,请他去酒楼饮酒。他喝醉了,说:我叔叔说,你学成了,可以回轵县了,我就回来了。众人欢呼,郭解像是大汉人的雨露,让你想着,盼着。郭解被迁往茂陵,让轵县人没了期盼,可眼下回来了郭解的侄儿,不又给了轵县希望吗?真值得庆贺。
酒楼另一桌上有一个人,他叫杨召,是轵县地方绅士杨季主的儿子,同一些人正吃饭,听到郭解的侄儿吹嘘,就冷笑。有崇拜郭解的人悄声提醒说:看,那小子姓杨,就是他家举报,迁徙郭大侠的。郭解的侄儿就站起来,凑过去,问:姓杨?点点头。又问:看没看见我回来?
杨季主的儿子也不服他,就说:蛇鼠一窝。
郭解的侄儿冲上去就是一拳,大吼:你看看这是蛇还是鼠?!
杨召鼻眼流血,他扑过来,郭解的侄儿以为他想扑向自己,就迎向他。不料,他扑出去了,来到大街上,高喊:看哪!看我的脸,有人打我,大汉有没有吏法了?他竟敢在街上动手打我。知道他是谁吗?郭解的侄儿,就是那个豪强郭解!
郭解的侄儿很生气,吼:打你的是我,不是郭解!他扑出来,扯下一条屠户系肉的草绳勒在杨召的脖子上,一边勒一边喊:我叫你喊,我叫你喊!向前走了几步,很满意。没喊声了,再一回头,背上的人扑通倒地,细看成了一具尸体,就有点慌,说:也没怎么你,就死了?
轵县的捕快只好把郭解的侄儿下狱,轵县豪强聚集几百人,围住县衙吵嚷,要求放了郭解的侄儿:放了郭小侠,放了郭小侠!
又推举几人去见杨季主,人直杀入厅上,杨季主家正摆设灵堂。豪强就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麻烦杨季主上公堂,说你儿子的死不是郭小侠所为,是他自伤。
杨季主问:我儿子怎么是自伤?
豪强们说:你不好好想一想?就说走路绊倒了,头撞在墙上了,人淹在池塘里了,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是被郭小侠杀死的。
杨季主气得身子直哆嗦,说:我不想跟你们说,都给我滚出去!
众豪强齐说:好啊,就让你到衙门去说。随后众人要撬开杨季主堂上的棺材,把杨召的尸体拿出来重验。
杨季主扑上去,大呼:大汉有刑律!
众豪强不听,有两个人扯着他的手臂,把身子向前一蹿,杨季主的头撞在棺材上,便糊满了血。众豪强见又死了人,就抬着棺材与杨季主的尸体,一直抬到县衙,呼吼:请升堂审案,看看杨季主家人,他家人就是喜欢自杀。这一会儿,不是又自杀了一个吗?怎么能说是被郭小侠杀害的?
几百人围住县衙,一连十日不去。县里不敢处理此事,又不敢上报,杨家人剩下几个女人,婆媳两人就商议,从家里逃出,直奔京城,想要上朝廷去申诉。这件事又被众豪强发现,骑马日夜追赶,一直追到茂陵。
郭解听说了这事,命令家人全都起来,他说:我不想生事,不是我怕,是不想生事。这回来了大祸,躲也躲不过,大家就散了吧。追随郭解的人,大都是在危难之中被郭解救过命的,或是从死牢中买出来的。众人就来到院内,献上金银珠宝,请郭解使用。郭解也很感动,就说:也罢,我不想连累你们,你们把我的母亲和妻子带去夏阳,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怎么抓我。
郭解夜里来到司马迁家中,问:朝廷会不会杀了我?
司马迁叹气说:要是这事报上来,你必死无疑。
郭解问:我要怎么办?
司马迁笑笑说:你要不想死,就得逃走。
郭解生气了,大吼:我做了什么错事?说我是豪强,我也没有三百万钱,凭什么把我迁来茂陵?我一声不吭的来了,给我二顷田,我就种,从不交结闲人。要抓我、杀我,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名?
司马迁说:豪强。
郭解恨恨地说:你见过我这样的豪强吗?地要自己种,路要自己走,事要自己办。大汉如果都是我这样的豪强,岂不天下大治?我就要看看他们怎么杀我!
杨季主的老婆和儿媳赶到茂陵,恰巧就住在籍少公讲故事的那个店里。婆媳两人一身缟素,准备了血状,专告郭解是豪强。店主人也是郭解的信徒,问她们:你们真想去告郭解?婆媳两人回答说是。店主人说:你们不能大吵大嚷,茂陵人佩服郭大侠,要吵嚷出去,没有人不恨你们。婆媳二人更是害怕,只好不出声。店主人告诉她们,第二天可以在皇上早朝时去申冤,一大早,店主人给她们做了吃的,还弄了一辆车,给了车钱,让那辆车送她们去长安。两个女人在车里感慨,茂陵真有好人!车摇摇晃晃,一条大道直通京城,等进了城,婆媳两人在车内换了孝素衣服,拿着告状的竹简,出门向长安宫走去,一路喊冤。身后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看她们两个女人有什么冤屈,竟敢闯长安宫告状?两人哭叫,直走向长安宫,可觉得脚下越来越沉,突然七窍流血。围观的人说:肯定有大冤枉,不然不会七窍流血。再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不对了,那血越流越多,两人就扑通倒地,死在长安宫前。
这件事报与廷尉张汤,张汤想了想,就命令报与丞相刘屈氂、太尉田蚡。当廷尉张汤来到长安宫时,刘屈氂与田蚡早就到了,两个人在等他,都知道这是一个大案,又涉及到郭解,不敢耽搁,就想去报汉武帝。
田蚡说:这种事,要说大呢,就是大案。要说小呢,就是几条人命。还是廷尉去报给皇上的好。
刘屈氂说:对,对,张汤大人专职其事,还是张汤大人说吧。
张汤说:要他是一个罪犯,或只是杀人,那当然是我的事,可这杀人杀得太张扬了些,直杀到长安宫门前,真是太猖狂了。圣上一问,丞相、太尉都脱不了干系。
田蚡说:好啊,好啊,我们就禀报皇上。
刘彻不把郭解看在眼里,一个布衣、草民有什么了不起的?连茂陵边的石翁仲都比郭解养眼。当三个人说这案子时,刘彻他有一点不明白,但一听张汤说,来告状的人被杀死在长安宫外,刘彻就火了,拍案大吼:郭解就敢在我的宫前杀人?
田蚡说:皇上,这事儿郭解怕是不知道,有人报说,郭解在茂陵老实种田,他家的那块地,比周围的地都种得好。
刘彻问:什么叫种得好,怎么叫种得好?
田蚡说:他的苗出得齐,长得壮,庄稼一片绿油油的,四边的庄稼一垄一个样,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参差不齐。
司马迁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作声。
丞相刘屈氂突然说:那是因为郭解家周围的地,一家只有一条、半条垄。
刘彻很惊奇,说:等一等,等一等,你说什么?我下过命令,凡迁入茂陵的,每家给田二顷,给钱二十万,怎么会有一条、半条垄?
司马迁还是没说话,田蚡的脸里闪过一丝绝望,看来田蚡与郭解也有点瓜葛。
刘屈氂却不说话了,只看着司马迁,问了一句:中书令大人,家住茂陵,一定知道详情。一句话就让几个人都注视着司马迁。
司马迁说:我不知道。他神态有些倨傲,听话的人就想,他可能知道。
刘彻可不想兜圈子,就说:刘屈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屈氂说得很慢:郭解是一个大侠,侠是一个新字眼,就是说他能担大事,敢伸张正义,人们要是有了难处,就去找他。他在茂陵,受万人景仰。要想请郭解吃顿饭,一两个月都排不上号。人们太喜欢他了,太拥戴他了,就把他四周的田买下来,买上一条、半条垄的,就可以与郭大侠一起耕耘,与郭大侠倚锄攀话,那可是你的荣耀,你的荣耀啊。
刘彻脸色很难看:什么大侠?侠是什么意思?侠能当饭吃吗?他盯着刘屈氂,不太明白刘屈氂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万人景仰,就像皇帝乘车出巡,两旁都是庶民,刘彻想象不出那情景,就问:他周围的人,能得到他的赏钱吗?
刘屈氂笑了笑,说:皇上,不是那么回事,不为钱,他们甚至甘愿拿钱,送给郭解,郭解不要他们的钱。一旦郭解有事,这些人就会为他献出生命。他们说一个字眼,叫做“摆平”。就是说,把这件事给办了。
刘彻越来越不明白了:什么“摆平”?说是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吗?
刘屈氂说:也差不多。
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事,你不赏他钱,不给他官爵地位,竟有人肯为他出生入死,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侠呢?
有一股气在心内孕育,在回荡,他听说过许多故事,像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聂政侠刺韩累的故事,他也听说过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一时眼前闪出许多人物来,信陵君,侯嬴,朱亥,孟尝君……司马迁注意到刘彻有些愤怒,有些憎恨,也许皇上真的就不懂什么叫“侠”?司马迁说:急功好义,打抱不平,救人危难,拯人水火,救贫赈灾,杀贪婪,助正直,灭邪恶,扶忠良,这就是“侠”。
刘彻火了,凶狠狠地说:这些不是皇上要做的吗?不是文武百官来做的吗?怎么用他一个草民来做?
司马迁没吭声,要是过去,他会说话的,话语在嗓眼咕噜了半句,又吞咽回去了。他想说的话,是能顶回刘彻的,他想说,皇上要不去做呢?百官要不去做呢?总得有人去做吧!
刘彻也不问张汤了,只是说:命令北军使者任安率领五千人围困茂陵,务必把郭解一家人拿住。张汤你也去,把郭解一家拿住,我要问问郭解,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大汉朝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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