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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官场充斥着平庸无能、苟且度日、贪图荣华富贵的官员,他们又往往擅长阿谀逢迎帝王,惟上是从,看风使舵,深得专制独裁者的喜爱。在这些人心目中,很少有社会和国家的利益,更多的是个人的私利。这在古代道德评价体系中被称之为“小人”、“奸佞”,以与“君子”相对。范仲淹的正直无私、果敢敏断,必然要侵夺诸多小人的利益。官场资本积累到相当程度,宰辅就成为入仕者的最大追求目标,所谓“出将入相”。范仲淹在宰辅的位置上,自然要断送许多阿谀平庸之徒的宰辅梦,甚至对已经在位的无能之辈构成巨大威胁。如,庆历新政实施时的首相章得象和次相晏殊,都是圆滑平庸之徒。章得象在“庆历新政”期间“无所建明”,尸居其位,碌碌度日。范仲淹等被逼离开二府以后,章得象“居位自若”(详见《长编》卷一五五),为时人所斥。晏殊为人“沉谨,造次不逾矩”(《长编》卷八五)之圆滑谨慎,早已闻名朝野。当然更多的是窥伺宰辅差遣而被范仲淹等挡于门外者,他们更期望逼迫范仲淹等离开二府,取而代之。他们必须找到范仲淹等的薄弱环节,攻而去之。以范仲淹之得仁宗信任和朝野认可,以范仲淹之品格道德,要找到攻击口实,非常困难。这些人居官无能,然而,他们面对政敌,罗致罪名、攻其要害,却非常拿手。他们找到了仁宗最为敏感忌惮的话题:朋党。
专制帝王最为忌惮臣下结党,结党意味着某一政治群体政治实力大为增加,直接或间接地威胁到独裁者的权位。宋代帝王以史为鉴意识强烈,他们尤其对临近本朝的大唐王朝兴衰盛亡的历史经验教训记忆深刻。宋人诸多“祖宗家法”都是以唐为鉴而制定的,如抑制武人、宦官、后妃、外戚等系列措施 〔1〕 。唐朝后期“牛李党争”之祸,为害剧烈,甚至唐文宗都哀叹说:“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宋代帝王因此对“朋党”问题异常敏感,防范甚严。出于这样特殊的历史原因,“朋党”成为北宋政治斗争的主要手段之一。每位朝廷重臣,总有一些政治上的同道,指为“朋党”,就有简便现成的“证据”。朝野声望越高,指为“朋党”的可能性越大。范仲淹个人品行、政治品格、道德修养、能力才干,都无可挑剔,只有拿“朋党”作为攻击口实了。况且,拿其他小事攻击范仲淹,也不一定能动摇仁宗对范仲淹的信任和依赖。景祐年间,范仲淹等纷纷被贬出朝,罪名之一就是“荐引朋党”。此时,范仲淹身为朝廷宰辅,主持庆历新政,政治地位更高,声望更隆,指实为“朋党”,因此也更令仁宗寝食难安。
庆历四年四月,正当新政如火如荼开展期间,某日,仁宗问范仲淹说:“从来小人多结成朋党,君子也有朋党吗?”范仲淹回答说:“我在边塞的时候,发现勇敢作战的将士会相互亲近来往,胆小怕死的将士也会相互聚拢。在朝廷,正邪两种政治势力应该也是这样。应该由帝王圣心做出独立判断。如果结成朋党为善事,对国家有什么危害呢?”当年,吕夷简罢相,夏竦出任枢密使,受舆论攻击,未到任而罢。朝廷进用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杜衍等人,石介特意作《庆历圣德诗》,歌颂朝廷进贤退奸。贤,指范仲淹等人;奸,专指夏竦。范仲淹读到这首诗,就对韩琦说:“这么偏激极端会坏事的。”果然,夏竦衔恨甚深。庆历三年七月,夏竦在亳州上书自我辩护,洋洋数万言。学士孙抃替仁宗起草诏书回答说:“图功效,莫若罄忠诚;弭谤言,莫若修实行。”(《长编》)卷一四二)言外之意,夏竦不忠诚、没有实际功绩。夏竦更加气急败坏,对人家说:“我与孙抃也没有什么过节,他怎么这样诋毁我?”朝野舆论对夏竦有痛打落水狗之态势,夏竦则将所有的怨恨转移到这时政坛领袖范仲淹等人身上。夏竦等抓住范仲淹、欧阳修等在新政实施过程中大刀阔斧、不避嫌疑的诸多作为,造出“朋党”的舆论,中伤政敌。这次的政治形势与景祐年间不同。当年吕夷简身为宰相,居高临下,公开指责范仲淹“荐引朋党”,直接将范仲淹贬谪出朝。这次当政者是范仲淹,政敌不敢公开向仁宗进言,指责范仲淹“朋党”,而是制造舆论,暗箭伤人。他们清楚,“朋党”说越传越盛,必然会引起独裁君王的疑忌。这次仁宗忍不住去询问范仲淹,就是疑忌心发展到相当地步的表现。范仲淹坦然直承君子也有朋党,恐怕更令仁宗放心不下。
君子坦荡荡,与范仲淹一样,处于“朋党论”核心遭受攻击的欧阳修也作《朋党论》,承认有“君子党”。文章说:“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关键是需要“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文章写得论据充分、论证有力、逻辑严谨、简明扼要,向来被推为古文中的典范篇章。然而,在独裁专制权力的敏感点上,独裁者是不可以理喻的。仁宗内心已经深深埋下了疑虑猜忌的种子,等到这颗种子发芽长大,范仲淹的政治生命就基本结束了。这时候,制造朋党舆论的阴谋者们,继续利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坦然承认,罗织罪名,激怒仁宗。阴谋者打通关节,通过内侍蓝元震给皇帝上疏,说:“当年蔡襄称赞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为四贤,结成朋党,都被赶出朝廷。现在这些朋党都回到了朝廷,拿国家的官爵俸禄作私人恩惠,更加牢固地结成朋党。一个结党,可以带进十余位私人朋党。现在五六个人一起结党,恐怕就能结成五六十人的朋党。这五六十人再相互提携、各结朋党,不到二三年时间,朋党就会遍布朝廷的要害部门。到时候,危害国家,谁敢对他们有意见?他们要是挟私恨报仇,有什么做不到的?皇帝深居内宫,又怎么能知道这些详情?”无中生有的推断和夸张,一连串的恶毒设问,旨在催发仁宗内心疑忌的种子。人是复杂的思想情感动物,专制帝王也不例外。仁宗对范仲淹等信任依赖已深,捕捉帝王神经敏感点的恶毒舆论并不能立即完全摧毁这种信任依赖,史载:仁宗“终不之信也”(《长编》卷一四八)。但是,内心疑忌的种子正在发芽,范仲淹的政治危机逐渐迫近。
范仲淹和富弼为了避开嫌疑,纷纷向仁宗要求到西北前线效力。范仲淹在给仁宗关于边防之事献策时,直接提出“罢臣参知政事,知边上一郡,带安抚之名,足以照管边事”(《长编》卷一五○)。仁宗开始并不同意他们的请求,不过,信任度已经大减,帝王的疑忌心在逐步发酵。庆历四年(1044)六月,边境有警,范仲淹一再请求到前线去主持大局,最终获仁宗同意。朝廷派遣范仲淹为陕西、河东路宣抚使,再度前往西北前线。至此,范仲淹结束了在二府一年零三个月的任期,从此离开了北宋政治的中心舞台。这一年,范仲淹56岁。
这一次离开二府,从表面上看是范仲淹一再请求的结果,真正原因是范仲淹等人已经失去了仁宗的信任。独裁君王的疑忌心发展到一定地步,就会产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新政实施一段时间没有多大效果,可能使仁宗产生倦怠。况且,独裁者最终还是喜欢选择阿谀奉承之徒围绕在身边。与其天天听到范仲淹等每日的刚直逆耳之言,劳神费力;不如整日被颂扬声所包围,过得轻松快乐。这样的抉择,与统治者个人的智商、能力、政治志向无关,是独裁政体的必然发展趋势。可以庆历年间宰相杜衍为例。杜衍刚硬正直,是范仲淹等的政治同道,是庆历新政的坚定支持者。仁宗有些违背制度、出于私利的官员任命令,都被杜衍卡在手里,不予贯彻落实。一段时间后,杜衍会将积累的皇帝手令一起缴还给仁宗。仁宗曾经高兴地对欧阳修说:“外人知杜衍封还内降耶?凡有求于朕,每以衍不可告之而止之者,多于所封还也。”(《长编》卷一五二)仁宗有诸多“内降”,也是却不过宫中私人情面,有杜衍挡着,仁宗就轻松。况且,还能显示君王的清明大度。所以,仁宗对欧阳修说这番话时,确实是高兴的,是表扬杜衍的,也是在自夸。这是理智的判断,是清醒时的意识。但是,诸事受阻,在独裁者心中埋下的不快终究要爆发。杜衍庆历四年九月出任宰相,任职仅仅120天就被罢免,后来再也没有重用过。可见秋后是要算账的,体制培养了独裁者的专横。以此可以来反观仁宗对待范仲淹等人的复杂态度,信任依赖中夹杂着猜忌疑虑,只要社会稍稍太平,阿谀之徒就能够充斥朝廷。这是范仲淹等离开朝廷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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